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火終於熄滅,但一切,也已隨風飛,隨煙滅。直到連最後一絲火苗都消失了,五人才慢慢踏上了這塊熾熱的土地。

秋高氣爽,天空卻已不再湛藍、純淨,滿天都飄飛著灰燼和一些未曾完全燒盡的布幡碎片,苦水鎮已徹底成為廢墟,觸目之處,一片狼藉。

那兩扇用橡木做成、剛剛新漆不久的大門,已變成了兩塊焦木,似乎還在冒著一縷縷殘煙,同時還散發出種刺鼻嗆人的味道。

葉逸秋就站在這兩塊焦木前,動也不動,像是已被凝結。腳下的土地餘溫猶存,但是他的手腳卻是冰冷的,心也是同樣的冰冷。

這是誰放的火?苦水鎮裏的人呢?難道已全都遭到了毒手?龍大少是否同樣已在這場毀滅性的大火中喪生?這又是誰下的毒手?

逸秋歎息著,心裏突然湧起一個非常大膽的念頭:“也許,這一切隻是個布局,一個完美的陰謀,縱火之人,根本就是龍大少自己。”

這種事看來有些荒唐可笑,卻也合情合理,更符合邏輯。龍大少一定是在事先就已得到了消息,知道自己身份敗露,葉逸秋一定會找到這裏來求證事實,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燒毀了自己的家園。

如此一來,葉逸秋就很難從匿名信上找到追蹤凶手的突破口。如果他不能揭開事情的真相,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自然就不會再對他客氣。

好狠毒的陰謀!

葉逸秋輕輕歎了口氣,心念一動間,又覺得有些不對。

這個假設雖非絕無可能,但似乎也存在某種破綻。假如縱火者就是龍大少,那麽他的人當然還活著;隻要他還活著,就絕不可能躲藏一輩子,葉逸秋還是可以找到他的。

最令人費解的是,他何必放火燒毀自己的莊院?這麽做豈非得不償失?他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葉逸秋沒有再想下去,因為他很快就證實了這念頭的對或錯——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龍大少。

第一個看見龍大少的人是燕重衣。

龍大少已經是個死人,他的屍體倒在一堵大火燒不到、坍塌的矮牆之後。

龍大少是個英俊的男人,身上的穿著一向都很考究,但是現在,他的模樣非但很淒涼,而且還很難看,身上那襲華麗的錦衣已被鮮血玷汙——他自己的血。

他是被人活活扼死的,雪白的脖子上依然殘留著一道紫色的痕跡,一張臉漲得通紅。

凶手顯然是個殺人高手,殘忍的惡徒,他的一隻大手卡住了龍大少的咽喉,直到窒息,然後又硬生生地拗斷了龍大少的脖子。

這種殺人的手法絕對有效,殺人的手一收回,鮮血就從龍大少的口中慢慢地湧出,順著下巴灑在他的衣衫上。

龍大少臉上的肌肉已完全扭曲,五官都擠在了一起,充滿了痛苦,顯得非常猙獰可怖。一雙灰白色的眼球死魚般凸出,卻猶自帶著種奇特而怪異的表情,也不知是驚訝?是恐懼?還是憤怒?

葉逸秋突然發現,他臨死時的模樣和“鐵蠍子”趙奇竟是完全相同的,同樣充滿了一種不敢相信的神色,很顯然,他也是死在自己生前認識的人手裏。

凶手究竟是什麽人?是不是殺死呂氏兄弟的那個神秘人?

他這麽做,隻有一個目的,葉逸秋既已發現了匿名信的秘密,自然就可以順著這條線索一路追查下去。

龍大少並不是那種可以保守秘密的硬漢。這世上決沒有人可以守口如瓶,隻有一種人例外——死人。

死人的確再也不能說出任何秘密,現在,這條唯一的線索也斷了,而秘密,始終還是秘密。

秋風乍起,拂來一片淒涼的寒意。

有人在苦笑,有人在歎息,由始至終,都沒有人說過一句話,這種事已經不必再用任何語言討論,每個人都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殺人滅口。他們隻是奇怪,凶手為什麽能趕在他們之前殺死了龍大少。

燕重衣俯身仔細地察看著龍大少脖子上的痕跡,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這個時候,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你發現了什麽?”葉逸秋忍不住問道。

“他至少已經死了四個時辰。”燕重衣身子又站得筆直,臉上笑意猶在,“那個時候,我們還在哪裏?”

“四個時辰之前,我們豈非還在天涯海閣?”葉逸秋皺眉道。

“嗯!”燕重衣點頭道,“那個時候,我們正在討論關於匿名信的秘密。”

葉逸秋瞳孔倏然縮小,緩緩道:“你是說…當時凶手也在場?”

“他一定在的。當我們提起匿名信的時候,他一定已經發覺這個秘密很快就會保不住了,所以才能趕在我們之前殺人滅口。”

“難道凶手就是我們其中的一個人?”葉逸秋想了想,搖頭道,“這好像不太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

“在我們這群人中,決沒有人有這種機會。”

“也許凶手的確不是我們中的一個人,但必然有一個人是凶手的同謀。”

“這個人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了出去,把消息透露給了凶手,是麽?”

“所以凶手才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這件事。”

葉逸秋沉吟著道:“在當時,好像並沒有人曾經離開過一步。”

“有,有一個人。”燕重衣笑了笑,緩緩道,“這個人悄悄溜出去,又悄悄跑回來,也許你並沒有在意,可是他的一舉一動,從未逃出我的眼睛。”

葉逸秋似乎也已想到這個人是誰了,長出一口氣道:“他現在一定還在天涯海閣。”

燕重衣也沒有說出這個人的名字,點頭道:“他一定還在。隻有留下來,別人才不會懷疑他,才能證明他是清白的,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

有酒,有朋友。酒是好酒,朋友絕對是風流英俊、年少多金的富家子弟。

左丘權的心情非常愉快,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不錯。在不久之前,他雖然在三招之間敗在燕重衣赤手空拳之下,但現在,這已經不算是什麽恥辱之事——對於不開心的事,他一向忘記得很快,這並不是因為他看得開,隻不過是他已經習慣了倚老賣老裝糊塗而已。

此刻,他的臉上堆滿了笑,謙卑的笑,雖然笑得有些虛假,卻很開心。

百裏亭和花染就坐在他的對麵,手裏都拿著一杯美酒。

酒是淡青色的,在陽光下微微泛起一絲綠光,就像是思思的眼波,令人薰薰欲醉。

思思媚眼如絲,嬌柔的身子整個都依偎在百裏亭的懷裏,目光卻很不安份地偷偷打量著另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花染,卻同樣年少多金,瀟灑不羈,不僅全無花染的酒色之氣,更顯得一身正氣,隻是滿臉倨傲之色,難免令人感到趣味索然——葉逸秋五人剛剛離去,“浪子劍”江不雲便又悄悄溜了回來。

此刻,江不雲的臉已經有些紅了,但絕不是因為思思勾魂奪魄的眼神,由始至終,他都沒有瞧思思一眼。他的手裏,也有一杯酒,他的目光就落在淡青的酒色上。

江不雲陪坐在末席,臉上堆滿了和左丘權幾乎一模一樣的笑容,但神色間卻仍然有些冷漠,倨傲難除。他雖然出生於武林世家,從小養尊處優,呼風喚雨,但絕不是像百裏亭這般的紈絝子弟。

他是劍客,八歲學劍,今已十餘載,劍法略有所成,居然在三招之間就被燕重衣奪走了手中之劍,一個心高氣傲、極愛麵子的世家公子,如何能夠忍受這種屈辱和挫折?

然而現在,他似乎早已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記了,忘得比左丘權還快。

劍,就在他的腰間,恥辱卻已在九天之外。

連左丘權這等名揚天下的大俠客都能麵不改色、若無其事地坐下來,跟別人把酒言歡,像他這種小角色,又何必耿耿於懷?

隻要有酒,有朋友,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何況,這酒是好酒,朋友是許多人都恨不得跪下來舔他的腳趾頭的世襲小王侯。

這世上,有機會和百裏亭坐在一起喝酒的能有幾人?有機會被百裏亭瞧得起、視為朋友的又有幾人?

美人在抱,暖玉生香。

百裏亭的心情似乎也好得很,輕輕晃動著手裏的酒杯,眯起雙眼瞧著懷裏的美人,眼中似已有醉意,醉倒在酒香與美人的發香之中。

他自然知道思思時不時地就會對江不雲偷偷瞟上一眼,但他一點也不介意,連一點吃醋的意思都沒有,甚至在他的臉上,完全找不到一絲不悅之色,反而淡淡地笑了起來,好像對思思這種朝三暮四的態度相當欣賞。

這就是女人。

思思本來就不是他的女人,這種風塵女子,最善於逢場作戲,絕不是隻屬於一個男人的。

隻要他喜歡,隻需要輕輕揮一揮手,就會有很多很多像思思一般的女人圍繞在他的身邊打轉,像黃鶯一樣歌唱,像蝴蝶一樣翩翩起舞;隻要他高興,隨時都可以把思思送到江不雲的懷抱裏去,就好像花染沒有任何要求,就把這個女人送給了他一樣。

浪子無情,婊子無義,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

花染慢慢地喝著酒,顯然心情也非常不錯,臉上始終掛著笑意,卻笑得詭異而奇特。

在兩天以前,思思還是他的女人,現在卻跟他已經沒有半點關係。曾經的呢喃細語,還有幾番的抵死纏綿,都已隨著秋天的風遠遠飄去,遠離了他的世界。

他的臉上,也決找不到半點哀傷的神色。不管思思現在是誰的女人,他都隻有在旁邊瞧著,絕不再多看一眼,多說半個字。

他仿佛已變成了瞎子。

瞎子是看不見的,花染當然不是瞎子。

就在他又為自己滿滿斟了一杯酒的時候,忽然看見了燕重衣,也看見了葉逸秋。

二人就站在他們的麵前,身子如標槍般筆直,像山峰般挺拔,冷峻而沉靜。

葉逸秋白衣勝雪,但他的人看起來卻比冰雪還冷酷;燕重衣黑衣如鐵,但他的人看起來卻比頑鐵還堅硬。

這兩個人,不但是生死與共的兄弟,也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看見他們,左丘權立即長身而起,臉上笑容一變,變得說不出的譏誚、冷酷,目光從葉逸秋和燕重衣臉上淡淡掃過,冷笑道:“你們終於回來了,可讓我們一番好等。”

葉逸秋冷哼一聲,一言不發。

“你們去了好幾個時辰,是不是又想玩什麽詭計?”左丘權冷笑道,“你們要找的人呢?為什麽不帶他回來?”

這次的回答,是一聲輕輕的歎息。

左丘權的目光落在秦孝儀的臉上,問道:“秦大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秦孝儀苦笑著搖了搖頭,又發出一聲輕歎。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這麽一個人了。”葉逸秋忽然冷冷道,“他已經死了。”

“龍大少已經死了?”歐陽情怔怔地道。

“我們到達苦水鎮的時候,那裏已經被一場大火夷為平地。”

“難道是有人通風報信,殺人滅口?”

“一定是的。”

“凶手是什麽人?”

“沒有人知道凶手是誰。”葉逸秋搖頭歎道,“既然是殺人滅口,凶手又怎麽會留下來泄露身份?”

歐陽情輕輕歎了口氣,左丘權卻忽然笑了笑,笑得譏誚,笑得詭異。

“你笑什麽?”葉逸秋沉聲道,“是不是這條線索斷了,你覺得很開心?因為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最開心的人隻怕是你。”左丘權冷笑道。

“為什麽是我?”

“你應該明白,比誰都更明白。”左丘權目光一冷,沉聲道,“這一切,也許根本就是你們精心設計的圈套。”

葉逸秋笑了笑,等著左丘權說下去。

“龍大少?哼!也許這世上真有其人,但決不是發出匿名信的神秘人。這些信,其實就是你們的掩人耳目之計。”

葉逸秋居然還在笑著,淡淡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們隻不過是在找一個替死鬼背這個黑鍋,等到這個人已經毫無利用價值,於是就殺人滅口,因為死人是永遠不會說話的,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有理!”葉逸秋笑容未褪,“說下去。”

“現在這個人已經死了,一切都死無對證,你們想要怎麽解釋、怎麽做,都不是沒有道理的。”左丘權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們這個計謀,不但狠毒,而且天衣無縫,老夫實在不能不佩服你的智慧。”

“你說完了麽?”葉逸秋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意已消失。

“其實真正的主謀就是你,你又何必裝得如此無辜?”左丘權聳了聳肩,似乎有些無奈。

葉逸秋索性閉上了嘴,既不辯解也不反駁。

這些事情的發生,本來就很巧合,連葉逸秋自己都無法解釋,別人又怎麽會相信他是無辜的?

左丘權振振有詞,言之鑿鑿,每一句每一字都擲地有聲,就連法羅大師和清虛子兩位得道高人,也都一齊臉露懷疑之色。

這時候,葉逸秋的解釋難免會成為一種掩飾。

燕重衣長出一口氣,沉聲道:“凶手絕不是任我殺。”

“不是他,難道是你?”左丘權冷笑道。

燕重衣沒有回答,忽然走到百裏亭麵前,冷冷道:“你,站起來。”

百裏亭愕然一怔,滿臉困惑地看著他,吃吃道:“你…是在和我說話?”

燕重衣冷哼一聲,冰冷的表情似乎在告訴百裏亭,他已經不必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

百裏亭咬著牙,也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原因,一雙手竟抖得厲害,手中的酒杯也跟著晃動起來,淡青色的酒水飛濺而出,染濕了他的衣袖。

“站起來。”燕重衣的聲音冷硬如鐵,“我不喜歡別人坐著和我說話。”

百裏亭的臉色瞬息數變,楞了許久,才苦笑著歎了口氣,終於緩緩長身而起。

燕重衣反而閉上了嘴,隻是冷冷地瞧著百裏亭,冰冷的目光就像是把犀利的刀,狠狠地砍在他的心上。

百裏亭被他這種詭異可怕的神情駭住,隻覺手腳冰涼,連心都沉了下去。幸好就在這個時候,燕重衣終於說話了:“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來金陵?”

百裏亭硬生生扭轉了頭,拒絕回答。

“杏花村是我必經之地,所以你早就在那裏等著我了,是不是?”

百裏亭依然緊緊咬住了牙,吭都不吭一聲。

“你為什麽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是不是曾經有人給你通風報信?”

百裏亭依然選擇了沉默,有時候,沉默就是默認。

“這個人是誰,你當然是不會說的,但是我幾乎可以斷定,他一定不想我插手這件事,所以在半路攔截,以示警告。”

百裏亭的嘴唇已經發白,臉色卻有些泛青。

“你一路隨我到金陵,其實並不是為了躲避你的仇人,而是為了殺我,可惜你一直都沒有這個機會,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給過你任何機會。”

百裏亭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怪異。

“你的武功也許比我想象中的更高,但是你始終沒有把握一擊得手,因為隻要一失手,必然會死在我的劍下。”燕重衣輕輕歎了口氣,嘴角微揚,露出說不出的譏誚之意,“所以你隻能千方百計地設計我,逼我走上絕路。”

“我設計你?”百裏亭忽然大聲道,“我與你無怨無仇,為什麽要害你?”

“因為我是任我殺的朋友。”

“說來說去,莫非你認為我就是那個殺人放火的凶手?”

燕重衣淡淡道:“我並沒有這麽說,說這句話的人是你自己。”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離開過天涯海閣,怎麽可能是凶手?”百裏亭瞪大了眼珠子,冷笑道,“你究竟是瘋子,還是瞎子?”

燕重衣忽然笑了笑,伸手輕輕拍了拍百裏亭的肩頭,緩緩道:“我當然知道凶手一定不是你,也沒有逼你承認,你在害怕什麽?”

百裏亭長出一口氣,甩了甩肩頭,臉上怒意未消,大聲道:“誰說我在害怕?我又沒有殺人放火,為什麽要害怕?我隻是不喜歡別人跟我開這種玩笑而已。”

“如果凶手不是你,那麽會是誰呢?”

百裏亭攏起衣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雙目一翻,冷冷道:“我怎麽會知道。”

燕重衣歎了口氣,忽然扭頭對花染道:“他不知道,你卻一定知道的,是不是?”

花染臉色微微一變,勉強笑了笑,道:“我怎麽可能知道?”

“很好!”燕重衣居然也笑了笑,“你們都不知道,我卻知道凶手是什麽人。”

花染的臉突然變得無比蒼白,吃吃道:“你既然已經知道,又何必再開這種玩笑?”

“難道你沒有興趣知道凶手究竟是誰?”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我為什麽非要知道?”

“誰說和你沒有關係?”燕重衣的目光突然變成了一把利劍,就像是他那支殺人不沾血的鐵劍,一劍刺進了花染的心髒,聲音也冷如殺人的劍,“凶手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