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四大喜,“他鄉遇故知”就是其中之一。

法羅大師固然修為高深,喜怒不形於色,清虛子既是武當名宿,德高望重,道行不淺,自然也沒有落入俗套。

“法羅大師,自黃山匆匆一別,可記得究竟幾年光景?”清虛子輕拂長須,微笑著說道。

“七年!”法羅大師不勝唏噓,“整整七年了啊!”

“對,正是七年,想不到一轉眼就是七年。”清虛子不無感慨地說。

“那時候你我雖隻一天相處,但挑燈論道,道兄言語精僻,悟道至深,貧僧讀破萬卷經書,卻遠遠不如聽道兄一夜講經啊!”

“多年不見,大師怎的也變得客套起來,莫非沾了這人間煙火,也不免塵根難除麽?”

“聽道兄一言,當真如當頭棒喝,慚愧,慚愧!”法羅大師低聲輕喧一聲佛號。

清虛子也不以為意,臉色卻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低聲道:“大師在寺中身司重職,本不可擅離寺中一步,這些年來深居淺出,音訊漸無,而今卻不遠千裏來到金陵,這是為何?”

“唉!”法羅大師神色黯然,重重地歎息一聲,“道兄是否記得,本寺住持天羅方丈曾經收過一名俗家弟子之事?”

“不曾忘,不曾忘。”清虛子撫須而笑,“這個人,不就是素有‘追風劍’之美譽的柳風鳴柳少俠麽?此子為人謙虛,好學上進,一手劍法盡得天羅方丈之真傳,五十年來,貴寺的俗家弟子,隻怕無人能出其右。”

“不錯不錯,柳師侄是天羅方丈唯一的俗家弟子,不僅一手‘少林神拳’已有六成火候,其他武功諸如‘一指禪’、‘開碑裂山掌’等等,都已有一定造詣,數十年來,在本寺俗家弟子中,少林七十二門絕技,從未有人能成其八,但柳師侄一人便練得其十,尤其是劍法更有大成,掌中一口劍,劍重十三斤十一兩,但運用起來,卻如神靈附體,靈活自如,其快如電,這‘追風劍’之名實是實至名歸,江湖中已公認他為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嗬嗬!”清虛子仰天一笑,“是啊是啊,柳少俠可謂是當之無愧。”

“可惜…”法羅大師目光中本也有幾分讚許之色,但很快就被沉痛和惋惜取代,搖搖頭,默然不語。

“提起柳少俠,大師似乎並無歡喜之意,莫非…莫非…”清虛子心中狐疑,卻又不敢直言相詢。

“莫非什麽?”法羅大師苦笑道,“難道道兄竟以為柳師侄誤入歧途,犯下為人所不恥之事?”

“咳咳…”清虛子本是此意,此刻被法羅大師點破,不免有些難堪,“柳師侄一身正氣,為人耿直,慈麵佛心,嫉惡如仇,那些宵小之事自然不屑為之!”

“那是自然。”法羅大師點點頭,隨即又輕聲一歎,“但貧僧此次下山,卻是為了他突然暴斃…”

“啊?什麽?”清虛子大吃一驚,失聲道,“柳少俠竟已去世了麽?”

法羅大師臉上露出一絲沉痛之色,緩緩道:“柳師侄早在一年多以前,便已慘遭凶徒殺害,道兄竟未聽說過此事麽?”

“江湖上知道此事的人隻怕並不多。”清虛子瞪大了雙眼,似乎猶有不信。

“柳師侄英雄年少,突然無端遇害,是為仇殺還是其他原因,個中因果誰也無法猜透,所以未曾發出訃告,隻待真相大白,方才昭告天下。”

清虛子默然半晌,悄聲問道:“據大師所言,柳少俠是否死得離奇詭異?”

“簡直匪夷所思。”法羅大師黯然長歎,“柳師侄仗劍江湖,除魔衛道,想要取他性命之人,自然不止十個八個,隻是…隻是這凶手的手段實在太過於殘忍,慘無人道。”

清虛子雙目一張,發出淩厲的寒光:“哦?”

“柳師侄遇害之時,想必並無第三人在場,若非發現他屍身的山野樵子曾經受過他的好處,認得他的衣飾和那口重劍,隻怕誰也不會知道柳師侄…”法羅大師搖搖頭,輕喧一聲佛號,神色淒然,竟不忍再說下去。

“如何?”清虛子忍不住追問。

“柳師侄被送回寺中時,竟非全屍…”

“死不能全屍?”清虛子皺眉道,“難道他的人頭竟已被凶手割了去?”

“何止頭顱被割下,就連…就連…”法羅大師又搖搖頭,長歎道,“一個好端端的人,竟落得如此下場,就連天羅方丈這等得道高僧也禁不住氣憤填膺,怒叱凶手手段殘忍,喪盡天良。”

“那是什麽樣的殺人手段?”清虛子雙眉一挑,麵露怒色。

“屍體斷為兩截,上半身和下半身完全分開,傷口平整如鏡,想必凶手是個使刀的高手,這一刀下去,既快且穩,隻一刀就斬斷了柳師侄的腰。”

“一刀兩斷!”清虛子忍不住失口驚呼。

法羅大師眉頭一跳,臉色莊重地點頭道:“正是一刀兩斷,絕對不必再用第二刀。”

“凶手果然狠毒。”清虛子長出一口氣,搖頭苦笑道。

“凶手的刀法又何嚐不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好刀法?縱然是昔年的‘遊龍大俠’葉漫天複活,隻怕也隻能望洋興歎,自愧不如,柳師侄臨死之際,一定沒有經受太大的痛苦。”

“凶手是否已經找到?”

“天羅大師曾經將武林名大門派的刀法都一一作了比較,結果一無所得。”法羅苦笑道,“他發誓,據他所知悉的刀法名家中,絕沒有人可以一刀就斬斷柳師侄的腰。”

清虛子微一沉吟,低聲道:“貧道倒想起了一個人,大師是否聽說過?”

“什麽人?”

“‘一刀兩斷’任我殺。”清虛子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據說此人是個職業殺手,使得一手快刀,他的刀究竟有多快,卻連死人都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他殺人的手法正是將人的腰一刀兩斷。”

“柳師侄遇害之時,這人聲名尚未鵲起,當他把江湖鬧得亂紛紛的時候,卻也從未懷疑過他,隻因這人雖是殺手,最近卻已成為了繼韓大少之後的又一個傳奇式的英雄人物。”

“此人在短短半年間,就做出了幾件轟動江湖的大事,‘索命刀’、‘玉麵魔鬼’龍少雲、‘狂人魔女’之子川島二郎這三人,全都被他斬殺於刀下,尤其與‘天殘地缺’一戰,更被人們奉若神明。就連當代大俠‘天山一劍’米玨和‘神捕’龍七先生這兩人,對他也是敬佩之極,視為一生知己。”清虛子輕歎一聲,搖搖頭道,“隻可惜…無論此人是何等的英雄,畢竟也隻是個殺手,一個殺人工具,活著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錢。”

法羅大師呆了呆,也低聲歎道:“道兄的猜測不無道理,實不相瞞,初步懷疑,凶手正是任我殺?”

“哦?”清虛子眉頭一擰,“大師的意思是…”

“本來此事毫無頭緒,但就在一個月前,天羅方丈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所言,大意是凶手就是任我殺。”法羅大師說得口幹舌燥,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天羅方丈見這信來得蹊蹺,並未太過於在意,隻是吩咐門人在江湖上走動之時,明查暗訪,卻始終找不到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匿名信所言非虛,隻因任我殺早已失蹤多時了。可是在三天之前,又有人傳來匿名信,說是隻要到了金陵的天涯海閣,找到此間的主人,一個叫歐陽情的女施主,就知分曉。僅憑一封來曆不明的片麵之詞,本不能證明什麽,但送信之人一而再的透露,天羅方丈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才命貧僧下山前來,查訪真相。”

“大師隻身而來麽?”

“那倒不是,貧僧久未涉足江湖,對於歐陽情是一無所知,所以又用飛鴿傳書邀請左丘大俠,借他俠名主持公道。”

“左丘大俠?”清虛子動容道,“是不是那位有‘急公好義’之稱,專喜打抱不平的左丘權左丘大俠?”

“正是!左丘大俠在江湖上輩份極高,德高望重,有他出麵,行事就方便得多了。”

清虛子抬目向四下裏看了看,問道:“他人呢?”

“左丘大俠因事耽擱,不過此刻也該抵達金陵了。”

清虛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法羅大師默然半晌,突然想起了什麽,低聲問道:“道兄不在山中煉丹,卻也現身此處,不知所為何事?”

清虛子微微一怔,歎了口氣,苦笑道:“真是無巧不成書,貧道的來意,正與大師相同。”

“道兄何出此言?”

“此事說來話長,敝教掌教雲虛子師兄,也曾收過一名俗家弟子,此人出身豪門,卻無驕縱奢華之氣,天賦異稟,骨格異於常人,天生就是學武奇才,隻不過悠悠十載而已,便將武當諸般武功習得略有所成,在年輕一代中,其成就也已不作第二人想…”

“道兄說的莫非是‘多情劍客’衿明衿公子?”

“衿明這孩子風流多情,快意江湖,無論是人品還是俠名,都決不在柳少俠之下。”清虛子仰天發出一聲長歎,“數十年來,少林與武當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也唯有此二人而已,隻可惜天嫉英才,他們的命運竟是如此的相似。”

法羅大師“啊”地一聲低呼,嘎聲道:“道兄言下之意,莫非衿公子也已…”

“正是如此,突然暴斃,死於非命。”清虛子一臉沉痛,清越的聲音竟已變得低沉,“他遇難之時的模樣,與柳少俠如出一轍,頭顱不翼而飛,身體一刀兩斷。”

法羅大師止不住又“啊”了一聲,雙手合什,輕喧佛號:“難道他們乃是死於同一個人之手?”

“不錯,凶手正是‘一刀兩斷’任我殺’。”

“這人究竟是十惡不赦之徒,還是重情重義的英雄?”法羅大師搖頭不住苦笑,“這天下所有的壞事,似乎都已被他做盡,偏偏維護武林和平,伸張江湖正義的人也是他。”

清虛子雙眉擰緊,默然不語。

“道兄怎知這人就是凶手?”法羅大師沉吟著問道。

“也是因為一封匿名信,信中內容正如大師所述。”清虛子緩緩說道。

“此信道兄可有隨身攜帶?”

清虛子一言不發,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法羅大師也已取信在手,攤開細看,二人同時“啊”地一聲叫了起來。隻見信中字跡筆走龍蛇,都是唐代書法大家張旭狂草之風,果然一模一樣,連紙張的質地都是毫無差別。

二人相視一眼,默然不語。過了半晌,法羅大師才緩緩道:“這匿名信顯然是出自同一個人手筆,凶手是否誠如信中所言,固然神秘莫測,但這人留言卻不具名示之,豈非同樣使人難以捉摸他的用意?”

“敝教掌教酷愛書法,於古今各種不同字體都頗有研究,但窮其一生所學,始終都推敲不出這寫字之人是哪裏人氏,隻因這些字,表麵看來有模有樣,但缺乏力道和神韻,功力尚屬淺薄之流,隻是這紙張,好像出自江浙一帶。”

“依貧僧之見,其中疑點頗多,以道兄之智慧,自然也早已有所發現。”法羅大師正容道。

清虛子淡淡一笑:“也隻參透其中一二而已,不知與大師是否所見略同。”

“這人藏頭露尾,究竟是何方高人?這是其一;其二,柳師侄和衿公子之死,不僅神秘,而且還非常隱密,他是如何得知凶手就是任我殺?”法羅大師擰眉微一沉吟,“第三點,是最重要也最費猜疑的一點,就是這人為何要把這個消息泄露出來,卻又不肯現身相見,細述其中情由。”

“也許這人與任我殺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關係,譬如說…仇敵。”清虛子輕輕撫著長須,沉思著道,“他將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泄露出去,目的就是想假借少林、武當兩大派之手,除去任我殺這個強敵。”

“這說法雖然差強人意,但也不是沒有可能。隻是這人這般行徑也太不夠正當,如果是些心術不正之人,存心挑起禍端…”說到這裏,法羅大師搖搖頭,閉口不語。

清虛子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假如這是個陰謀,假如凶手並非任我殺,假如少林、武當兩大門派不明是非,一味尋仇,勢必又將攪亂江湖一池春水。這江湖亂了,少林和武當便難辭其咎,成為罪魁禍首,而這個神秘人,正可隔岸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其中利害關係,不言而喻。

“此事必然另有隱情,你我不必妄自猜測,既已來了,自然也不能無功而返,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時。”清虛子搖搖頭,在歎息聲中,終止了這一次的談話。

安柔凝神細聽二人談話,思緒一如春光中飛舞的蝴蝶,千回百轉:“原來少林和武當這兩大高手是為了任我殺而來,隻是任我殺早已失蹤多時,下落不明,人海茫茫,要想找到他談何容易?他們來到金陵,自然是來向大當家打聽消息的,看來大當家的麻煩又要來了。”

想到這裏,她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立即變得憂鬱起來,娥眉緊蹙,一顆心也擰得緊緊的。

就在這時,隻聽“蹬”、“蹬”聲響,又有兩個人抬步拾階而上。走在前麵的是一個花甲老人,麵目俊朗,雙袖飄飄,滄桑中自有一種令人傾倒的風神,臉上似乎永遠都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讓人感到既親切又慈祥。

他的腰間懸掛著一口長劍,劍柄的顏色鮮明清晰,但仔細一看,竟已相當古老陳舊,顯然在平時常作擦拭,才不至於讓歲月的風塵淹沒了它原來的光彩。一個愛劍之人,使用的當然不會隻是一口普通的長劍,這一點僅從那套綠鯊皮劍鞘就可以看出來,加上淡紅色的劍穗飄然而動,明眼之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口佩劍的珍貴。

這老人的身後,緊緊跟隨著一個一襲白衣、神情謙卑的年輕人,腰身挺得筆直,目光卻總是下垂,一副拘謹、忠實的模樣。

那老人神閑氣定、從容沉穩的樣子,卻比他腰間的那口佩劍更引人注目,安柔閱人無數,也從未見過如此一個慈善長者,正欲上前搭訕,那老人卻已大步向清虛子和法羅大師二人走了過去,抱拳一揖,洪聲笑道:“老夫姍姍來遲,讓清虛道長久候了,吾心惶惶,失罪失罪!”

清虛子連忙起身還了一揖,微笑道:“秦大俠可當真折煞貧道了,為了些許小事便要秦大俠勞筋動骨,老遠趕來相聚,貧道才是心中有愧,對不起朋友啊!”

那老人大手一揮,笑聲更是豪邁:“道長客氣了,老夫這把老骨頭賤得很,若不活動活動,隻怕就要生鏽了。莫說有事,你我相交數十年,這許多年未見,也該好好會唔會唔。”

他目光一轉,瞧著法羅大師,訝然道:“哎呀,法羅大師竟也在這裏麽?真是好極了!”

法羅大師輕喧一聲佛號,微笑道:“原來是‘乾坤一劍’秦大俠到了,多年未見,秦大俠可是越活越年青啊,想來這幾年快意江湖,遊哉悠哉,是以風采更勝當年。”

秦孝儀淡然笑道:“這人啊,一老起來反而把什麽都看得淡化了,這心呢,自然也就一天比一天回去了。”

“世人若能參透其中道理,豈非正是一種福氣?”法羅大師手撚佛珠,輕歎道,“可惜貧僧身在佛門,卻始終還是有些東西不能放下,唉!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大師言重了。”秦孝儀回身對那白衣人招了招手,“無邪,別站在那裏窮發愣,趕快過來和兩位道長、大師打個招呼。”

“弟子白無邪,”白衣人對著清虛子和法羅大師深深一揖,“見過道長和大師。”

“早在十年之前,秦大俠不是說過,再也不收徒弟了麽?這位白公子是…”清虛子看著秦孝儀,又看了看白無邪,眼中充滿了笑意。

“無邪本來出身於蜀中書香門弟,但因家道中落,流落江湖。”秦孝儀笑嗬嗬道,“老夫見他聰明勤奮,是個學武奇才,所以才自食其言,破例收了他作為關門弟子,數年來,無邪與老夫日夜相伴,情同父子。”

“今天吹的哪一門子風啊?居然連秦大俠和清虛道長也來了,哈哈!這老朋友相聚,當真值得浮三大白。”話聲中,說話之人已施施然走上樓來。

秦孝儀回頭微笑道:“‘急公好義’左丘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