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看著山下叛軍擁了榮王,看那忤逆子誌得意滿的摸樣,越發憤怒,但手中兵力不足無可奈何,還聽到下麵在喊著清君側,玄宗恨道:“早知道當時殺了這忤逆。”高將軍心中微微一歎,他知道天子脾性,留著榮王本就是為約束梁王,卻不敢說,隻是低頭擦拭身上血跡。

楊妃花容失色的躲在後麵,不敢去看高將軍半神都是刀口箭創,傷口猙獰。

邊上法師也是如此,內衛上下都有些驚惶,他們再精銳也不是野戰之師,如今左右帥不曉得什麽時候到來,一萬人能夠守了幾日?這個時候山下又在勸降,許了多少的好處,就是要攪亂軍心,又說內衛在長安城內家眷如何如何。

看到這番模樣,玄宗聽著聽著,心裏發寒冷:“逆子好手段。”依稀記得自己少年時,雄姿英發滅武複唐的手段,也是如此一樣。再看看左右內衛,疑心之下看誰也覺得有些不對頭,於是喝斥:“爾等欲拿朕的頭顱換門第?”

身邊內衛一聽,連忙跪倒,這個時候,天子聽到了一句。

“陛下何出此言?誰不曉得,榮王若得逞,內衛上下也會盡滅,不然如何去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三藏大聲的道,聲若洪鍾,不僅僅震住了天子也震住了內衛有些動搖的心思,玄宗這才作罷沉了臉坐在那裏看著山下軍馬,突然道:“逆子斷然不敢放火燒山,不然長安城內必定看到,此時圍而不攻,也是陳玄禮蠱惑,不是所有軍馬都要造反的。”

話是這樣說,可是誰也知道,下麵必定有手段堅定軍心,而且對於盲從軍校來說,都已經做了,又占據優勢,拿起了刀是立功,放下刀或者當即身死,或者被秋後算賬,守備軍校們便是要跳船的也來不及了!現在隻不過還差一層遮羞布而已,一旦攻山開始,就是不死不休之局啊。

馮百川想到這裏,上去叩首:“陛下,臣領軍馬在前廝殺,請陛下連夜這就從後山走吧。”

“糊塗,茫茫大地,玄甲羽林不曉得還在多遠之外,現在就走失了這裏……”高力士說了一半就住口了,但人人都明白,離了山天子能跑的過那麽多軍馬嗎?楊妃直到現在不敢開口,此時聽的再也忍不住了,悄悄扯了君王衣袖,含淚看著,突然山下又喊起來,說速放了天子,大罵高力士等。

高力士怒極,對了山下大吼:“既然口口聲聲老夫綁著君王,那現在就讓陛下下山,爾等放下兵刃如何?”陳玄禮對了山上大喝:“老宦,你先下山自綁了手腳。”三藏冷笑一聲,躍前和高力士並肩,指著他問:“爾等口口聲聲說高將軍叛逆,如今卻是誰領了軍馬圍困君王,長安上下誰不知道高將軍和陛下數十年主仆情分,何況老衲在此,難道老衲也要反叛?”

上下軍馬看著須發皆白的法師,說的主將啞口無言,都有些麵麵相覷,榮王看到不好,躍馬向前:“老禿,此次柔然大軍南下正是你徒兒鳩摩智的手段,勾開羽林玄甲的陰謀,你暗和梁王勾結,驅使頭陀蠱惑洪城軍馬一起,又買通了吐蕃敵寇,哪裏是要北上去救中原,分明是前後夾擊要滅左右禁軍。”

這廝信口雌黃,顛倒了全部黑白,法師盛怒,這就要下山去殺他,榮王又喊:“你早收了梁王為徒,以為天子不知?”再喊:“還敢縱使安祿山需穿軍情,可憐我禁軍數萬兄弟,忠良雙壁!老賊,本王和你們誓不兩立,再不放了天子這就攻山。”

說完放聲大哭,頓時惹的下麵群情激奮,一些長安將門子弟就在那裏鼓噪:“放了天子!”宋家長孫躍馬向前:“老賊,還我二叔性命!”鎮北候家於他並肩:“慫恿天子打壓武門,把持內廷數十年,無德無後的廢宦不曉得找的哪裏的小賊,也敢領袖內衛,分明是要屏蔽君王耳目。”

“天子被他們挾持了……”

多少聲音亂喊起來,下麵亂著,上麵的人說話誰聽得到,話到自己耳邊就被壓住了,一聲聲號令下,軍馬這就開始鼓舞著向山上殺來,之前渭水橋邊見血,還是叛逆死忠的廝殺,此時攻山卻已經是盲從的軍馬,一旦開了頭,這就再難挽回,可是不抵抗嗎?

刀槍箭矢破空,軍馬已經踏山而上,內衛不得不擋,一交手氣勢上先弱了幾分,山下還在大喊:“救君王者免死。”榮王親自向前,身邊人紛紛拉著,那廝在哭喊:“救我父皇。”戲演的十足,山下軍馬更為憤怒:“殺賊,殺賊!”漸漸喊出了一條聲來,內衛大亂。

高力士和三藏兩個人被那廝激的幾乎吐血,看到陣線亂了,趕緊上前,一刀一個一仗一個,打退了一群,於亂軍之中喊:“榮王叛逆!”

“殺了要詐長安的馮百川!柔然寇就要來了,兄弟們抓緊救君王。”

龍首南山,殺喊聲就此開始驚天動地,血腥味道直衝九霄而上,站在山上高處的玄宗,太平日久看到千軍萬馬的廝殺,當年的英武君王現在卻驚的麵色發白,隻能緊緊拉著寵妃的手在那裏無助的喊:“逆子,逆子!”臨了真陣,再拿不出什麽主意。

此時,遠處騎兵猶在追擊內衛,多少內衛紛紛回頭阻攔,隻要跑出一個兄弟,才能救了天下。

沿途盡是屍體橫陳,沿著北上成德線的血路,一個個忠勇之士回身死戰不息直至倒下,北方有一撥的快馬前來,一名沿著這路跑在前麵的內衛看到那明黃令旗,頓時高喊起來:“可是玄甲軍?可是玄甲軍?”

對上了麵,玄甲信使正要去長安報告,已破柔然,這是火燒無名山後的軍報,晚了一天,他們走的更急這才來的如此快,看到這內衛驚惶,玄甲信使也愣住了,一得知榮王叛逆,天子被困龍首山上的消息,玄甲軍來的十數騎無不大怒。

“我等在前麵廝殺報國,鼠輩卻在後方作亂!”

說話之間,遠處又看到叛逆騎兵的身影,那是斷後的內衛兄弟折了,玄甲信使不敢怠慢,趕緊圈馬回頭,要拉那內衛,內衛連連擺手,翻身下了馬將韁繩遞給他們,對了後麵一指:“還不知道多少內衛兄弟,或許在前或許在後散著抵擋,萬事拜托你們,我去和他們同死。”

不等他們拉,那內衛一躬身,就此後退拔出刀來口中罵道:“還不走?”

卻聽到身後沉重的呼吸聲,不聞馬蹄動,他憤怒回頭之際,玄甲那信使翻身下馬,仰頭喝問:“我玄甲可有好漢?”

“跟隨大人。”“你們兩人盡速北上,帶走些軍馬,其餘人等陪內衛兄弟殺賊。”

“大人保重。”

“奪了賊馬就來。”那玄甲校尉擺擺手拔出刀,走到了內衛身邊拍了拍他,身後子弟跟上,那玄甲校尉咧嘴一笑:“我玄甲臨戰,絕無逃兵,不然這麽回去軍法也無情。”天下豈能有這樣的軍法,內衛淚傾如雨:“也罷,蒙各位不棄,這就同生共死吧。”

玄甲軍十數個放聲大笑,一行人這就對了遠處騎兵而去,口中說著前線破敵故事,看到叛逆軍馬近了,那玄甲校尉橫刀大喝:“玄甲軍!”

“前進!”

亂馬衝來,一地碧血,長流不息。

前方,北地落日餘暉下,兩名來時滿懷欣喜的玄甲軍,在一群同袍留下的軍馬中,背著沒有送至的明黃捷報,含淚疾馳而去,一人數馬,叛逆再也追擊不及,看著遠處那點點煙塵漸漸融入落霞之中,隻能頹勢的回頭稟報,消息走漏!

三日後,他們紅著眼眶,衝入虎帳之中。

左右兩帥以下,羽林玄甲勇烈乃至成德軍校,聽到這樣的噩耗,北望柔然草原和外邊聚集的大片軍馬,無不傷心欲絕,國朝邊軍數百年來未曾有軍馬深入草原大漠,都是敵寇次次襲擾中原,好不容易得滅六萬柔然精銳,而今草原虛弱,且勇烈騎兵已入茫茫草原兩日有餘!

宋缺砸裂了麵前帥案,咆哮如雷:“鼠輩!”隻能急入草原要騎兵回頭,大軍這就轉向,才定了江山又要去救君王,全軍上下隨即也得知了這個消息,士兵軍校都頻頻回頭,看到右帥李延昭突然仰天一聲長歎:“恨—啊!”

恨啊,這是封狼居胥的壯誌,這是拔城滅國的武功,這是畫圖淩煙的戰機,今日一去,何時才能再來?不知道多少磨刀霍霍的兒郎隨著那聲恨,嚎啕大哭起來。

大軍苦戰成德,破了柔然,來回千裏早成疲軍,本欲在邊境休整一番再緩緩推入草原,鞏固騎兵戰果,可是現在卻不得不回頭,官軍身心俱疲但憤恨不已,宋缺喊道:“走吧,一定會回來的,一定,先去救了天子殺盡叛逆!”

騎兵疾入草原去尋勇烈,步兵當即南下再走來時路。

而現在的龍首山上已經隻剩數千內衛,其餘盡已報國,山下陳玄禮部也已經疲憊,但他們廝殺到如今早就想開了,這就是要斬了舊君立新帝!山上缺水少食,玄宗都憔悴不堪何況將士,那高將軍三藏法師都已經負傷累累,內衛上下若不是看得到前日夜裏,有一批軍馬離開了營地,向南而去,知道必定消息走漏,恐怕早堅持不下去了。

而他們南去還能為何,那是趁了勇烈門第此時無兵,要挾了他們家族。

但也正因為這樣,上麵軍馬才勉強堅持到了現在,連馮百川都身帶了刀傷,戰至此時已經不易,或許就是下一刻或許就是明天,叛逆就要得逞,又一日過去,頭發已經花白的高將軍在看長安城內,不信滿城沒有一個忠良之輩,馮百川則在看著南方。

叛逆該到了赤水渡了吧,一過渡口就可直抵洪城,那是他命運轉變的福地,那是勇烈故鄉,是尚武烈性之族的門第,可是現在他們已經沒了兵馬,還能創造奇跡嗎?頂住一撥就行,隻有頂住一撥就行啊。馮百川此時已經不想自己的未來了,隻在念著那些兄弟和城內公孫。

山上靜悄悄的沒有燈火,如水月光灑在人間沙場,夏日炎熱蚊蟲翻飛不休,內衛上下不得安眠一刻,過去如花似玉的楊妃不得梳妝心中驚怕,又念著女兒平陽,已經失了顏色憔悴不堪,柔弱無助的靠在玄宗身邊,亂了分寸的玄宗為她輕輕打著扇子,原來到了此時,便是曾經擁有天下,也抵不過身邊有人依偎。

“陛下。”

“進來,你躺著吧,三藏法師不是外人。”玄宗歎了口氣,看著三藏進來,對要掙紮也難起來的楊妃道,隨即聽到三藏低聲說道:“陛下,走吧,今夜就護送你從山後先走。”

“去哪裏?天子失其國,便無處可去。”玄宗慘淡的一笑,低頭去盤弄膝上青絲,沙啞著嗓子:“何況,朕不能棄她。”三藏看楊妃驚惶欲辯,他苦笑著道:“娘娘無需擔心,老衲怎不知道您對君王情義,是陛下不肯啊。”

“還是你知朕的脾性,不想那老奴,一見血脾氣就漲,聽朕說了必定發怒。”

“陛下,高將軍忠心耿耿。”

“朕知道,朕知道,是朕留了禍根才害了你們。”玄宗歎道:“老奴跟隨朕數十年,朕豈不知道他的忠心?”三藏點頭:“陛下,龍首山後有崖,老衲已經去看過……”玄宗淡淡一笑:“不去,朕知道老奴更知道你,但一動身,你定會殺了楊妃的。”

說完低頭去安慰,聽到這一句,看到三藏啞口無言而嚇得掙紮的楊妃:“莫怕,朕在這裏。”

“如何了?”帳外高力士擠了進來,看到天子在他也不拜了,咬著牙道:“知道天子下不了手,老奴代勞!”說完就撲上來,玄宗大驚楊妃尖叫,周圍內衛連忙湧來,聽到外邊有動靜了,高力士隻能住手,玄宗怒喝:“老奴你如何這般?”

“陛下,我輩廝殺為救君王,您如何還這樣兒女情長,哪裏沒有女人,留這個禍害累贅!”

玄宗和他爭吵,高力士頂嘴,外邊內衛終於明白,這些內衛戰到這時,忠心便是山也難移,不因君王要走而亂,紛紛在那裏竊竊私語卻是說高將軍所說在理。玄宗聽到外邊動靜越來越大,依稀聽到內衛們紛紛在說,殺了那楊妃,絕了陛下心思,他渾身冷汗。

突然一下躍起,持了刀在手中頂住自己胸口:“老奴,爾等再逼朕,朕就自裁此處!”看到玄宗如此,高力士憤怒欲狂,回頭就一把扯開了帳:“看看,陛下你看看你的兒郎們!他們在為你而戰,你卻!”內衛們呆呆看著傾倒龍帳內這一幕生離死別。

楊妃匍匐在地:“陛下,陛下,臣妾不敢再連累陛下,陛下您走吧。”

“賤人早幹什麽,此時做態!”

見他當麵辱罵,玄宗氣的手足發麻,這就要去刺高力士,楊妃趕緊拖住發怒的玄宗:“陛下如何能自毀手足,聽聞高將軍和您數十年主仆,如同至親。”便是這樣的時候,她的語聲猶然委婉柔媚,內衛無不心碎,玄宗被她拉住,聽到這樣的話再看高力士悲憤摸樣,沉默半響然後一躬身:“老奴啊,你若要朕棄楊妃,不若取了朕的頭顱下山吧。”

“……”

馮百川大驚失色,連忙抱住給這君王氣的倒下的父親,對了天子道:“陛下如何能這樣!”

“便如你掛念公孫一般。”

“陛下,臣妾絕非作態,能得陛下寵信至今,便是家族子弟不肖,陛下猶然對臣妾……”楊妃緩緩的膝行後退,匍匐在地低聲道:“若有來生,定還伺奉君王左右,隻望勇烈將軍,能照拂平陽兒。”說完猛去奪刀,玄宗畢竟練過武藝,劈手按住鋒利刃口死也不放,眼中淚如雨下:“朕便是失去了江山,如何還能失去你,若要死,便等叛軍上山同生共死就是,再說朕年老體衰哪裏還走的遠,必定葬身亂軍追逐之中。”

說完回顧左右內衛:“若要去,且自去,戰至今日,已是朕虧欠你們太多。”

看到這樣,靠了馮百川懷中的高力士有氣無力的道:“陛下既然已經如此想,也罷,也罷。”玄宗對他並不放心,叮囑道:“老奴你萬萬不可騙朕。”滿手是血把刀丟開,抱住了已經哭軟了身軀的楊妃,隻是盯著對麵,高力士看他疑慮,心中發酸,一把推開兒子俯身在地嚎啕大哭起來:“陛下,老奴何曾這般無禮過,斷然不敢再騙陛下。”

玄宗含淚點頭:“好,好。”看著馮百川,他道:“老奴,讓百川兒去吧,你速安排,忠良臣子不能無後。”

馮百川怎麽肯走?

“百川兒,去吧,你去,朕要你去關照那猢猻,定不可辜負了平陽兒。”玄宗對了他道:“去吧,先北上去,遇到那廝,你告訴他,朕要他立梁王為帝,忠心輔佐,朕準他同娶了你的義妹,朕這就封她是長平公主!”

馮百川還要廢話,高力士一拳砸下打昏了兒子,這就要貼心的親衛一起,帶他去了,又將君王隨身印璽等包裹起來交付他們,周邊內衛紛紛閃開,和同袍告別,看著他們沒入山後漸漸沒了聲息,回頭來一起拜在玄宗麵前:“臣等,願隨君王於黃泉路上。”

玄宗頻頻點頭,看著末路窮途不離不棄的一張張臉龐,不由抬頭北望,卻見紫薇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