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天空一碧如洗,幾片浮雲飄飄蕩蕩,緩緩遊移,陽光柔和而明媚,秋風起時,枯黃的樹葉片片飄落。

濃密的樹蔭中,人影閃動,宋妍提劍奔逃,仗著家傳劍法和靈巧的輕身功夫,借著樹木的掩護,躲避著一個蒙麵人的追擊,此刻已是左支右絀,香汗淋漓,氣喘籲籲。

“看你還能撐到何時!”那蒙麵人雙目中凶光畢露,雙掌翻飛,掌風及處,但見滿天木葉蕭蕭,木屑紛飛,粗如兒臂的小樹則被他一掌擊得攔腰斷成兩截。

“住手。”冰冷的聲音中,一條白色的人影就像是一把殺氣騰騰的刀,閃電般切入排山倒海般的掌風。

“嘭嘭”,四掌相交,天地間竟似發生地動山搖般的震蕩,一黑一白兩條人影一觸即分,相對而立,一動也不再動,滿天木葉蕭蕭落下,無端增添了幾許濃重的殺意。

“嘿嘿!”蒙麵人瞳孔漸漸收縮,目中凶光卻慢慢暗淡了下去,“很好,殺手任我殺重出江湖,一樣不改原來本色,姑且不論你的刀法如何,就你這手上功夫,似乎大有長進,比燕重衣強多了。”

“你見過他?”葉逸秋沒有抬頭,目光始終盯著蒙麵人被陽光拉長、映照在地上的影子。

“我們已經交過手,他沒能留住我。”蒙麵人慢慢轉過身子,似乎又將離去,“我想…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莫非是想告訴我,他留不住你,我一樣也留不住?”

“這世上,沒有人可以把我留住。”蒙麵人突然反手打出一片寒星,大笑道,“恕不奉陪,再見再見!”

葉逸秋雙袖舞動,將寒星悉數拂落,看著蒙麵人漸漸遠去的背影,黯然發出一聲輕歎。

“你為什麽不追?難道就這樣讓他走?”宋妍跺腳道。

“‘殺手無情’留不住的人,我同樣也留不住。”葉逸秋緩緩收回目光,神情恍惚。

“你至少也該問一問他,為什麽要殺我?”想起剛才身處險境,宋妍顯然心有餘悸。

“如果他想要殺你,你縱然有十條小命,此刻也早已死得一條不剩,以他的功力,殺你絕對不費吹灰之力。”葉逸秋搖頭輕歎道,“他故意追殺你,隻不過是想告訴我,他就是那個放火的人。”

“放火?放什麽火?”

“茶林已經被一把大火燒成灰燼。”

“那麽,呂氏兄弟…”宋妍花容失色,掩口驚呼。

“他們被我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自然已經被大火燒死了。”葉逸秋頹廢地搖了搖頭,長聲一歎,“那蒙麵人真正要殺的人是呂氏兄弟,然後再故意現身,用意很明顯,就是向我挑釁。他的陰謀,從現在開始,已經真正展開。”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他是誰?”

葉逸秋沒有回答,邁開大步向前走去:“主謀既已出現,這一路到金陵都不會再遇到任何危險,但我們必須在天黑的時候趕到那裏。”

金陵,這座古老的城市依然不改昔日風華,雖然在去年那個寒冷的冬天,龍少雲突遭刺殺,梁百兆慘遭滅門,這兩件大案驚天動地,震撼了每一個人,但這並不能改變古都的繁華和紙醉金迷的驕奢。

“悅來客棧”是金陵城裏一家很普通的客棧,隨著更多更大的酒樓崛起,近年來生意慘淡,老板既不善經營管理,也懶得裝潢,生意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客棧雖然破爛簡陋,為數不多的客房卻布置得極為舒適,雖無錦被羅帳,但幾明桌淨,終究還有幾分像人住的地方。

這一路走來,宋妍的軟靴厚底都已被磨穿,柔嫩的腳底都已長出好大幾個繭,這時候早已疲憊不堪,可憐她一個堂堂飛龍堡千金大小姐,何時吃過這等苦頭?

葉逸秋一路上極少說話,此刻更是連一句安慰都沒有,宋妍又氣又恨,卻又無可奈何,這一切,豈非正是她自討苦吃?若非自己執意跟隨,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或許正在綺夢中酣然沉睡,遇見這個傳說中的英雄之後,自己究竟是怎麽了?這種滋味,莫非就是愛情的滋味?

宋妍心裏暗暗歎著氣,有些懊惱,又有些甜蜜,俏臉漸漸變得發燙起來,正想大發嬌嗔責怪葉逸秋不解風情,毫無憐香惜玉之心,葉逸秋卻推開了門,好像準備離開。

“你…你是不是又想不告而別?”宋妍幽幽歎了口氣,苦笑道。

“我必須去一個地方。”葉逸秋已經走出了客房。

“什麽地方?”宋妍眨動著眼睛,“這個地方是不是隻有男人才能去,女人卻去不得?”

“這個地方,每個人都可以去。”

宋妍嫣然一笑,挽住了葉逸秋的手臂:“那麽…我們走吧!”

葉逸秋的雙腳卻像被釘在了那裏,動也不動。

“你是不是又改變了主意?”宋妍抬起頭,望著葉逸秋漆黑的雙眸。

“這個地方,我一定要去,但不是兩個人。”葉逸秋輕輕掙脫了手,“我隻想一個人走。”

宋妍默然半晌,輕輕歎道:“你是不是要去見一個人?這個人,我是不是不能見?”

葉逸秋沒有說話,但沉默的神情卻像是在告訴宋妍,他已經默認了。

“難道這個人…是個女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宋妍的心莫名其妙地一陣抽痛,既希望葉逸秋說實話,又害怕他說真話。

葉逸秋依然保持著沉默,慢慢轉過了身子,不讓宋妍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她一定很美吧?”宋妍心裏隱隱明白了幾分,不免又是一陣刺痛,“她究竟有多美?”

葉逸秋長長歎了口氣,決定不再和宋妍討論這個話題。

“我明白了,你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天涯海閣。”宋妍幽幽道,“你要見的這個人,一定就是歐陽情。”

葉逸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無論我要去哪裏,要見什麽人,你都不能跟來。”

“難道你要把我一個人孤伶伶地丟在這裏?”宋妍撫弄著衣角,苦笑著歎道。

“你跟著我走了這麽多的路,受了不少苦,現在正好留在這裏睡個好覺,這有什麽不好?”

“你是在關心我嗎?”宋妍的雙眸綻放出一種喜悅的光芒,輕輕咬住了嘴唇。

葉逸秋一句話都不再說,大步而行。

“噗哧!”宋妍忍不住笑了出來,眨著狡黠的眼睛道,“你走那麽快做什麽?好,好,你去吧!我不再纏著你不放就是了。”

葉逸秋突然停住了腳步,沉聲道:“你真的不會跟來?”

“走吧!走吧!”宋妍不停地揮著手,退入了客房。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裏在想些什麽?”葉逸秋微微冷笑,“你是不是想偷偷跟蹤我?”

宋妍心思被他一語點破,苦笑道:“我心裏想些什麽你也知道?”

“我說過,你不能去,就一定不能去。”

宋妍狠狠地跺了跺腳:“腿長在我自己的身上,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再說,我並不一定非跟著你不可。”

“我隻是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須去做,多一個人反而不方便…”葉逸秋的聲音終於軟了下來。

“要我留下也可以,但你必須先答應我一件事。”宋妍一本正經地說。

“你說!”葉逸秋苦澀地笑了笑。

“這一去,你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找我。”宋妍垂首輕輕地說著,俏臉已燒得發燙。

葉逸秋微微一怔,顯然沒有想到這個難纏的女孩,提出的要求竟是如此的簡單。

“你…你不答應嗎?”宋妍又是傷心,又是失望,卻始終不敢抬起目光去瞧葉逸秋一眼。

“好。”沉默了半晌,葉逸秋才緩緩說出了這一個字。

夜色深沉而寂靜,銀色的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屋內鋪滿了朦朧的月華。

宋妍毫無睡意,坐在幾前,以手支額,斜眼望著搖曳的燈火,陷入了沉思。和葉逸秋在一起的這兩天裏,發生的每件事都匪夷所思,先是陰婆子的暗殺,再是胡來之死,最後是呂氏兄弟死得不明不白,這其中究竟藏著什麽樣的陰謀?但無可否認的是,這既是她這一生中最刺激、最難忘的時光,也是讓她常常悵然若失,時而歡樂、時而憂愁的原因。

想起葉逸秋,宋妍的粉臉泛起如殺戮之後一般的血紅,但她的思緒突然被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打斷。

“誰?”宋妍心頭一緊,嬌聲問,“是誰在外麵?”

敲門聲倏然而止,門外卻沒有人回答。

“難道是我聽錯了?難道隻是風聲?”宋妍喃喃自語。

敲門聲卻又再次響起,分明是有人用手輕叩門板的聲音。

莫非是他?他果然回來了!宋妍悵然若失的心再一次狂跳起來,飛奔過去飛快地拉開了門,嬌笑道:“你果然沒有騙我,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是不是沒見著她…”

語聲突然中斷,站在門外的人,居然並不是葉逸秋。

這是個一身黑衣勁裝的夜行人,黑巾蒙麵,隻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但這雙眼睛裏,凶光閃動,充滿了令人不寒而悸的殺意。

“你…你是什麽人?為何鬼鬼祟祟…”宋妍倒抽一口涼氣,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

這人沒有回答,隻是做了一件事——拔劍。劍光一閃,在朦朧的月色下掠起一道飛虹,直刺宋妍的咽喉。這一劍快而狠毒,就像一條凶猛的毒蛇,噬人必死,這人顯然存心將宋妍置於死地。

宋妍的臉色倏地變了,不敢硬接,急忙倉皇而退。她的武功都得自宋飛騰真傳,雖然這一下事起倉促,她又缺少臨敵經驗,但畢竟是名家之後,嬌軀一擰,便已藏身門後。

誰知這人竟似早已算好了她的退路,手腕一轉,長劍又已刺出。

“卟哧”一聲,宋妍隻覺左臂一痛,竟被這一劍生生刺中,頓時血流如注。

這人的劍實在太快,不僅料敵機先,對宋妍的身法似乎也極為熟悉,就像宋妍自己把皓臂迎劍送上挨這一擊似的。

宋妍驚呼一聲,飛身急退,“砰”地一聲,她的身子絆倒一張椅子,整個人都跌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咻”地一聲,這人又已撲到,劍光如流星飛瀉,在朦朧的燈火下發出詭異的寒光。

流星本極美麗眩目,但若化成死亡的使者,誰還會有欣賞的心情?

宋妍的劍就方在桌子上,隻要一伸手,就可以拔出來,但這人的的劍法比閃電還快,比風雷更急,縱然一劍在手,也已是完全沒有抵禦之力。

此時生死隻在一線間,刻不容緩,她立即身子一翻,向左滾出數尺,但這人手腕翻動,長劍竟又已在那裏等著她了。

宋妍再也不能閃避,百忙中足尖一勾一挑,那張被絆倒的椅子突然飛了起來,向這人撞擊過去。

這人似乎也未想到這一下變故,不及變招,“卟哧”一聲,長劍堪堪刺中椅子,一穿而過,劍尖顫動,距離宋妍的喉嚨隻不過數寸而已,去勢雖未停頓,勁道卻已消遏,這一劍便再也刺不出去。

就是如此一緩,宋妍的身子已如一條遊魚般向後滑出,倚牆而立,酥胸不住地劇烈起伏著,嬌喘不已。在這電光石火、刻不容緩之間,她竟已經曆了一場生死劫難,實在令她魂飛魄散。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殺我?”宋妍一手捫住胸口,戟指怒叱。

這人冷哼一聲,甩飛穿在長劍上的椅子,長劍一指,竟不言語。

宋妍瞧著宛若流螢的劍尖,心裏不由得一陣發悚,隻覺手足冰涼,一顆心突然沉了下去。

“嘿嘿!”這人突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冷笑,手腕翻轉,長劍挽起一朵劍花,飛身撲出,霎時間已刺出七劍。他的劍法犀利而狠毒,劍光如雨點般灑出,封住了宋妍的所有退路,方寸之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宋妍手無寸鐵,無以抵擋,隻得展開靈巧的輕功閃避,避開了六劍,最後一劍終究閃避不及,“哧”地一聲,右肩已被劍鋒劃破了一道口子。

這人手腕連連抖動,一口氣又刺出七劍,一劍比一劍迅急,絕不容許宋妍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宋妍又驚又怒,左騰右挪,刹那間方寸大亂,左拙右支,香汗淋漓,片刻已濕透重衣。

劍光消失時,宋妍身上又多添了兩道傷口,眼見這人又再變招攻擊,宋妍突然大聲叱道:“住手!”

這人恍若未聞,劍勢不停,仍然像毒蛇般刺出。

“快住手!”宋妍一邊躲閃一邊叱喝,“我已認出你是誰了,還不住手!”

這人竟似吃了一驚,手臂一縮,倏地收劍而立,劍尖指著宋妍的胸口,猶自顫動不止。

其實宋妍本是急中生智,故意裝腔作勢,但見這人果然住手,心下反而起疑:“莫非這人果然是我舊識?”

她驚魂未定,趁機猛喘幾口大氣,冷靜地瞧著這人。

這人目光雖然充滿了殺機,卻莫名其妙地露出幾分恐懼之色,沉聲道:“你知道我是誰?”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竟如鈍刀削竹般刺耳。

宋妍眨了眨眼睛,目光閃動,冷笑道:“誰知道你是什麽人?看本小姐暗器,打!”

她說到“什麽人”三個字時,右手已閃電般擊出;說到“本小姐暗器”時,已然抓住了這人係在臉上的黑布;說到最後一個“打”字時,這人的麵目已完全暴露在她的眼前。

這一下變故,隻發生在一刹那之間。

一刹那究竟是多少?一彈指間便已是六十刹那。

這人怎麽也想不到宋妍居然使詐,一愕之間,隻覺臉上火辣辣地生痛,竟被她連皮帶肉抓出四道血痕。

兩個人都突然呆住,像被下了魔咒一般,一動也不能動。最震驚的人還是宋妍,她的臉上分明充滿了驚愕和憤怒,目光露出痛苦和不容置信之色。

是什麽讓她花容失色?她究竟看見了什麽?

“你…是你…”宋妍錯愕地搖著頭,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

“不錯,就是我!”這人從喉嚨中發出一聲嘶吼,猛一咬牙,手中長劍狠狠地直搠出去。

宋妍失魂落魄,此時再無防備之心,隻聽“嗤”地一聲,長劍竟已穿胸而過。

“你…你怎麽不閃避?”這人似乎也未料到這一劍竟能如此輕易得手,呆了呆,忍不住跌足長歎。

宋妍睜大了雙眼,竟似完全不敢相信眼前這人突施殺手,櫻唇微啟,卻終究還是說不出話來,螓首一側,一縷香魂,含恨而終。

“你好好去吧!千萬莫要怪我,要怪,也隻能怪你自己,誰讓你是飛龍堡的少主人…”這人雙肩顫動,竟似因悲痛而產生了激動,喃喃地說著,“一個女孩子家,不在家裏好好呆著,偏要跟著任我殺到處跑,枉自丟了性命,這又是何苦?”

長劍緩緩從宋妍的胸膛中一分一寸地抽離出來,殷紅的鮮血也隨著慢慢地溢出,染紅了她的衣衫。

失去了這人長劍的支撐,宋妍尚存餘溫的身子慢慢地軟癱下去,手裏卻猶自緊緊抓住了那塊黑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