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飛袖,似流水般輕柔,似行雲般飄揚,似飛花般瀟灑。如此一個既簡單又平凡的動作,簡直不能算是一種武功絕學,更像是輕歌曼舞,歌者的歌,舞者的舞!

此情此景,若有風雅之士看見這種女人般柔弱的動作,必然捧腹大笑,或是忍禁不住大聲吟哦。但在此刻,沒有人笑得出來。

龍七抱著昏迷不醒的燕重衣站在門外,臉色嚴峻,呼吸突然變得十分粗重;歐陽情背靠牆壁,目光也已變得非常凝重,憂形於色。

“流雲飛袖”雖已為燕重衣所破,但這一擊的威力,明顯還是致命的殺手,這世上,能夠抵擋這強弩之末的人,隻怕也沒幾個。

葉逸秋心中突然也有了種壓力,隻覺宋飛揚的袍袖,仿佛已變成一堵銅牆鐵壁,而他自己,此刻卻好像是一塊易脆的玻璃,玻璃撞上鐵牆,立刻就會支離破碎。

葉逸秋就在這一瞬間作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決定,既不退也不閃避,刀法一變,刹那間已擊出二十七刀,每一刀攻擊的部位,都是宋飛揚必救之處。

這二十七刀,比剛才蘊藏著八種變化的那一刀更快,快到已非肉眼能見,沒有人可以想象這二十七刀的速度,也沒有人會輕覷這二十七刀的威力。非凡的刀,非同凡響的刀法!

宋飛揚的瞳孔立即放大,又收縮,陡然變招,一聲叱喝,左掌已擊出。他的手掌本來平淡無奇,但突然間卻化成一片幻影,虛空中,仿佛俱都是他的手掌,這“無影掌法”,也是紫羅蘭夫人的武功絕學之一。

但見無數隻手掌倏地布成了一張無形的巨網,後發先至,仿佛已纏住了葉逸秋的喉嚨,隨時都可以把他活活勒死。

葉逸秋臉上已變了顏色,目光沉了下去。自出道以來,他身經百戰,卻從未見過任何人的手掌,竟能發揮出如此駭人聽聞的威力。

宋飛揚的臉上,陡地浮現出一絲陰鷙的笑意,仿佛在告訴葉逸秋:“你死定了!”

葉逸秋隻覺呼吸越來越是急促,仿佛死神與自己的距離隻有咫尺之遙。就在這時,這張緊緊纏住他的巨網突然一鬆,化為無形。

葉逸秋雖然生性堅強冷韌,卻不是個爭強好勝之人,隻是他一直都覺得,他的運氣一向都比別人好得多,所以這一次他想賭一把,縱然死在宋飛揚手下,也決不能讓對方活得太輕鬆、太自在。

可是宋飛揚為什麽收遏了攻勢?莫非他已看出葉逸秋存心與他同歸於盡,玉石俱焚?

葉逸秋很快就知道了答案:一口劍突然擾亂了宋飛揚的視線和心神!

可是能夠幹擾到宋飛揚的劍,這世上又有多少?這是一口什麽樣的劍?

紅色的劍穗,墨綠色的劍柄,明亮如水的劍鋒,這隻是一口很普通、很平凡的青鋼劍,絕對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然而就是這樣一口劍,卻讓宋飛揚心頭一驚,一種從所未有的壓力又悄然襲上心頭。他認得這口劍,這口劍是楊雲聰的!

但當他看見握劍的人的時候,卻突然愣住,本已擴張的瞳孔倏然收縮。他做夢都想不到這個人居然是個女人,那個看來既嬌柔又冷靜的歐陽情!

宋飛揚突然覺得有些冷,又有些恐懼。學成紫羅蘭夫人的武功秘笈之後,他一直認為,這世上唯一可以成為他的強敵的人,就隻有葉逸秋而已,可是這個女人…他簡直已經不敢再想下去!

“你究竟是什麽人?”宋飛揚深吸一口氣,勉強平靜下來。

“女人,我當然是個女人,難道你一直都沒有看出來?”歐陽情笑了笑,她笑的時候,目光中卻毫無笑意。

宋飛揚瞧著歐陽情看了很久,慢慢搖了搖頭,緩緩道:“我看不出來。”

他看不出來的,隻是歐陽情居然也會武功,而且絕不在葉逸秋之下。

“那麽你能看出什麽?”

“我隻看出你使劍,使得一手好劍法,我甚至還從未見過劍法有你這種造詣的劍客。”

“在一般情況下,我其實並不用劍”歐陽情垂下目光,看著冰冷的劍鋒,微笑道,“很多時候,我更喜歡利用自己得天獨厚的條件。”

“那麽你這一劍?”宋飛揚眼中掠過一絲狐疑之色。

歐陽情忽然又抬起目光,含笑看著葉逸秋:“我用劍,隻因為他用刀。”

“這有什麽關係?”宋飛揚愣然問道。

“你想不通?”歐陽情慢慢舉起了劍,微笑道,“假如我與他聯手與你一戰,你認為結局會是哪一種?”

“聯手一戰?”宋飛揚臉上已變了顏色,脫口輕呼,“刀劍合壁!”

“嗯!就是刀劍合壁。”

宋飛揚默然不語,心頭那一絲恐懼突然變得更濃,濃如秋色。

這世上也許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隻因天下絕沒有人可以抵擋葉逸秋和歐陽情的刀劍合壁,聯手一擊!

“你敢不敢一試?”歐陽情已舉劍齊眉,一道流光從劍鋒上淡淡溢出,“勝負本來也是要靠運氣的,也許你的運氣並不會太差。”

“我不相信運氣。”宋飛揚冷冷道。

“連運氣都不肯相信的人,一定很相信自己。”

“當然,真實的本領才是決定生死存亡的關鍵。”

歐陽情笑了笑,目光斜睨,瞧了葉逸秋一眼,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們還等什麽?”

刀劍無情!刀劍合壁,聯手一擊,也同樣無情!

其實,人世間最無情的還是歲月。刀與劍都是死物,無論是削鐵如泥的寶刀利劍,還是鏽跡斑斑的破刀爛劍,都是死物。不可否認,這種死物都是無情的。殺雞宰鴨的刀劍無情,殺人的刀劍更無情。

刀劍是人類創造出來的,但人類卻反而往往會死在冰冷的刀刃劍鋒之下,究竟是刀劍對不起人,還是人對不起刀劍?

人可以創造刀劍,可以抓住刀劍,也可以毀滅刀劍。但人類卻永遠不可能創造時間,不可能抓緊時間,也無法把時間毀滅。

時光一點一滴的溜走,歲月一天一天的消逝,就算是世間上權力最大的人,也必須在歲月的麵前認輸,最後終於倒在時間的腳下。所以,歲月比刀劍更無情。

除了刀劍與歲月,還有什麽更無情?這是個很主觀的問題,每個人心目中的答案都並不一樣。

有人認為人才是最無情的,但葉逸秋卻不是這麽想的,他認為世間上最無情應該是一顆本來已經死去的心。他曾經以為,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讓他的決心發生改變,但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這世上唯一可以改變他的人,就是歐陽情。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歐陽情為什麽一定要跟著他一起來到飛龍堡的原因。這就是愛!

愛情,改變了一切!

劍光閃處,刀風蕩起。刀與劍幾乎是在同一時候出手的,沒有語言的交流,沒有事先的約定,隻有一種配合無間的默契——刀劍合壁,這聯手一擊竟似有些平淡無奇。

平靜的海麵,往往都是激流暗湧。這一擊的威力就好像是無形的波浪,波翻浪湧,令人無處可逃。

宋飛揚沒有逃,呼吸卻似已停頓,瞳孔再次收縮,低吼聲中,振衣而起。

人在空中,衣袂飄飄!這種姿勢不僅好看,而且還很自如瀟灑,但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蘊藏著無數的殺機,致命的招式。隻見他左掌一翻,就像是一把刀淩空劈出,右腿卻陡然一彎,踢向葉逸秋的胸膛。

勁風疾起,刀光劍影,拳腳風聲,在小小一間鬥室中相互交錯,但見書籍橫飛,遇到刀與劍的碰觸,立即化為碎片,飄飄蕩蕩,竟不落地。

倏然之間,三人一合即分。

“卟”地一聲輕響,宋飛揚這一腿狠狠踢在葉逸秋身上。這一腿肯定已命中,但葉逸秋卻在最後一刹那間,身子向下沉了五寸。這五寸,已足以確定他的生死存亡。

宋飛揚這一腿雖然踢中了葉逸秋,但踢中的地方卻非要害,而是肩膀。葉逸秋這一刀自然落空,但宋飛揚那一掌也沒有擊中歐陽情。

就在這時,劍光突然消失,血在這一瞬間飛濺而出!

血是從宋飛揚胸膛上射出來的,就在他欲落未落、腳尖尚未及地之際,歐陽情一揚手間,已將長劍送入了他的胸膛。這絕對是致命的一劍!

宋飛揚並沒有倒下去,劍還留在他的胸膛上,一時不能就死,但他卻已完全愣住,絞盡腦汁,也沒想明白歐陽情這一劍是怎麽刺進他的胸膛的。

人已將死,他不必再想。但他還是明白了一件事,普天之下,絕對沒有人可以抵擋葉逸秋和歐陽情的刀劍合壁,聯手一擊。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宋飛揚瞪大了眼珠子,瞧著歐陽情,“以你的武功,絕對不會隻是天涯海閣的大老板那麽簡單…”

“我是歐陽情,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確就是天涯海閣的大老板。”歐陽情的語聲顯得非常平靜。

宋飛揚愣了半晌,突然大聲狂笑起來,巨大的痛苦從胸膛傳遍他的身體,他的臉孔變得無比猙獰可怖,這笑容,也變得無比殘酷而邪惡。

如梟之夜啼般淒涼、刺耳的笑聲,突然停頓!

“你們一定不知道,我還有一個秘密,可是我永遠都不會說出來。”宋飛揚喘息著,嘶啞著聲音道,“我究竟是不是血衣樓樓主,你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也許是,也許不是…告訴你們,縱然他就站在你們的麵前,就在你們的眼前,你們也猜不到這個人究竟是誰…”

“你究竟想說什麽?”歐陽情心頭一動,忍不住問道。

宋飛揚“桀桀”一聲厲笑,說道:“我就要死了,帶著這個秘密死去…”

聲音漸漸微弱,終不可聞!

宋飛揚是一代梟雄,也許他大奸大惡,不仁不義,但畢竟也曾經有過一段輝煌、不平凡的過去,就像紫羅蘭夫人一樣,他同樣是個令人很難忘記的人。

“江南大俠”的一生,是彩多姿的,但他的人生卻像是顆流星。流星的光芒雖然短暫,但天上還有什麽星能比它更燦爛?當流星出現的時候,就算是永恒不變的星座也奪不去它的光芒。

人的生命卻無比的脆弱,甚至比鮮豔的花朵更脆弱,這世上,還有什麽才是最接近永恒的?也許,隻有愛,愛心,愛情!

黃昏,殘陽如血。落日的餘暉把整片竹林都染成一片妖異的慘紅,雖極鮮豔,卻也難掩秋色的淒清、蕭索!

風拂過竹林,片片細葉飄動,猶如海濤湧起,發出悅耳的呼嘯。

葉逸秋站在竹林之中,身子筆直得也如一竿修竹,堅毅、挺拔。他的頭發在風中亂舞,衣袂飄飄,但這風,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疑惑。凶手伏誅,真相大白,他本該高興才是,但不知為什麽,他卻笑不出來。有些事,他始終無法釋懷。

流星已經隕落,生命已經消逝,正義永遠不死不滅,然而罪惡,是否也正在悄悄蔓延?

宋飛揚臨死之際,始終都沒有承認他就是血衣樓樓主,尤其是那一句話,似有深意,耐人尋味:“也許是,也許不是…縱然他就站在你們的身邊,就在你們的眼前,你們也猜不到這個人究竟是誰…”

宋飛揚究竟是不是血衣樓樓主?如果他是的,為什麽不肯承認?如果他不是,為什麽又不否認?他所知道的秘密,究竟是什麽?想到這裏,葉逸秋心頭一動:“難道關於血衣樓一案,竟是另有隱情?”

他沒有再想下去,就在這時,他的思緒突然被一種很輕微、極細碎的跫音打斷。跫音是從他身後傳來的,但他沒有回頭,仿佛已經知道來的這個人是誰。

歐陽情踏著滿地零亂的竹葉,衣袂飄飄,長發飛揚,仿佛乘風而來。在這一刹那間,天邊的夕陽仿佛已褪盡了它哀豔的顏色。隻因她太美,太清純!美若出塵脫俗的風中芙蓉,清純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九天仙子。

歐陽情靜靜地站在葉逸秋身邊,沉默了很久,才輕輕歎息一聲,柔聲道:“你的傷…”

葉逸秋抬起頭眺望著遠山,但見天邊那一抹殘紅猶在,西山漸漸低沉。

他一時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道:“從第一次殺人開始,我經常受傷,究竟有多少次,我都已經記不起來,但隻有這一次,才是最輕的。”

他說的是實話,如果不是歐陽情一劍刺穿了宋飛揚的胸膛,也許現在,他已經躺倒下去,接著就是不斷地吃藥、療傷,療傷、吃藥…

“我現在還可以握刀,可以攻擊。”他還是害怕歐陽情會擔心,轉首輕輕一笑,揮動著右臂,一臉輕鬆。

歐陽情瞧了他半晌,忍不住嫣然一笑。

葉逸秋心神一蕩,連忙移開了目光,注視著一片剛剛被風吹落、在空中翩然旋轉的竹葉,問道:“燕大哥呢?”

“他受的傷不輕。”歐陽情輕歎一聲,苦笑道,“但也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般重,至少…不用像上次一樣一躺就是半年。”

“唔!”葉逸秋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那麽呂老爺子…”

提起那個性子魯莽、脾氣火爆的老人,歐陽情忍不住“噗哧”一聲輕笑,說道:“呂老爺子說,他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兒孫滿堂,多福多壽,卻還未丟過這麽大的臉,回到了家一定要把呂家的祖傳絕學點穴功夫好好練習,三十年後再重出江湖,揚名立萬,所以領著他那所謂的‘追風二十四騎’風風火火地趕回山西去了。”

“三十年後?”葉逸秋也忍不住失笑起來,“他都知道自己一大把年紀了,還想在三十年後在江湖上露臉?這老人實在可愛。”

“可不是嗎?說好聽點的,他是童心未泯,說得難聽點的,他是老天真。”

葉逸秋又笑了笑,突然擰眉問道:“楊雲聰呢?”

“他已經醒過來了,傷得也不算太重。龍七先生正在裏麵陪著他,順便和他商量宋飛揚的後事。”歐陽情搖搖頭,輕歎道,“隻是飛龍堡此後的命運可就笈笈可危了,自宋飛騰死後,聲勢本已一日不如一日,如今連宋飛揚也都死了,隻怕…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

江湖上最近發生的那些事兒,竟是“江南大俠”宋飛揚精心設計的陰謀,這種事說出來,有幾個人會相信?楊雲聰太年輕,江湖閱曆也太淺薄,以他現在的身份和地位,隻憑他的隻言片語,一人之力,是絕對不能處理這些複雜、煩瑣的事務的。

宋飛騰已然作古,宋飛揚也已作法自斃,飛龍堡一時無主,這武林第一世家的牌子隻怕從此就要砸了,這一份巨大的產業又如何支撐得下去?

廣陵散絕,是曆史的一個悲劇。對於這種無奈的悲劇的發生,人們通常隻能無奈的接受。

飛龍堡數百年來浸yin於曆史的風吹雨打中,始終屹立不倒,那是何等的輝煌歲月?可是今天,這至高無上的榮耀似乎己走到了盡頭。

萬丈高樓,築成不易;一經坍塌,便成廢墟。飛龍堡曾經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但從此以後,人們卻再也不能仰視它的高度,隻能在記憶中憑吊它的背影。

人呢?是否也是如此?

自古以來,聖賢英雄多寂寞。

在別人眼中,葉逸秋無疑就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但他始終不是這樣認為。他早已厭倦了漂泊,厭倦了江湖上刀口舔血的日子,他隻希望自己是個很平凡、很普通的人,不必流浪天涯,與一個傾心相愛的妻子共同建築一個溫馨、幸福的家,看著幾個可愛、聰明的孩子慢慢長大,就這樣過著平淡又舒適的生活。

盛名之下,其實難負。英雄這一虛名實在是種痛苦的負擔。人生百年,終究不過隻是一杯黃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