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大俠,你過來…”尤不敗看著江上飛慢慢倒下去,臉上露出種悲傷之意,向米玨招了招手,喘息著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熬不過去的了,但他現在還不能死,還有太多太多的秘密,他必須告訴米玨。

米玨飛步搶來,扶起他的身子,強笑道:“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殺江上飛?”

米玨點頭笑了笑,心情卻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到了這個時候,如果他還不明白尤不敗的用意,就真的變成呆子了。尤不敗曾經因為紫羅蘭夫人而背叛了從前,而現在,他卻又要為了正義而背叛這個女人。逃,是逃不了的,在死亡穀裏,根本沒有人可以安然離開,唯一的辦法,隻有殺死這個女人。憑他一人之力,這當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若能殺死她身邊的人,就能削弱她一分力量。

米玨輕輕歎息著,也不知是該悲傷,還是應該憐憫。

尤不敗卻笑了笑,掙紮著道:“我回到死亡穀逍遙宮來,是因為我發現了一些秘密。”

米玨心念一動,問道:“什麽秘密?是不是和紫羅蘭夫人有關?”

尤不敗用力地點了點頭:“嗯!她本來也不是個狠毒的壞女人,隻是遇人不淑才誤入歧途,此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其實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但一點也不值得別人的同情…”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幾乎連他自己都已聽不見了。

米玨大聲問道:“她遇到的是不是一個男人?他是誰?”

“是…是…”尤不敗的臉色忽然由紅潤變得慘白,突然一口氣接不上來,頭一歪,就這樣死在米玨懷裏。紫羅蘭夫人的秘密,和那個男人的名字,已隨著尤不敗的死亡,如灰飛,似煙滅。

米玨歎息著,緩緩站起。佇立在寒夜中,片片冰冷的雪花撲麵而來,他卻感覺不到一絲寒意,惆悵的心裏,難免有些遺憾。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踩在雪地上的聲音,米玨一回頭,就看見了龍七。龍七也正在看著他,雙目布滿了紅紅的血絲,表情有些冷漠。

米玨心頭一凜:“你回來了!”

“嗯!”龍七木然道。

“你一個人回來?”

“嗯!”龍七依然淡淡道。

“杏伯呢?他…他是不是已經不必再回來了?”米玨竟似隱隱猜到了幾分,杏伯這一去,也許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龍七又“嗯”了一聲,再也不說一句話,抬頭望向夜空。

夜色深沉,人的生命,豈非本來就是一片虛無飄渺的黑暗?一個人,在生前也許擁有過許多美好的東西,但當他一旦離開了這人世,他還有什麽?榮譽,歡笑,金錢…這一切都是帶不走的,留下的卻太多太多,譬如朋友的回憶,敵人的仇恨…

米玨沒有再問,也已不必再問,他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知道,如果龍七不想說話的時候,就算你用劍指著他的咽喉,他也不會多說一個字的。從龍七的神色中,他已經看出了許多事——兄弟的不忠,朋友的不義,敵人的仇恨…這一切,也許都將隨著熱血溶入大地。

雪猶在飄飛,風正在吟唱,這風雪之歌,仿佛正是熱血男兒們用正義譜寫而成的樂章。

無邊的夜,隻有無盡的黑暗,米玨和龍七的眼睛卻亮如夏夜的星星。隨著兩聲長長的歎息,地上的星星漸漸隱去…

星光突然消失的時候,天地間卻突然亮了起來,四周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這裏果然已是石林之巔,巔中有亭,名為“風雪亭”,亭的中央,有一石幾,幾上擺著一隻小香爐,爐中插著四柱已燃成灰燼的殘香。

任我殺忽然愉快地笑了起來。四柱香的時辰並不長,他卻在這短短的時辰裏,終於闖過了最後一關。

這時候,他就看見了臉上絕無表情的紫羅蘭夫人。她看起來依然風華絕代,儀態萬千,但那雙勾魂奪魄的眼眸卻充滿了驚詫、懷疑、失望和沮喪。她現在的表情,就好像比毀了她絕世容顏更難受,就算是聽見了天下最滑稽、最可笑的笑話,心情也好不起來。

任我殺的心情卻很愉快,笑得很開心,但他的笑並沒有持續多久。那把刀依然嵌在他的肩骨上,每笑一次,巨大的痛苦都瘋狂地鑽進他的心裏,幾乎使他潰散。

紫羅蘭夫人也在笑,冷冷笑道:“你已經快要死了,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我還活著,難道不應該笑?”

“在我眼裏,你已經和死人沒有分別。”

任我殺又笑了笑:“這第三關,我已經闖過了,原來也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本宮原以為這是天下最嚴謹、最可怕的陣法,幾乎無人能破。你知不知道,本宮花了多少心血和時間才把它完成?”紫羅蘭夫人輕歎道,“本宮用了五年的時間去尋訪天下精通九宮八卦、奇門遁甲的術士,又花去了整整一百八十天,才建造成這座石林,最後又用一百二十萬兩黃金聘請了四十個頂尖的武林高手,這些高手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獨門絕技,可是現在,他們都已經死在你的刀下。八年以來,從未有人能破此陣,你卻僅僅隻用了四柱香的時辰,就毀掉了本宮多年的嘔心瀝血之作。”

“我的運氣總是特別的好。”

紫羅蘭夫人搖頭道:“闖這一關,僅僅隻靠運氣是不夠的。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別人根本做不到的事,你偏偏都能做到。”

任我殺努力挺直身子:“現在,是你履行諾言的時候了。”

紫羅蘭夫人目光閃動:“本宮說過的話從來都不是廢話,不過有一件事你必須明白,本宮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我明白,不過你不會殺我的,至少現在還不會。”

“你憑什麽認為本宮暫時不會殺你?”

任我殺的回答簡單而意外:“不為什麽。”

紫羅蘭夫人對這個回答卻像是非常滿意,笑道:“很好。”

她是個非常驕傲的女人,驕傲的女人通常都非常自戀,因為自戀,所以寂寞。一個人太寂寞,通常就會希望看到一個強大的對手出現,與之抗衡。她已經等待了許多年,現在,這個人終於浮出水麵,隻有任我殺,才配做她的敵人。在她和他之間,必須倒下一個,這是沒有選擇的宿命。

任我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道:“歐陽情呢?”

“她就在你的身後,難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紫羅蘭夫人冷冷道。

任我殺倏地回頭,就看見了歐陽情清澈如水、明亮如星的雙眸。她的眼中,仿佛有淚光閃動,憂傷地、深情地看著他,一顆芳心猶如被千萬枚鋒利的針刺得千瘡百孔。

任我殺的眼睛剛剛掠過一絲喜色,卻很快又被憂鬱和傷感占據——他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見到她,更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現在的這個樣子。

歐陽情心中一痛,哽咽著道:“你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雖然隻是一句輕輕的話語,卻已是千言萬語、滿腔真情的凝聚。這句話,足以證明歐陽情對任我殺的信任和期待。

是的,他來了,不管前方有多少不可預知的危險,他一定會來的。歐陽情忽然覺得自己好開心,好幸福,她終於發現,原來他是愛她的——他一定是愛她的。

任我殺很想再笑一笑,嘴角微微牽動,卻終於還是沒有笑出來,隻是輕聲問道:“你好嗎?”

歐陽情笑了笑:“我很好。”

“你好,他卻很不好。”紫羅蘭夫人緩緩步出亭子,臉上帶著一抹令人心寒的微笑,“他很快就會死去,就算沒有流盡最後一滴血而亡,到最後也要死在本宮手裏。”

“你們之間,難道必須有一個人要倒下嗎?”歐陽情歎道。

“你錯了,死的那個人是他,不是本宮。”紫羅蘭夫人搖著頭冷酷地笑了笑,“我與他之間的決鬥,是在所難免的,誰也阻止不了。”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會和你決鬥?”

“他會的,他已經沒有逃避的機會,因為他是任我殺。”

“這是什麽理由?”歐陽情愕然道。

“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紫羅蘭夫人淡淡道。

“不錯,這個理由的確已經足夠了。”任我殺歎息著道,“我同意跟你決鬥。”

紫羅蘭夫人沒有最愛的人,隻有最恨的人。她恨任我殺,恨他不解風情,恨他破壞了自己的完美夢想。一切,都是因為任我殺的出現才發生了改變,這一次,他決定不再拒絕紫羅蘭夫人的要求。

“什麽時候?”任我殺冷冷地瞧著紫羅蘭夫人,緩緩問道。

紫羅蘭夫人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悲哀和憤怒,冷冷道:“等你的傷痊愈之後。決鬥,是公平的,現在你的傷太重,需要一些日子休養。你可以在這裏安心療傷,在這些日子裏,絕不會有人去打擾你。”

“你願意等?”

紫羅蘭夫人笑了笑,悠悠道:“我們都在等,可是你等的是死亡,本宮等的卻是一種刺激。”

任我殺也笑了笑:“其實你可以不必等太久。我知道你有一種東西,可以讓我很快複原。”

“你是說‘萬劫重生’?難道你要本宮把它交給你療傷?”紫羅蘭夫人妙目一轉,蕩起一片秋波,神色卻冰冷的可怕,“你知不知道,‘萬劫重生’的價值遠比時間更寶貴?你又知不知道,女人最想要的是什麽?”

她不等任我殺回答,自己又接著說道:“青春永駐,紅顏不老。這就是女人最大的願望。英雄寂寞,美人遲暮,那是非常悲哀的事。自古以來,年齡就是女人最大的秘密,歲月就是女人最大的敵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她們更害怕這種事情的發生。”

“生與死,本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曆的過程,美與醜,又何必太在意?”任我殺歎道。

“你不是女人,永遠也不會明白的。”紫羅蘭夫人冷笑道。

任我殺沒有反駁,他的確不明白女人的心事,卻明白和女人鬥嘴是一種很愚蠢的事。

“‘萬劫重生’的確是一種療傷聖藥,但它最讓本宮感興趣的,還是它駐顏養容的功效。隻要服用了它,本宮就可以青春不老,成為天下最美麗的女人。”

青春不老?難道這就是女人所追求的?長生不死隻是一種傳說而已。紅顏不再,美人遲暮,雖是一種深深的無奈和悲哀,可是當你眼睜睜地看著你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逐漸老去甚至死亡,縱然擁有了不死之軀,陪伴你的也隻是無盡的孤獨。

紫羅蘭夫人卻好像並不明白這個道理,悠悠道:“如果你擁有了這樣一種好東西,你會拱手送給你的敵人嗎?如此愚蠢的事,隻怕連豬都不會做的。”

任我殺依然沉默,神色間卻大是不以為然。他連生命都可以為了朋友而犧牲,身外之物為什麽就不能送給別人?這世上,除了真情,還有什麽比生命更可貴?金錢?名利?金錢的確可以買到很多東西,卻永遠買不到一個人的真情,更不可能挽回生命。

紫羅蘭夫人也不再說什麽,忽然轉身拂袖而去。她現在的心情又變得很快樂,她已經擁有了天下最美麗的女人的容顏,雖然得不到任我殺的人和心,但別的女人也休想得到得不到的東西,她通常都喜歡親手把它毀滅,任我殺既已接受了她的決鬥,無疑就是選擇了死亡。

任我殺望著紫羅蘭夫人漸漸遠去的背影,直到她完全走進了深沉的夜色,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突然全身一軟,就像是一堆爛泥般倒了下去,倒在歐陽情溫暖、柔軟的懷裏。這是她第一次和男人如此親密地接觸,一種異樣的感覺立即湧上心頭,卻抱得更緊更有力,仿佛隻要一鬆手,任我殺就會像風一樣消失。

任我殺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無力地道:“你真的還好嗎?”

歐陽情深情的眼眸已噙滿了淚花,哽咽著道:“我很好,真的很好…”

他自己都快要死了,居然還惦記著她這些日子以來過得好不好?歐陽情情難自禁,晶瑩剔透的淚珠,終於像露珠般掉了下來。她的心,再一次碎了!

龍七簡直不敢相信,這世上居然會有像任我殺這般死不了的硬漢,當歐陽情抱著他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昏死過去,但他很快就醒轉了過來。

生命總有終結時,任我殺也不能例外,但絕對沒有人可以成為他生命的終結者。

任我殺的眼睛還是一如往昔的憂鬱,卻已不再那麽冷漠,尤其是在看見歐陽情的時候,這雙迷人的眼睛居然發出一種淡淡的光輝。患難見真情。人總是要在經曆了某些事情之後,才會慢慢變得成熟。

對於歐陽情的柔情,他已經不能像當初那般的抗拒,但他依然不能給她任何承諾,因為她太好,太純潔,就像是一個女神,絕不容許世人玷汙。更何況,在他的心裏,始終存在著那個女孩的影子,揮不去、抹不滅…

最初的愛情,總是如此朦朧,卻又如此的刻骨銘心。愛的本身並沒有錯,錯隻錯在當初不該相遇。如果不曾相遇,痛苦從何而來?煩惱從何而來?

假如愛真的是一道枷鎖,任我殺決定,這輩子,他寧願為歐陽情承受這副沉重卻甜蜜的負擔。

歐陽情的確是個很好、很堅強的女孩子,由始至終,對於被紫羅蘭夫人擄去之後的日子過得如何,她居然一字未提,好像根本就已忘記了這件事。

甚至在米玨追問她的時候,她也隻是淡淡一笑,淡淡道:“等到他的傷完全痊愈了,我會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

米玨知道,她口中的“他”,就是任我殺。歐陽情究竟知道什麽?他沒有再說什麽,別人不想說的時候,他永遠都不會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