冬日,清晨,晴朗,無風。

向陽大街。

少年背著個不大的包袱,邁著慢吞吞的步伐,一步步走向街角的餛飩攤,目光堅定而平和。

餛飩攤主目光微凝,眉頭皺起,緊盯著少年越來越近的身形。

少年的衣角無風而動,如果有心人仔細觀察,會驚駭的發現,少年的衣服竟是如此單薄,長長的袍子下麵隱隱露出皮肉,那居然隻是一件夏天的單衣。

大冬天穿一身單衣出門,普通人可輕易不敢嚐試。

“你來了。”

“我來了。”

“你不該來。”

“可我畢竟來了。”

餛飩攤主無奈的歎口氣:“你想怎樣?”

“少廢話,不就是欠你兩頓飯錢嗎?”少年嘴角露出一絲譏笑,隨手往油膩的桌子上一拍,五枚銅板便出現在餛飩攤主麵前。

餛飩攤主目光如電,看著桌上的銅板:“這是……”

“道爺有錢,趕緊的,給道爺弄兩碗餛飩,這大冷天的我容易嗎?”少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冰冷的凳麵讓他狠狠打了個哆嗦,“還有,準備兩張烙餅,一會兒我帶著。”

餛飩攤主卻沒有動:“這些錢……不夠啊,小道士!”

“你看你看,怪不得師父說你們凡俗之人財迷心竅,永遠沒機會看清大道所在呢。放心,道爺有錢,少不了你的……真俗!”

少年伸手在懷裏掏了片刻,又弄出兩枚銅錢,戀戀不舍的看了看,扔在桌上。

有錢就行,什麽大道小道的,沒錢都是死道。

餛飩攤主臉上終於露出笑容,滿臉的褶子如同一朵大**:“沒問題,馬上就來……”

少年搓了搓手,滿懷期待的看攤主忙活。

不一會兒,攤主把兩大粗瓷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放在少年麵前。

“你吃得完嗎?”攤主願意多賣點兒東西,可又怕少年吃不了浪費了。浪費其實也無所謂,萬一這窮道士吃不完往回要錢就不美了。

少年不屑的撇嘴:“才兩碗餛飩,小意思……”

媽的,兩天沒正經吃東西了,腸子餓的都打結了,你還問我能不能吃完?

也是餓極了,少年無視攤主審視的目光,端起一碗餛飩就是狼吞虎咽,差點把碗都給嚼巴嚼巴吃了。

熱乎乎的餛飩和著湯水進了肚子,少年終於緩過勁來,感覺也沒有一開始那麽冷了。他見攤主還在看著自己,忍不住不悅地說道:“參觀別人吃飯有意思嗎?讓你給弄烙餅,你弄了嗎?”

“這就去弄……”攤主連忙說道。

“趕緊的,道爺吃完飯還有要事呢,耽誤了要出人命的。”少年端起第二碗餛飩。

攤主很快弄好了烙餅,用一張荷葉包了放在少年麵前的桌子上,笑嘻嘻的隨口問道:“小道士,什麽事那麽要緊?”

一個窮道士,差點連飯都吃不上,能有什麽要緊事?估計也就是大話罷了。

攤主自然不會被少年的大話嚇住,作為這縣城唯一的餛飩攤主,他好歹也混了十幾年了,見識過的東西不少,當初縣太爺都曾經吃過他的餛飩,是那麽容易被嚇住的?

少年神秘的笑了笑:“殺人!”

“啊?”攤主大吃一驚,“殺……殺人?你要殺誰?那可是要被砍頭的!”

“看你那慫樣,道爺的樣子像是幹違法之事的人嗎……道爺要殺人,絕不會被砍頭,不僅不會,那被殺之人還不敢反抗,他家的親戚還得感謝我。”

有那麽缺心眼的親戚?

攤主瞅瞅少年道士,十七八歲的年紀,長得清清秀秀的,如果不是自稱道爺,身上的道袍樣式和書生服也略有不同,攤主甚至會以為他是個讀書人。這道士說沒錢那是真窮,連喝碗餛飩都能欠錢,但要說他殺人……攤主搖頭,又是大話。

“不信?”少年樂了,“我是方外之人,不說謊的。”

“信,信。”攤主敷衍道。

殺人不償命的行當不是沒有,劊子手就是。但殺了人還被人家親戚感謝的,連劊子手都做不到,不僅如此,攤主覺得這世上就沒有那種事。縣太爺判決十惡不赦的罪犯,他家親屬都不會感謝縣太爺吧?

少年吃完第二碗餛飩,意猶未盡的將碗舔幹淨,拿起烙餅站起來。

“殺人去嘍……”

少年大笑一聲,揚長而去。

攤主守著空****的攤子發了一陣呆,搖搖頭收拾碗筷。

……

四處漏風的土地廟。

“師父,還沒餓死?”少年走進土地廟,樂嗬嗬的問道。

神龕後麵探出一顆腦袋,往外麵看了一眼:“沒人跟來吧?”

“廢話,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腦子有病才會跑過來受罪。”少年把手裏的烙餅扔給腦袋,“趕緊吃吧,還有點熱乎氣。”

腦袋往回一縮,一雙又黑又瘦如同雞爪子的手伸出來接住烙餅。

“衣服呢?”腦袋在神龕後麵問道。

少年解下背後的包袱,也扔了過去。

神龕後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兒,一個身穿道袍,瘦小枯幹的老頭兒從後麵轉了出來,手裏還緊緊攥著那包著烙餅的荷葉,喉嚨裏吞咽有聲。

要不怎麽說是師父呢,這城府就比少年強,喉嚨裏吞著唾沫顯然也是餓的夠嗆,卻仍舊堅持先把衣服給穿起來。

“當據你收好,可不敢丟了!”老道士叮囑道。

少年擺手:“放心,丟不了,貼身放著呢。快吃吧,一會兒就完全冷了。”

“唉,弟子秦壽不肖,居然把師門寶物都給當了,真是給祖師爺丟人呀……”老道士狠狠咬了一口烙餅,含混不清的嘟囔著,“徒弟啊,烙餅太幹了,有水嗎?”

少年搖頭:“前幾天您連衣服都當了,哪還有東西盛水?外麵有雪,您老就將就一下吧。咱們這情況,也沒條件講究生活質量了。如果不是當了師門寶貝,您的衣服都沒錢贖回來,還得光著呢。”

“事急從權……呃,嗝……”

老道士秦壽吃得太急,不小心給噎著了,連忙跑出土地廟,抓了一把雪往嘴裏塞。

可憐呀,師徒兩個混得怎麽就這麽慘呢?

秦壽吃完一張烙餅緩過勁來,對少年說道:“還好,這不是就有生意了嘛,賺了錢就把寶貝給贖回來,放在當鋪裏我老是覺得不放心。”

“得了吧,那破玩意兒也就是你當個寶,別人誰會稀罕?你不知道,我這是好說歹說,人家才答應給我當兩貫錢。跟你說師父,這生意如果做不成,兩貫錢除去給你贖衣物,支持不了幾天,現在物價可貴了。”

“物價?”

“就是東西的價錢嘛,難道很難理解?”

“嗯……生意肯定沒問題,沒別的同道會跟咱們搶這門生意的。”

“這我知道,人家正經道士,誰肯幹這種事兒呀,也就是咱們這倆可憐蟲了。我是怕你第一次做弄砸了,師父,你給句實話,你有幾成把握?”

老道士老大不高興:“什麽叫正經道士不肯幹?咱們怎麽就不正經了?孽徒真是氣死我了!咱們現在窮了點,卻也是正兒八經的名門大派,當年‘鴻蒙派’的威名,也是響當當的!”

“是,坑蒙派嘛,我不跟你較真,你也別轉移話題……這活兒你到底行不行?”

秦壽確實有轉移話題的意思,今天要幹的勾當,他以前就沒幹過,誰知道行不行?但當著這唯一的徒弟的麵,還不能泄氣。

“絕無問題,牛刀殺雞,小菜一碟。”

師徒兩個說著話,秦壽終於吃完了第二張烙餅,兩人也沒什麽可收拾的,家當基本上都給敗光了,連秦壽的衣服都是剛贖回來的。於是兩人互相看看,昂然走出四處漏風的土地廟,直奔縣城的方向而去。

進了縣城的大門,秦壽叮囑少年:“記住,你是掌門。”

“我本來就是掌門……”少年說了一句,狐疑的看著秦壽,“師父,我怎麽覺得你存心不良呢,合著幹這種缺德事你記起我是掌門了?”

“放屁!”秦壽大怒,“缺什麽德?這事兒我們不幹,他們就不找別人幹了?我們這是救人,怎麽就缺德了。”

秦壽咋咋呼呼的,反而顯得心虛得厲害。

“隨便你吧,反正缺德我也不在乎,都快餓死了還顧得上積德行善……”

“缺德也是你缺,道爺隻是長老,你是掌門。”

“哈!我就說你不懷好意!”

“……”

兩人鬥著嘴,順著向陽大街左轉右轉,在一座華麗的樓前停住。

這座樓是三江縣最好的建築,連縣太爺的府邸都是無法相比的,因為它是三江縣唯一的風月場所,有錢人和文化人流連的青樓——“百花閣”。

大白天的,天氣又超級冷,百花閣門前空無一人。

師徒兩人互相看看,秦壽朝少年示意。少年無奈的撇撇嘴,上前幾步猛力拍門。

“誰呀,大冷天的拍什麽拍,我們晚上才營業!”

門打開,一個魁梧的漢子走出來,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龜奴了。

“咦,稀罕……大白天來嫖就已經很稀罕了,居然還是兩個道士。以前人家說和尚道士都是色中餓鬼,老子還不信呢,今天才知道無風不起浪啊。”

龜奴看大熊貓一樣打量著師徒二人:“不過,兩位別弄錯了,白天我們可沒有優惠。”

這是因為看到兩人衣服寒酸,才有這樣的提醒。

少年微微一笑:“這位好漢說笑了,貧道乃是方外之人,早就跳出紅塵外,不在五行中了,紅粉於我隻是骷髏……貧道前來,卻是為救人而來,請問你家八姑可在?是她請貧道師徒過來的。”

“救人?”龜奴半信半疑。

青樓又不是縣衙,不需要戒備森嚴,龜奴晃晃腦袋說道:“那你們進來吧,我去找八姑。”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