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坐在角落裏的龍大少突然走了過來,冷笑道:“你明明就是米高,什麽時候又成了‘天山一劍’?”

“三年前龍少雲潛入天山盜走此劍,為了尋劍,迫不得己,我隻好隱姓埋名。”

“我爹的死,主使人隻怕就是你。”

米玨悠悠笑道:“的確是我,如果他不死,此劍又怎會物歸原主?”

龍大少臉色慘白,嘶聲道:“真的是你!”

“米兄,龍少雲本就該死,這事根本與你無關,你何必為我背這黑鍋?”任我殺暗暗歎了口氣,搖著頭,無奈地發出一聲苦笑,米玨的良苦用心,隻有他才能明白。如果龍大少知道梁百兆才是他真正的殺父仇人,梁百兆以後的日子肯定會很難過。

龍大少咬牙恨恨道:“好,很好,你們真是好朋友,既然如此,索性就一起去死吧!”

語音甫歇,忽然有一個聲音悠然笑道:“既然來到‘天涯海閣’,就是這裏的客人,有什麽話,為什麽不坐下來談呢?盡說些打打殺殺、仇啊恨啊的閑事,豈非大煞風景?”

聽到這個聲音,每一個人都突然呆住。這世上,居然會有如此動聽的聲音?

這聲音是如此地甜美,嬌柔而清脆,就算用“黃鶯出穀,珠落玉盤”這八個字來形容,隻怕也還嫌太侮辱了她。她的聲音還很年輕,她的年齡最多也隻不過雙十年華而已。

美麗的語聲猶在耳邊縈繞不絕,一個臉上蒙著一塊黑色麵紗的女人已拾階而來。看見這個女人,刹那間,每一個人仿佛都已停止了呼吸。

這是一個絕對讓人窒息的女人,雖然看不見她的容顏,可是她的眼睛,隻怕已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的眼睛。沒有人可以抗拒她的眼睛,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這雙眼睛明亮如一泓秋水,清晰似中秋明月,卻又朦朧若遙遠的繁星。

她的身材也是曼妙無比,高挑、修長,曲線玲瓏,錯落有致,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珠圓玉潤,恰到好處。

她的手,竟也是如此美麗,美麗得毫無瑕疵、不可挑剔,就像一塊精雕細琢的羊脂美玉,沒有絲毫雜色,五指纖細,分布均勻,就算是最會挑剔的人,也絕對挑不出半點毛病來。美麗的手,她的人大都是美麗的;美麗的女人,她的手也絕對美麗。

沒有人能否認,縱然隻是她一個淡淡的倩影,也可以讓所有人留下驚鴻一瞥、永不磨滅的印記;更沒有人能否認,縱然隻是她一個輕輕的眼神,就可以讓所有人留下許多美麗的遐想。

她的絕代風華和天生麗質,都是無可比擬的,無論什麽時候,她都能使人感覺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獨特的魅力。她有著水的溫柔、風的氣質,落落大方而親切無間;她也許有些孤獨,卻絕無絲毫孤芳自賞的味道。

她的美,近乎完美。她仿佛不是從人間而來,不是生長於紅塵俗世中,脂粉和煙火,完全不能為她染上半分顏色。無論是誰,隻要瞧過她一眼,就永遠不能忘記她這個人。

這蒙麵少女的出現,仿佛也讓窗外的風雪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漸漸變得微弱下去。

她隻是很隨便的站在那裏,是如此的從容和自然,可是在每個人看來,她就是一幅美妙的圖畫,是這世上最美麗的風景。山水為之失色,星光為之黯淡;純熟的丹青不能勾勒出她綽約的風姿,生花的妙筆不能描述出她醉人的神韻。

沒有人的目光曾經離開過她片刻,隻有一個人始終連瞧都沒有瞧過她一眼。

任我殺的目光始終望向窗外飛揚的雪。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朦朧而空洞,仿佛什麽也看不到。莫非他也無法抗拒這蒙麵少女的魅力?

這蒙麵少女迷夢般的目光,卻始終落在任我殺的臉上,漸漸變得星輝熠熠。

這是一張英俊但冷漠的臉,濃黑的眉,明亮的眼睛,緊抿的嘴唇,無不透出他的堅毅和倔強,更顯現出他迷人的魔力。雖然他還太年輕了些,可是他的魔力卻是讓人無可抵擋的。

他的臉沒有表情,也許是因為他的內心太複雜。正是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才讓人心醉而又心碎。

他的眼神為何如此憂鬱,總露出一種慘淡的哀傷?她的心仿佛在這一刹那間醉了,但很快又如一朵花兒被一隻無形的手揉碎了,一片化成千萬片,每一小片又化成千千萬萬片,一如紛飛的花瓣雨…

蒙麵少女靜靜佇立著,她的風神,她的氣質,讓她的人看來就像是個高貴而優雅的公主。她美麗的眼睛裏明顯有一種淡淡的笑意,緩緩道:“這裏是‘天涯海閣’,金陵城裏,隻怕連垂髫小兒也聽說過‘天涯海閣’的故事,因為這名字本是皇上金口禦賜。誰若在這裏存心搗亂,那是絕不允許的事。”

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彼此間隻能感覺到呼吸的頓挫。

蒙麵少女目光流動,緩緩道:“各位既然來到這裏,就應該入鄉隨俗,遵守這裏的規定,豈可大開殺戒,盡做一些有傷大雅之事?”

寂靜依然。還是沒有人說話,似乎在擔心一說話就會破壞了這聲音的美麗。

“不該發生的已經發生,若不能改變,就隻有挽回,可是隻憑小女子一己之綿綿薄力,又可以做些什麽呢?”蒙麵少女輕輕一聲歎息,又看了任我殺一眼,“如果各位能給個麵子,化幹戈為玉帛,小女子感激不盡。”

沒有人可以看見她的臉,卻看得到她的眼神。她的眼神似水般溫柔,透出真誠和期盼,就算是魔鬼,隻怕也不忍心傷害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

龍大少突然笑道:“好,今日本大少就賣個人情,絕不會在這裏提起報仇一事。”

蒙麵少女淺淺一揖道:“多謝成全。”

眇目老嫗大手一擺,沉聲道:“不行。”

蒙麵少女似乎一怔,道:“老夫人有何意見?”

“我老婆子可不理什麽皇帝、王法,也不管這是什麽地方,我隻要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萬劫重生’。”

“這東西對於老夫人,是不是很重要?”

“比報仇殺人還重要。”

“這東西在哪裏?”

眇目老嫗一指洪不諱,道:“這就要問他了。”

洪不諱冷冷道:“什麽‘萬劫重生’?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你這趟鏢難道不是?”

“這一次隻是五萬兩白銀的小生意。”

眇目老嫗獨眼一瞪,沉聲道:“你居然敢騙我老婆子!”

洪不諱別過了頭,決定不再理會這個神秘而可怕的老太婆。

蒙麵少女道:“老夫人,你們江湖中人的是非恩怨,小女子沒有興趣,但每一個來到這裏的客人,都不能破壞這裏的規定,否則‘天涯海閣’名譽盡失,這生意還怎麽做得下去?”

“如果你要老婆子離開這裏,除非給我一個可以離開的理由,不然…”

“老夫人,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兩句詩?”

眇目老嫗瞪眼道:“詩?老婆子是個粗人,最討厭的就是那些狗屁東西。”

“這兩句詩老夫人一定聽得懂的。”

“我隻懂得如何殺人。”

蒙麵少女悠然念道:“銀絲拂麵隨風去,鐵騎踏月入夢來!”

這兩句詩甫一出口,那眇目老嫗和黑衣老者的臉色立即都變了,眇目老嫗沉聲道:“你怎麽知道這兩句詩?”

“老先生,老夫人,這兩句詩的意思,你們是明白的,是嗎?”

黑衣老者突然長歎一聲,沉聲道:“小姑娘,你究竟是什麽人?”

“小女子複姓歐陽,單名一個情字,是‘天涯海閣’的老板。”

“歐陽情?‘天涯海閣’的老板?很好,我老頭子也賣你一個情麵,絕不在這裏動手。”黑衣老者回頭對著洪不諱陰惻惻一笑,冷冷道,“那東西我們誌在必得,隻要你離開‘天涯海閣’,就絕對逃不出金陵城。”

眇目老嫗道:“就算你們走出了金陵城,也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

洪不諱臉色煞白,皸裂的嘴唇幾乎被他自己的鋼牙咬出血來。

黑衣老者對歐陽情裂嘴一笑,道:“小姑娘,下次我老頭子要是來這裏討幾杯酒喝,你可千萬不能拿一壺尿來。”

歐陽情莞爾,輕搖螓首,笑道:“小女子一定會拿出最好的美酒招待老先生。”

“小姑娘最會騙人的,還是別相信的好。”黑衣老者搖搖頭,向眇目老嫗、龍大少招了招手,歎道,“走吧!”

他居然真的說走就走,絕不停留。

龍大少匆匆跟出,隻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頭道:“歐陽姑娘,打擾了,告辭!”

歐陽情淡淡道:“不送,請!”

這一下變故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本是一場在所難免、腥風血雨的決鬥,隻是因為歐陽情的出現,結局就完全改變了。

安柔提緊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輕輕道:“大當家,你早就該來了。”

“有些事遲早都要發生,早一點來,晚一點來並沒有什麽不同。”

“來了,總比不來的好。”

歐陽情眼波流動,靜靜瞧了身子站得筆直的任我殺一眼,輕輕歎了口氣,目光最終停留在米玨臉上。

米玨竟似有些慌亂,連忙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倉促地掩飾著窘態。

“這位就是米先生?”歐陽情緩緩道,“聽說米先生才高八鬥,能吟善賦,今日終於有緣一見,小女子三生有幸。”

米玨微笑道:“歐陽姑娘才是真正的高人,兵不刃血,三言兩語就平息了這場風波。”

“這自然還要多謝各位賞臉。”歐陽情妙目一轉,又看了任我殺一眼,欲言又止。

米玨笑了笑,道:“這位是任兄弟,是在下的朋友。”

“相逢不如偶遇。就由小女子作東,請兩位喝幾杯如何?”

“姑娘美意,誰能忍心拒絕呢?”美人如玉酒醉人,隻有瘋子才會拒絕這款款的盛情。

可是偏偏就有人願意做瘋子。任我殺倏然回頭,一雙冷漠的眼睛盯著歐陽情溫柔的雙眸,絕無表情地道:“我從來都不需要女人請客。”

從歐陽情出現到現在,一直都沒有人敢麵對她的目光,因為沒有人能抗拒她的眼神。但是這個冷漠的少年,居然就這樣麵對麵地直視著她,目光冷得就像出鞘的刀。

歐陽情的眼眸依然溫柔如水,卻已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注視,不是因為他目光太冷,而是因為…因為什麽?她突然覺得心緒已經完全亂了,仿佛滿天紛飛的紙鶴。究竟是因為什麽?居然連她自己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女人的情,我也從來都不領的,所以,你雖然阻止了這場決鬥,但是我絕不會感激你。”

歐陽情垂下螓首,輕輕道:“你根本不必感激我,我這麽做,也是為了‘天涯海閣’的名譽。”

任我殺回頭望著米玨,緩緩道:“米兄,小弟先告辭了。”

米玨怔怔道:“你這就要走了麽?去哪裏?”

任我殺微一沉默,輕輕一聲歎息,神情間止不住露出一種落寞和憂傷,緩緩道:“天大地大,總有地方可以去的。”

他苦笑著,拔腿就走,如一片枯葉般飄然下樓,留下一個孤獨的背影。

米玨喚道:“小兄弟,等一等。”

任我殺似乎並沒有等他的意思,頭也不回,已然走出了“天涯海閣”。

米玨一聲輕歎,苦笑道:“歐陽姑娘,在下這位朋友性情如此,失禮莫怪。”

“嗯!”歐陽情望著任我殺漸去漸遠的背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神迷蒙,似乎正在沉思。

“兩位姑娘,在下告辭了。”米玨拱手一揖,不敢再看歐陽情的眼睛,也不敢再看安柔一眼,匆匆而去。

安柔緩緩靠近歐陽情,輕輕道:“他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殺手。”

歐陽情蹙眉道:“他?”

“那個冷漠的少年。”

“他是殺手?”

“‘一刀兩斷’任我殺,據說龍少雲就是死在他的刀下。雖然這個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看起來並不討厭。”

“嗯!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你好像也變成了講故事的人。”安柔忍不住笑道。

歐陽情也笑了,悠然道:“我不喜歡講故事,但我喜歡聽別人的故事。”

長街落寞。雪,飄飄揚揚,仿佛纏綿的情絲,剪不斷,理還亂。

任我殺踏著滿地白雪緩步而行,可是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很堅定,仿佛不願意浪費每一分力氣。

米玨很快就追上了他,相偕同行。兩個人都在沉默著,一直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一直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任我殺倏然駐足,米玨立即也停住了腳步。

任我殺抬頭望著天空,輕輕一聲長歎,緩緩道:“米兄,如果人生也有這麽一個十字路口,你會選擇怎麽走?”

米玨想了想,道:“我希望每天都可以見到陽光,可以聽見笑聲,所以,我一定會往有陽光和朋友的方向往前走。”

“我不能。我不敢想象明天是一個什麽樣的日子,所以我隻能繼續走完我正在走的路。”

“你可以回頭,你還年輕,依然還可以選擇。”

“如果一個人一開始就發現自己走錯了路,也許還可以回頭,但是我已經走到了絕路,再回頭,隻怕已經很難很難。”

“再多麽難走的路,都是人用自己的腳走出來的。”米玨微笑道。

“我心已死,何必回頭?”

“小兄弟,雖然你從不說出你的故事,但我知道,你一定曾經有過傷心、痛苦的過去,是不是就因為這樣,才使你走錯了路?”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任我殺輕輕揮一揮手,“留住回憶,才有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小兄弟,你如此自暴自棄,隻是在折磨自己。”

任我殺咬著牙,沉默了半天,突然笑道:“米兄,你想家了嗎?”

提起家,米玨也笑了,臉上的陰霾刹那間被一掃而盡,點頭道:“我已經整整三年沒有回家了。家,對於每一個遊子來說,是記憶裏最深刻的東西。”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明天,最好明天就可以起程。”

“我跟你一起上天山。”

米玨大笑道:“天山雪景可謂一絕,還有那裏的人也都熱情好客,你這一去,也許就永遠都不願意再回來了。”

任我殺不禁也笑了,悠然道:“我本來就是一個不知明天、也沒有根的浪子,就像水上浮萍,飄到哪裏就是哪裏,又何必還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