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站在一個超然的視角上,以他多年為帝為皇的眼光去評判時代的發展。

人族如今所信奉的理想和道路,他不是不承認其中的優越處,是相當完美的。

隻是,正因為這條道路太過於理想化了……反倒是不現實了。

這條路上,有一個最大的坑。

這個坑,坑的還不是別人,而是選定這條道路並且走到巔峰、取得盤古道爭勝利的最高領袖,要求其去填這個坑,進行最大的犧牲,以扭轉整個時代的風氣。

這是絲毫不能弄虛作假的!

其嚴苛程度,重華都感到有些過分。

就如同是當年龍鳳紀元終結的時候,太昊天帝那時所麵對的情況……彼時人道有呼聲,欲建輪回。

甚至為此,不惜與太昊翻臉相向。

在那時,能有的選擇很少。

一邊是自己堅持的理念道路,一邊是廣大蒼生的呼聲,開天辟地的太昊天帝被夾在中間,可謂是裏外不是人。

通過人道的提議,則意味著延續因果的糾纏、犧牲未來的生靈,踐踏了自己的信念;而保持自我想法,駁回人道想法,卻是在與眾生為敵,多少年的功績在那一刻都被一筆勾銷,還要被人道所敵視!

這是兩難的選擇。

當然。

盤古是一個超然的成就,未嚐沒有破局的方法。

隻要當時的太昊肯自我犧牲,填上自己的所有,未必就不能做到兼容了。

然而,麵對任性起來的人道蒼生,一代天帝好聲好氣的說話,無限的寬容與讓步……

做夢呢!

太昊掀桌子了。

“人道騰飛,是我一手帶起來的,沒有氣運大道鎮壓一切牛鬼蛇神,給出一個神與人同存共發展的兼容平台,哪有如今的人道?”

“洪荒舉界證大羅,從此永恒不滅,概念永存,是我提出和主持的,功勞簿上寫滿我的名,無論誰都無法否認。”

“維持公正,守護公平,我貫徹了一生……我能為了洪荒盡自己的一份力,可不代表我就是沒脾氣的!”

“你現在還要我,為了你們這胡鬧般的提議要求買單?!”

“過分了!”

“我忍無可忍了!”

“去特麽的!愛誰誰幹!”

太昊脾氣上來,甩甩手跑路了。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太難了。

有大才能的蓋世豪傑,也有自己的傲骨所在……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什麽能做,什麽不想做,半點不接受強迫。

他們往往看的更遠,不想去走彎路……但普羅大眾有的時候就喜歡去嚐鮮,在嚐到教訓前頭都很鐵,走著走著就上了彎路。

人道走彎路,要麽自己買單,要麽最具有才情智慧的領袖者去買單——這多半就是盤古者了!

多多少少帶點無妄之災的意思,是本來可以避免的錯誤。

憑啥啊?!

上一任盤古,憤怒之下,給出了自己的選擇。

撂挑子了,不幹了。

前例在此,作為後繼任的名義上領袖,天庭的天皇,重華看的清清楚楚。

那麽猛的強人,都掰不過人道,不想做那樣沒有意義的犧牲……後來者呢?

如果有人能把所有陌生人,當做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尊重,這已經是出類拔萃的德行。

而如果有人能把天下蒼生,當做是自己的子女一般,去用心嗬護和培養,那便是當世可為標杆的道德楷模。

再如果,有人能視人道無數的蒼生黎庶為父母長輩,聆聽他們在歲月變遷積累天塹鴻溝下的三觀迥異的絮絮叨叨,認真耐心的接受,且甘願贍養和服務,一切以大眾的意誌傾向為核心,置自己利益與想法於不顧……

那這樣的人物,值得天下蒼生萬世敬仰。

為蒼生服務,堅定不移!

這是人族道路執掌者、最高領袖需要恪守的準則。

坐在那個位置上,不止有權勢,更要有犧牲。

如今人族的領袖是女媧。

在重華的判斷裏,對這位媧皇是很認可的,有極高的讚語和評價……但再樂觀的估計,女媧也不過是有三分實現這最高理想化道路的可能性罷了。

這還是計算了女媧行走的道路,以及她的節操,具備了包容天地的母性光輝。

媧皇掌禦造化,在源頭處衍化了天下蒼生,是無數種族的造物者……某種意義上來說,全洪荒的生靈,都勉強可以歸類為她名義上的子女。

女媧具備了最耀眼的母性光輝,天然就比其他先天而生的神聖更多了三分親近人道的靈性……而她的節操,被伏羲打磨出來的耐心,也令之具備了勝任這份母性、哺育培養蒼生的資格。

女媧能拉起如今人族陣營這支隊伍,反抗天道,不是沒有原因的……在一定程度上而言,這個反抗軍領袖的身份,非她莫屬。

可是縱然是女媧,達到這樣的狀態,也觸及到了極限。

把天下人作為自己的子女去照顧,沒問題。

但是,徹徹底底的為蒼生服務,視之為父母,一切從人道的利益出發——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可別吧!

真要那樣了,日子還怎麽過?

就說一個最簡單、最現實的問題。

人道要以作為“父母”的身份,來勸和伏羲女媧這對兄妹的關係,讓小的就是小的,大的就是大的……

——住手!你們住手!你們不要再打了啦!

這個情況擺在女媧麵前,她的血壓一定會升的很高。

第二天,“孝心”就沒了。

什麽“孺子牛”?

放屁!

我是你媽!

作為家長,不止有耐心的教導和勸說,更是有棍棒在手,不聽話就揍!

“從情理來說,沒有人能要求陌生人會無限的對自己好,視自身為父母。”

重華平靜的講述著,“以此類推,我們也不會無限的對陌生人尊敬與關照,展現最大的仁德……這悖逆了天性。”

“所以,我才會說,人族的道路有問題……它過於理想化了。”

“或許能存在一時,但決計無法長久……對於我們這樣恒照古今未來的永恒者而言,隻要無法長久,隻是存在一時片刻,那跟從來沒有存在過,區別其實不大。”

“最多,是在午夜夢回之際,偶爾念想過去,一聲唏噓長歎,感慨一番。”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終究,理想跌落,回歸現實……走上我的這條道路。”

“神靈出於萬族,掌天執地,超然乎眾生之上。”

重華緩緩而言。

他確定到最後,人道會選擇這條路的。

均無言。

許久之後,才歎息一聲,“就真的沒有例外嗎?”

“不是有大衍五十,其用四九,尚存一線生機麽?”

“嗯……”重華看著自己的孩子,挑了挑眉,對於這樣的質疑,也不生氣,反而還有些欣喜——能質疑是好事,不會盲信權威,有自己的堅定和認知,“你說的這例外……怎麽說呢,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破局的關鍵,其實說複雜很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不過是五個字——”

“愛人如愛己。”

重華微笑著,“什麽關照子女,什麽贍養父母……這些比喻,反倒是蒙蔽了本來麵目,不顯真實。”

“愛人,便是要尊重他人,了解他人,知所求,明所需。”

“而說到尊重和了解……一個人,最尊重和了解的,不正是自己嗎?”

“隻要愛人和愛己的方向一致,利益相同,很多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其實,蒼茫山河,洪荒天地,是有這樣特殊的事物存在的……”

“是什麽?”均的耳朵豎起來了。

“就是……蒼生自己啊!”重華笑笑。

“蒼生?”均不能理解。

“單單蒼生,自然是不行的,可蒼生之上的……人道呢?”重華反問,讓均愣住了,“人道愛護自己,便等同於愛護蒼生了。”

“隻要人道有靈,自證自我,也甘願自我犧牲……其實很多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人道,或許是唯一一個能心甘情願獻祭犧牲,能成為‘孺子牛’的……別的神,還需要在意麵子,亦或者自己的理念和道路,人道麽……”

“這是在給自己做事……對自己犧牲和讓步,不寒磣!”

“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培養自己……你看,這是不是挺好的?”

重華攤開了說,讓均連連點頭。

“可惜,這好是好,就是概率低了點……你自己都說了,四十九比一的懸殊差距,讓人實在是不抱希望。”

重華歎息一聲,“這是一種奇跡——即使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也是這般。”

“比天道成就了道祖鴻鈞,還要更加的渺茫而不現實。”

“所以,我才推出我如今的道路。”

“或許,在無比遙遠的未來,哪一位盤古登頂的時代裏,能孕育出那樣燦爛的希望之光、人性之光,扭轉下一個個紀元積攢的錯誤吧。”

“對於眼下的我來說,太遙遠了啊……”

“我還是顧著點眼下的好……先爭取盤古上岸了再說其他。”

重華揉了揉眉心,散去疲憊,眼中洋溢的是智慧的光芒,有料定一切的胸有成竹。

“我大勢將成。”

“東夷,當盡歸我所有,再不受束縛。”

“我傾覆龍師,收攏人心,分裂意識,提出和談……”

“一步步,都達成了預想中的目標。”

“別看現在,外麵吵吵嚷嚷的,那些宿老,一個個的懷念過去,拿著犧牲做文章,來阻撓我的腳步。”

“可惜,時代變了!”

“當他們爭執於意識的形態走向,又在不斷的消磨中,失去了對大軍武力的掌握,能做的也就隻有口頭上說說了。”

“眼下的沸沸揚揚,隻是消亡前的回光返照,就如龍師崩潰前最後的折騰……他們什麽都改變不了!”

“東夷的錢袋子,在我這裏。”

“兵戈的威脅,在天庭那裏。”

“我們坐下來談判,那些既不管錢,又不能管軍的宿老,算得上什麽?”

“再如何蹦躂,也不過是秋後的螞蚱,跳不了多久的!”

重華斷言。

而局勢的發展,仿佛是應驗了他的說辭。

鳥師與天庭的和平談判,盡管反對的聲浪一波接一波,但終究是沒能帶來多少實質性的阻礙。

隻因……

最頭鐵的龍師,被打爆了!

最具有反抗和犧牲的,又被弱水的災患不斷消磨,筋疲力盡了,不得不妥協於現實。

即使還有決心奮戰到底的,鳥師也不怕。

抬抬手示意——

你行,你就上嘛!

外麵弱水成災,那麽多的匪徒橫行,你去剿滅給我看看嘍!

這是看不到勝利希望的對抗。

在不斷的拉扯與消磨中,一根根硬骨頭被軟化了,變得沉默與無聲,僅剩下最後少少的死硬派。

而天庭方麵,這一回也很會做“人”,對於鳥師代表東夷提出的和談,沒有絲毫的盛氣淩人姿態,相反很是尊重,認同人族本身的強族地位。

是的,天庭是認同人族地位的,視之為強族,乃至於是皇族!

這也是人族打出來的戰績,無人敢辱。

天庭也不會去侮辱……它隻是想侵蝕和同化,讓這一支強族變了心,共同成為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一員,一起去剝削壓榨下麵的弱族。

如果能做生意,天庭並不想血拚到死。

大家一起愉快的霸淩菜雞,不更好嗎?

在這樣的策略下,人族不會消亡。

隻是……變了心。

不過。

這底線若是被突破了。

誰能知道……今朝是壓榨下麵的族群,未來有朝一日,會不會將這一套手段,用在人族自己的內部呢?

底線的突破,隻有零次和無數次。

但是眼下的情勢來看,這對東夷麵對的弱水難關、天庭兵鋒,看起來還是能夠緩解的。

前人的犧牲,今人的發展……如此複雜糾結的狀況,讓無數人族的子民沉默失語。

他們想要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

東夷……迷茫了。

直到有那麽一個人,站了出來。

那是鯀。

“誰說治水,就一定要靠以水治水?就一定要讓天庭來卡住我們的命脈喉嚨?”

“我們人族,不接受這樣被威脅的談判!”

“我將竊息壤,以遏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