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已完全泛白,風未止,雪飄飛。風雪中,一個人昂首而立。

這人一臉冷漠,目光筆直地望著前方,若有所待,身上那一襲白袍,使得他看起來就像是已和大地溶為一體。

大道上,“軋軋”聲不斷響起,一輛馬車飛奔而來。這人的瞳孔倏地收縮,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竟似不可抑止。轉眼間,馬車已然行近,杏伯一聲輕叱,白馬立即駐足。車簾隨風舞動,米玨手持“追風劍”,飄然下車。

這人雙目一張:“我是尤不敗。”

米玨似乎沒有想到他竟是如此爽快,微微一怔,微笑道:“我知道。”

“我在等你,等著向你挑戰。”

“你要等的人也許並不是我。”

“來的人既然是你,他當然已敗在你的劍下。”尤不敗臉上肌肉微微**,忽然一眼瞥見米玨手中的劍,立即厲聲道,“他的劍為什麽在你的手裏?他人呢?”

“他不會來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見你了。”

“你…你殺了他?”尤不敗臉色已經變了,顫聲道。

“他已經走了。”米玨搖頭道,“他臨走之前,留下了這把劍,叫我交給你,還要我為他向你轉告一句話。”

他已經看出,尤不敗和司徒一龍的交情並不淺薄,就好像他和任我殺,任我殺和燕鐵衣一樣。這就是朋友,是一種義無反顧的執著。

“什麽話?”

“別再執迷不悟!”

尤不敗怔了怔,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真的這麽說?”

“我不必騙你。”

“我明白了,他留下這把劍,其實是要我別和你決鬥。”尤不敗接過劍來,若有所思,問道,“你用了幾招才擊敗了他?”

“一招。”

尤不敗臉色變了變,狐疑道:“一招?以他的劍法,至少可以和你糾纏到千招以外。”

“一招已經夠了。如果他不用‘追風一劍’,我的確很難取勝。”米玨微笑道。

尤不敗閉著嘴,臉色又起了某種難言的變化。

“你打算什麽時候出手?我知道你也有一項成名絕技,叫做‘龍鳳雙飛比翼去’,據說也是至今無人能破。”

“我不必再出手,就已經知道自己輸了。”尤不敗搖頭道。

米玨反而一怔:“你豈非也是為了和我決鬥而來?”

尤不敗又搖了搖頭,突然回身就走,走了幾步,卻又倏然駐足,回頭道:“我奉勸你一句話,如果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現在就回頭。華山是個是非之地,每一種危險,都可以置你於死地。”

“此去華山,究竟有多少危險,我不在乎。”米玨淡然道,“我隻想知道,紫羅蘭夫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人,聽說她是魔女和仙子的結合。”

尤不敗臉色突然變得興奮而恐懼,顫聲道:“這世上絕沒有人可以了解她,她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有時候她可以是風,突然把你吹得失去方向,有時候又像是水,她的溫柔足以讓你嚐遍**的歡愉,更多的時候,她就像是個女魔,吸幹你的骨髓和血肉,攝取你的靈魂,讓你永不超生,萬劫不複。”

米玨皺眉道:“她的過去呢?”

“沒有人知道。她最喜歡紫羅蘭花,這種花簡直就是她生命和靈魂的凝聚,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做‘紫羅蘭’。”尤不敗搖頭道,“我能告訴你的,就隻有這麽多,我能確定的是,你執意前往華山,必然會招來殺身之禍。沒有人可以和紫羅蘭夫人抗衡,也沒有人可以救得了任我殺。”

“有些事並非是注定的,如果你不敢去做,一定會後悔一輩子。我隻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為了朋友,犧牲一些小我那是在所難免。”

尤不敗怔怔地看著米玨那張冷靜而從容的笑臉,苦笑道:“遇見你這樣的人,我隻怕再也不敢交朋友了。”

米玨正容道:“遇見你這樣的人,我更覺得友情是最可貴的。”

中午時分,杏伯驅車走進了“紅花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句話的精義在“紅花集”完全顯現了出來。“紅花集”雖然是個很小的市集,卻很繁榮,走在擁擠、喧鬧的大街上,隻見各式各樣的物品琳琅滿目,各種各樣的小販們更是精彩,撕破喉嚨地用力呼叫,招攬著來來往往的客人…

這地方有兩樣最著名的事。第一樣是“吃”。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好吃的,這裏就有各式各樣的吃,來滿足各種男人的口味。這裏的“煙雨樓”做出來的一味紅燒獅子頭,絕不會比揚州“煙花三月”裏頂級大廚老楊頭做出來的差。就算是最挑剔的饕餮客,在這裏也應該可以一快朵頤了。第二樣自然是女人。世上更少有男人不喜歡女人的,這裏有各式各樣不同的女人,可以適應各種男人的要求。一個地方隻有兩樣“名勝”雖不算是多,但就這兩件事,已足夠拖住大多數男人的腳。

馬車經過“煙雨樓”大門的時候,一個臉上長著好幾粒又大又亮的麻子的店夥正在門口大聲嚷叫:“各位路過走過經過的小爺少爺大爺老爺們,你們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轟動的消息,武林中最近發生的大事麽?保證既新鮮,又緊張,各位還可以一邊吃著飯喝著酒。”

杏伯勒住韁繩,回頭笑道:“我們要不要在這裏歇一歇,聽聽故事再走?”

米玨道:“好,何況,我們總是要吃飯的。”

歐陽情笑道:“看來這夥計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對了。”

大麻子快步過來,陪著笑臉道:“爺們快請進來,故事就快開始了,精彩絕對不容錯過。”

這時候,“煙雨樓”的樓下早已熙熙攘攘、亂哄哄地擠滿了客人,這些人大都是被風雪阻斷了腳程的江湖豪客,正圍在臨窗而坐的一個穿著藍布長衫、頜下一縷長須飄飄的老者四周,米玨三人走進來,竟沒有引起這些人的注意。

那老者危襟正坐,目不旁顧,手裏拿著一杯酒,悠然自得。

“胡先生,今天又給我們帶來了什麽新消息?”坐在那老者左邊的拿刀漢子重重一咳,陪笑道。

“老朽行將就木,哪裏還能為各位跑跑腿?”那老者搖搖頭,頜下長須無風自動。

“江湖上誰不知你老的本事?‘卜仙’大名,人人聽來,那可是如雷貫耳。”

坐在拿刀漢子對麵的佩劍青年立即隨聲附和:“是啊,是啊!胡先生是江湖百事通,對江湖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耳熟能詳,了如指掌,簡直比自己女人身上有多少根毛發還熟悉…”

這老者就是“卜仙”胡來?米玨三人的目光忍不住一齊望過去,彼此間絕不交談,豎耳細聽。

“多謝各位如此抬愛,本來嘛,老朽隻是來喝酒的,但高帽子誰不喜歡?”胡來輕撫長須,仰首打了個哈哈,笑道,“好,老朽就為各位說上幾段!”

他輕輕啜一口酒,清了清嗓子,緩緩道:“各位都是江湖奇俠,想必一定聽說過任我殺這個人吧?”

“是不是傳說中那個最可怕的殺手,‘一刀兩斷’?”拿刀漢子立即接口道。

“對,就是‘一刀兩斷’。據說這少年的來曆,至今還是一個謎,人人都知道他的刀法了得,卻看不出他的刀法源自何門何派,人人都知道他絕對有刀,卻偏偏看不見他的刀的樣子。”

“他的刀究竟藏在哪裏?究竟是把什麽樣的刀?”有人問道。

“他的刀在,在它該在的地方,無所不在。他一直認為,刀是用來殺人的,並非裝飾品,所以絕沒有人知道這把刀究竟藏在什麽地方,就連他的對手,也絕看不見他的刀。”

“為什麽看不見?”

“因為他的刀太快,太狠,太穩,太準!”

“聽說他殺人從未失手過,是這樣嗎?”

“如果他要殺一個人,這個人無疑就是個死人。”

“可是他為什麽要隱藏他的刀呢?”

“因為他的刀隱藏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和他的來曆有關。”

“殺手無情,他的人是不是和他的刀一樣無情?”

“不是,他身上流的是一腔熱血。”

“殺手的血怎麽可能是熱的?”

“世上的事沒有絕對,許多不可能的都有可能發生,因為他喜歡朋友。”

“他也有朋友?殺手也可以有朋友?”

“當然可以,殺手也是人,為什麽就不能交朋友?據說當今江湖上最可怕的殺手組織的首腦就是他的朋友。”

“你是說‘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

“是,隻有燕重衣這種人才配做他的朋友。”

“可是殺手是不能有感情的,否則就會影響他殺人的信心。”

“刀無情,人卻多情,這樣的殺手才能成功。隻有身上流著一腔熱血的殺手,才不會成為隻有軀體,卻沒有思想和靈魂的殺人工具。”

那佩劍青年忍不住插口道:“胡先生,這個人早已不是什麽新聞人物,現在提起他,好像…”

他的話沒有說完,胡來沉聲道:“他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江湖上最近發生的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就是全因他而起。”

佩劍青年被他一頓搶白,訕訕一笑,不再作聲。

胡來也不理他,緩緩道:“殺手是種既古老又低賤的行業,他們殺人不是為了金錢,就是為了榮譽,但任我殺卻不是,他不需要名利和地位,因為他是個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另類殺手。”

“這種人有什麽資格做殺手?”有人咕噥著道。

“別人也許不能,但他卻一定可以。他做任何事都可以不需要理由,殺人如此,救人也是如此。”胡來伸出左掌,輕輕在幾上一拍,大聲道,“男兒若為任我殺,便不枉來人世走一遭了。”

自從和任我殺相識以來,米玨還是第一次聽到他人給予任我殺如此之高的評價,而且還是出於“卜仙”胡來之口,不禁聽得熱血沸騰。

隻聽胡來悠悠道:“任我殺剿除‘索命刀’、誅殺‘玉麵魔鬼’、大鬧苦水鎮、力鬥‘天殘地缺’,還有擊敗‘神刀巨人’,這些事早已在江湖上廣為流傳,想必各位也都聽說過,老朽就不必多費唇舌了。任我殺就是這麽樣的一個人,你可以不喜歡他,卻不能不承認,他是個好人,一個好朋友。”

這一次沒有人再插言,因為胡來所說的,似乎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無法反駁。

“如此一個好男兒,命運卻一次又一次地捉弄了他,他遇見的敵人竟一個比一個更可怕。”胡來忽然歎了口氣,緩緩道,“這一次,他居然招惹上了紫羅蘭夫人。”

說到“紫羅蘭夫人”這五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已有些發顫,神色也變得驚恐不安,目光遊離,仿佛紫羅蘭夫人就是無所不在、無處不至的魔鬼,隨時都可能出現取人性命。

“紫羅蘭夫人是什麽人?”有人問道。

胡來沉默了很久,才道:“她是個魔女,也是仙子,卻遠比魔女更可怕,也遠比仙子更可愛。”

“那她究竟是可怕還是可愛的女人?”那人失笑道。

“江湖中不知有多少男人,為了一親芳澤而死,卻死得心甘情願,隻因她不是個普通的女人,她在武功上的技巧,雖已可說是登峰造極,但某一方麵的技巧,卻更勝武功千百倍。”胡來頓了一頓,聲音有些低沉,“隻要她願意,隻要她肯合作,她可以令任何一個男人欲仙欲死,可以使他享受到夢想不到的**樂趣。無論是誰,隻要一接觸她的身子,就永遠也不會再忘記。在男人眼裏,她是個聖女,也是個**。而她本身,就是聖女和**的結合,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什麽樣的女人,就像絕沒有人了解任我殺一樣。”

樓內突然變得寂靜無聲,仿佛每個人都停止了呼吸。

“任我殺這一次隻怕有麻煩了。”過了很久,終於有人歎道。

“每一個人遇見紫羅蘭夫人,都會有麻煩的,而且麻煩還不小。任我殺擊敗‘神刀巨人’之後,本想從此金盤洗手,退出江湖,但不幸的是,就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紫羅蘭夫人。紫羅蘭夫人的魅力和魔力本是令人無法抵抗的,但任我殺卻偏偏連看她一眼都沒有,他的狂妄和冷漠,深深地激怒了紫羅蘭夫人,於是一氣之下發出了江湖追殺令,誓誅任我殺。”

“就因為任我殺沒有看她一眼,她就非殺任我殺不可嗎?”說話的人忍不住砸了砸舌頭。

“江湖上的傳聞的確如此,但老朽卻覺得,這事絕非如此簡單,其中必有隱情,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卻是讓人費盡思量也想不明白的。紫羅蘭夫人麾下,甘願為她賣命的高手如雲,就算他們全都死在任我殺那把看不見的刀下,但任我殺還是難逃死劫,放眼天下,隻怕還沒有人能抵抗紫羅蘭夫人。”說到這裏,胡來雙目環顧,見眾人都趣味盎然地聽他娓娓道來,笑了笑,忽然推案而起,大聲道:“今日就到此為止,至於任我殺能否逃脫紫羅蘭夫人的魔手,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煙雨樓”門外,隨著那大麻子店夥一聲吆喝,一個人大步走了進來。這人年紀不大,約摸三十上下,麵目冷峻而剛毅,目光炯炯有神,神色卻有些憔悴和疲勞。他步伐堅定,擠開人群,瞧著胡來,緩緩道:“‘卜仙’胡來先生?”

“嗯!閣下有何指教?”胡來這一生中,走南闖北,閱人無數,但卻可以斷定,從未見過這青年。

這人眼珠子轉也不轉,根本不看別人一眼,淡淡道:“在下想向胡先生請教一件事。”

“閣下是…”

“胡先生知不知道,任我殺現在在哪裏?”

“你在找他?你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敵人?”

“朋友!”這人忽然笑了笑,冷漠的臉上,別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

胡來點點頭:“他現在在華山。”

“多謝相告。”這人笑容猶在,卻不再多說一個字,回身就走。

胡來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一隻腳已跨過門檻,忽然大聲道:“閣下是不是要去華山?”

“嗯!”這人倏然駐足,卻沒有回頭。

“你已經不必去了。”胡來搖頭道。

這人似乎一怔,問道:“不必?為什麽?”

“因為任我殺有麻煩,而且麻煩還不小。”

“我不怕麻煩。”

“物是人非,如今的華山已成殺戮之地,你去了,隻是送死而已。”

“既然如此,我更是非去不可。”這人再不說話,更不回頭,大步而去。

胡來怔了許久,苦笑道:“這人為了朋友,居然連死都不怕,看來不是個呆子,就是個瘋子。”

“他不是呆子,也不是瘋子。”這聲音並不高,卻溫文爾雅,字字清晰。

胡來一回頭,就看見一人長身而起。

“胡先生可知道,剛才那位是什麽人?”那人微笑道。

胡來搖搖頭:“莫非閣下認識他?”

“他就是‘神捕’龍七先生。”

“‘神捕’…龍七先生?”胡來“哎呀”一聲,吃吃道。

“原來胡先生真的不認識他,本來在下還想請教胡先生,龍七怎麽也到了這裏,看來胡先生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了。”

“老朽並非真的可以未卜先知,更不可能天上地下,無所不知。”胡來笑了笑,目光一轉,“請恕老朽眼拙,閣下是…”

那人淡淡道:“在下‘天山一劍’米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