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林的前麵不遠處,還是個廣闊的園子,園裏有一片小樹林,種植的大都是纖弱的柳樹和高大的柏楊。枝木交錯,落葉遍地,那未圓將圓的月,仿佛就掛在高高的樹梢上,淡淡的月色照射下來,樹林就像是抹上了一層銀輝,朦朧、神秘,卻又是如此的詭異。

一條寬敞可通馬車的青石板路,若隱若現地泛著青光,從樹林的中間筆直穿了出去,但從這一邊望過去,卻看不見那一端的任何物事。

到了這裏,血腥的氣味分明更濃,薰人欲嘔。沒有廝殺,隻有秋蟲和幾隻不知名的夜鳥的嘶叫;沒有流血,看得見的也不過是流蘇般的月光。

殺戮是否已經停止?

葉逸秋踏著青石板路,走得很慢很慢,全身肌肉似都已崩緊。

“那裏有人!”在他身邊的歐陽情忽然低聲輕叫,手指指向左邊的樹林。

葉逸秋順著她所指的方向凝目看去,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隻見左邊的樹林裏,在朦朧的月色下現出二十幾條人影,仿佛就掛在樹幹上,隨風飄蕩。

行到近前,二人卻又猛然呆住,這二十幾條人影竟全都是死人,每個死人的身上都塗滿了腥臭的鮮血,血是從他們左頸邊的大血管裏流出來的,傷口平整而窄小,如出一轍,顯然是同一個人用同一口劍刺出來的。

“一、二、三…”歐陽情忽然算起了數子,“…十七、十八、十九…”

“這個時候,你還有興趣數綿羊?”葉逸秋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

“我在數死人。”歐陽情輕聲道,“二十三、二十四.…啊!不多不少,正好是二十四個死人。”

葉逸秋心頭一動,忽聽歐陽情又道:“你認不認得這些死人?你還記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他們?”

葉逸秋腦海裏靈光一閃而過,脫口道:“呂老爺子的‘追風二十四騎’。”

“嗯!正是他們。”歐陽情低聲道,“我剛才數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明白,這裏麵並沒有呂老爺子。你說,他的手下都死在了這裏,他又哪裏去了?”

“呂老爺子他們不是已經回了山西嗎?怎麽全都死在了這裏?”

“是啊!此事實在蹊蹺。”

“快退出去。”葉逸秋目光突然一變,“有殺氣。”

他最初的職業是殺手,雖然那段並不光彩的過去已成一場花事塵封在記憶裏的某一個角落,但野獸般的警惕和得天獨厚的第六感覺卻並未消失。

就在他拉起歐陽情的小手想要退出林子的時候,“咻”的一聲,寒光陡然閃動,一口劍毒蛇般從一棵柏樹的枝葉濃蔭間刺了出來。奇快的來勢,狠毒的出手,這一劍竟似淩空飛來。

果然有埋伏,可是人呢?

歐陽情忍不住輕輕驚呼:“小心!”

語聲未落,劍光突然消失。葉逸秋一揚手間,也不知用的是什麽手法,劍就已到了他的手裏,伸手一抖,手中的劍突然斷成了七、八截。

樹林裏也傳來一聲驚呼!

“八道呼吸,八個人。出來!”葉逸秋瞳孔倏然收縮。

“咻咻”兩聲,兩道青光立即從木葉叢中閃電般擊下。劍光如匹練,辛辣、狠毒,絕沒有什麽花俏的招式,但一出手就能奪人性命。

葉逸秋目光一寒,刀已在手。刀光飛起,鮮血也像旗花般飛出,右邊一名刺客已然仆倒。

右邊那名刺客飛身而退,駭然大呼:“一刀兩斷!”

他的動作並不慢,但葉逸秋卻比他又何止快了十分?刀光再次掠起。刀光很美,就像一句優雅的殺人的詩。

這人隻覺腰間一涼,身子已倒下,還沒來得及感覺痛苦,就已經永遠失去了生命。

刀光一閃而沒,從木葉叢間又飛出六道劍光,六個黑袍人將葉逸秋圍在中間,穿繞著林木,身法怪異,出手狠毒,顯然都是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刺客。他們絕不和葉逸秋正麵交鋒,一人長劍刺出,另一人立即揮劍護住他的身子,如此你攻我守,劍光繚繞,配合得滴水不漏。

本已漸漸凋殘的枝葉被劍氣所摧,雨點般四麵紛飛,附近十幾株老樹,片刻後就已隻剩下一截光禿禿的樹幹,在月夜中看來,就像是一些被剝光了衣服的風中老兒。

這個時候,葉逸秋反而沒有拔刀,身子如穿花繞樹的蝴蝶,在劍光交織而成的大網裏不停地飛舞。

捕魚人撒下了漁網,無論是大魚還是小魚,都很難掙脫網的束縛。但他卻不是網裏的魚,他的人就像他的刀,隨時都可以破網而出。

劍光中,葉逸秋突然一聲輕嘯。嘯聲未絕,他已厲聲叱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若是一再苦苦相逼,休怪我刀下不留人。”

刀下不留人!這句話絕對不是恫嚇,但六名黑袍人竟似充耳未聞,出手愈加毒辣。

刀光一閃,葉逸秋的刀終於出手。淡淡的刀光仿佛一縷輕風掠過,鮮血立即箭一般標出,一名黑袍人腰上已然中刀。

刹那間,八名黑袍人已去其三,剩下的五個人竟似已被葉逸秋這把看不見的刀所駭住,再也不敢貿然出手。

葉逸秋一刀得手,便即收刀,站在那裏,迎著風,抬頭望月!

隻不過瞬間的停滯,隻聽一名黑袍人大呼道:“點子厲害,風緊,扯呼!”

這是綠林暗語,另外四名黑袍人都是同道,聽得明白,立即同時反身向後撲出,飛掠而去,刹那間不見了蹤影。

葉逸秋也不追趕,回身走到歐陽情身邊,柔聲問道:“你沒事吧?”

歐陽情搖搖頭,反問道:“你怎麽不追?”

葉逸秋含笑不語,神情間竟似隱藏著一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歐陽情跺腳道,“他們很可能就是殺死‘追風二十四騎’的凶手。”

“我知道。”葉逸秋微笑道,“我看,他們一定是血衣樓的人。”

說著,他俯身去扯一個黑袍人的衣衫。

“你做什麽?”歐陽情驚呼道,“小心有毒。”

“你忘了,我是百毒不侵的。”葉逸秋回頭笑了笑,扯開那人衣衫,冷笑道,“果然是血衣樓的人。”

歐陽情湊近前去,但見那人內衣下擺繡著一個“血”字醒然入目,忍不住歎道:“既然他們真的是血衣樓的人,你就更不該放走他們。”

“我的用意,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葉逸秋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你有什麽用意…”語聲驟然頓住,歐陽情的目光也驟然變了。

樹林的那一端,忽然隨風傳來一聲慘呼。呼聲淒厲,仔細一聽,竟又像是五個人發出來的,雖有先後,相差卻極微,乍聽之下,宛如一聲,而且十分短促,顯然他們慘叫聲剛剛發出,就已氣絕。

五名黑袍人果然已橫屍就地,喉嚨間仍有鮮血向外湧出。一個穿著件長可及地的黑袍人站在他們的身邊,手裏提著柄狹長的劍,劍尖還在滴著鮮血。

那五名黑袍人劍法都不弱,輕功也極高,但竟在一刹那間,就已全部遭了這人的毒手,這人手段之辣,劍法之快,實是駭人聽聞,就連燕重衣,也未必能夠做到這一點。

聽見腳步聲,這人倏地回身。隻見他臉上戴著個不知是鐵還是木雕成的麵具,黑黝黝的麵具,竟是一平如整,沒有鼻子,沒有嘴巴,隻露出一雙幾乎完全是死灰色的眼睛,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來的人可是‘一刀兩斷’任我殺?”這人的聲音有些蒼老,但低沉有力,甚至有些沙啞,竟仿佛是從喉嚨裏逼出來的。

葉逸秋瞪著這人手中的劍,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很好!你可以叫我‘黑袍’。”這人仿佛在笑,“我早就知道你我兩人終有一日會見麵的。”

“黑袍?”葉逸秋皺了皺眉,“以前我們從未見過麵?”

黑袍搖頭道:“你錯了!”

“我錯了?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聽錯了。”黑袍發出一聲異常幹澀的笑,“樹林裏一共有九道呼吸,不是八個人,而是九個。”

九道呼吸?葉逸秋心頭一凜,他居然沒有聽出來。他臉上神色不變,淡淡道:“既然你一直都藏在林子裏,當時為什麽不出手?”

“我沒有出手,是因為我想不到。”黑袍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想不到這五個不中用的東西竟敢逃走。”

“所以你才殺了他們?”

“不能完成任務的人,留下來也沒有多大用處。”黑袍冷笑道,“你故意不追,豈非正是為了把我引出來?”

“你就是血衣樓樓主?”葉逸秋失聲道。

“你們豈非一直都在找我?”

“那麽宋飛揚?”

“宋飛揚?”黑袍目光中又露出種很奇怪的笑意,“難道你以為他就是血衣樓樓主?如果他是的話,我又是誰?可笑,荒唐!”

葉勉秋反而笑了笑,長出一口氣:“宋飛揚究竟是不是血衣樓樓主,我一直無法猜透,現在這個謎底已經解開,也算是了結了我一樁心事。”

歐陽情擰緊雙眉,凝視著那五名已倒斃的黑袍人咽喉上的微細傷口,忽然道:“我明白了,呂老爺子的‘追風二十四騎’就是你下的毒手。”

“所謂的‘追風二十四騎’,他們簡直不過是一群沒用的草包。”黑袍搖搖頭,冷笑道,“名字倒是響當當,但是真的動起手來,卻沒有哪一個人能在我劍下走出第二招。”

“呂老爺子又被你弄到哪裏去了?”

“那匹夫更是膿包,嘴上說的厲害,手上的功夫卻全不中用。”黑袍長長一歎,“與其讓這樣的人拿來活現世,倒不如早日讓他歸位。”

聽他言下之意,呂千秋顯然也已死在他的劍下,但是為什麽,在樹林裏卻沒有看見他的屍體?

“宋飛揚是不是已經死在你們的手裏?”黑袍死灰色的眼睛閃動著異樣的光芒,一字一句地問道。

葉逸秋笑了笑,緩緩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可惜,可惜!”黑袍忽然長長歎了口氣,“若是換了平時,兩位酒足飯飽,養足了精神氣力,或許還能接我三十招,但今天你們剛剛才經曆了一場殊死搏鬥,十成功力已去五成,在這種情況下與我動手,嘿嘿!連我都已說不準你們還能接我幾招。”

“就在不久之前,宋飛揚也和我說過同樣的話,但是結果卻不是他能想象得到的。”葉逸秋微笑道,“你們的用意,隻不過是虛張聲勢,先寒敵膽,隻要在氣勢上壓倒了對手,無疑便是占了先機。”

“你雖然不害怕,我卻有些失望。”黑袍目光慢慢地看著凝結在劍尖上的鮮血,死灰色的眼睛裏露出種熾熱的火焰,“數年以前,我四處遊山玩水,曾經遇見高手無數,唯有在被李太白譽為‘難於上青天’的蜀中棧道與一名刀客的浴血一戰,才是真正的痛快淋漓,令我終生難忘。隻是在那一戰之後,縱然我走遍了大江南北、中原塞外,也從來都沒有遇見過那般稱心如意的對手。”

“如此說來,你難道已是天下無敵了?”葉逸秋冷笑道,“那隻是因為,你根本還沒有遇見過真正的對手而已!”

“但不知你算不算是一個?”黑袍笑了笑,歎道,“須知劍士而無對手,其心情之寂寞苦悶,非常人能夠想象。可是這些道理,你卻是一定能明白的,因為你和我一樣,都是這種人。”

高處不勝寒。人生的巔峰,其實隻是一種無言的痛苦!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葉逸秋目光閃動,緩緩道,“你我今日這一戰已是勢在必行,在所難免?”

“千金易得,良將難求。在芸芸眾生中,想要找到一個可以與之抗衡的對手更是無異於在大海裏撈針般困難,當真是可遇而不可求!”黑袍又長長歎息了一聲,極不情願道,“任我殺啊任我殺,我這樣殺了你,實在是有些暴餮天物了,可惜可惜!”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殺我不可?”葉逸秋也歎了口氣。

“若讓你這種人活在這世上,我也是寢食難安啊!”黑袍目中忽然射出一股殺機,冷然道,“但今日隻要你能接得住我三劍,我就不殺你。”

夜風拂過,他掌中劍尖已挑起。殺機本來隻在他眼睛裏,但他劍式一起,天地間仿佛都充滿了殺意。

三劍?葉逸秋嘴角忍不住掀起一絲冷笑。這世上竟有如此狂妄托大之人,試問普天之下,還有什麽人可以讓他在三招之內就已血濺五步?燕重衣或許可以做到,但他們是患難與共的朋友,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這一生中,已注定了刀與劍不可交鋒。

葉逸秋瞳孔倏然收縮,掌心裏竟不斷地沁出冷汗。他忽然發現,黑袍本身的殺機與劍氣已合而為一。劍是死的,但這殺意卻是活的;劍雖未動,殺意卻已在流竄著,無孔不入。

黑袍的劍尖下垂,非攻非守,乍看之下,似乎全身都是空門大露,破綻百出。但葉逸秋卻沒有動,更不敢貿然出手。他根本看不出黑袍這口劍下一步的變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出手。

這世上絕沒有人可以避開他致命的一刀,連紫羅蘭夫人也不能,眼前的黑袍能不能?他沒有把握,連一分的把握都沒有。

黑袍無疑是他生平遇到的最可怕、最難對付的敵人。

銀色的月光下,劍光陡然飛起。

這一劍並沒有任何奇特之處,但卻快得不可思議,如長江大河之水,**。刹那間,劍光綿綿不絕,如一片光幕,絕對看不見有絲毫空隙,又正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這世上,絕沒有人可以赤手空拳接得下這一劍。葉逸秋絲毫不敢托大,終於拔刀,刀一在手,刀光便即飛起。

看不見刀,也看不見月色,刀光竟也變得黯淡下去,隻見劍影重重,光芒反而掩蓋住了灑落下來的銀輝。

刀與劍沒有相互撞擊,黑袍的劍勢卻已一變,劍的光影陡然收縮,就像是一張網撒出去之後慢慢縮小,葉逸秋的身子被籠罩其中,所有的退路,也已被這一劍完全封鎖。

蠶困於繭,猶能化作飛蛾,破繭而出,重獲新生。葉逸秋雖非飛蛾,但他手中有刀。刀光再起,花火四濺。這一刀的速度和時間,掌握得恰到好處,不偏不倚,結結實實磕在劍尖上。

落葉如錦,經不起刀劍相擊的餘震之力,片片紛飛。

葉逸秋也飛了起來,衝天而起,宛如飛鳥般鬥一折翼,竟掠上了樹梢。

“還有一招呢,就想逃了嗎?”黑袍冷笑著一聲輕叱,竟也如飛鳥般掠起,但眼前一花,葉逸秋竟已到了另一棵樹上。

黑袍冷笑著長嘯一聲,人劍合一,追了過去。

葉逸秋伸手在樹幹上一撐,竟又竄了出去,卻突然發出一聲驚呼。他似乎並沒有算好下一步該如何閃避,整個人竟向另一棵樹上撞了過去,等到他發覺危險時,收勢已然不及。

黑袍心頭狂喜,再不遲疑,一劍已刺出。葉逸秋的身子要是撞上樹幹,勢必躲不開這一劍,但他若是向下墜落,也難免被這一劍刺穿腦袋。這一劍實在太快,連黑袍都不能相信這一劍竟比平時都快了幾分。他的劍一出手,就再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製的。

“卟”的一聲,劍已刺入…但刺入的竟不是葉逸秋的身體,而是樹幹。這一著,竟是葉逸秋的誘敵之計,他不僅早已看準了方位,也算好了時間,其中的變化,完全是智慧與膽量的結合,一切果然都按照他的計劃而在進行著。

劍刺入堅實的樹幹,絕不可能應手就能拔出來,這個時候,豈非正是他出手攻擊的最好時機?黑袍手中無劍,就沒有如此可怕了。但葉逸秋並沒有這麽做,隻是像隻大鳥般站在樹枝上,隨風擺動,銀色的月光灑落在他的身上、臉上、頭發上,看來仿佛是神的影子。

黑袍沒有拔劍,也沒有再出手,就這樣握住劍,任憑身子吊在空中,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為什麽不還手?”

葉逸秋笑了笑,淡淡道:“說實話,我不敢。”

“很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黑袍“桀桀”笑道,“如果剛才你出手向我攻擊,那麽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葉逸秋又笑了笑,歎道:“我知道你說的絕不是假話,因為我實在沒有把握可以把你斬於刀下。”

“三招已過,你既沒有敗,我也沒有輸,但我一定會遵守我的諾言,這一次絕不殺你。”黑袍長長歎息一聲,緩緩道,“放眼天下,也許隻有‘一刀兩斷’任我殺才配做我的敵人了,你死了,我豈不是很寂寞?可是總有一天,你還是要死在我的劍下。”

“來日方長,誰也不知道會發生怎麽樣的變故。”葉逸秋沉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就很想留下你的人頭?”

“我的人頭?”黑袍忽然狂笑道,“我現在就要離去了,有本事,你就來拿吧!”

他左手用力在樹幹上一撐,人已借勢蕩了開去,“哧”地一聲,劍也已應手而出。

葉逸秋輕叱道:“你不能走!”

“我要來就來,想去就去,這世上,有誰留得住我?”黑袍笑聲未絕,但見他身上一襲黑袍隨風飄動,在樹梢上像隻夜鳥般幾起幾落,轉眼便已消失在夜色中。

碧空如洗,萬裏無雲,星光依然閃爍,月色依然如水,卻再也瞧不見黑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