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解心

在報恩寺裏,秦雲頤很放鬆,早起跟老住持一起上早課,用完早飯後,也會跟小沙彌一起,拎著木勺給菜地澆水,用過午飯後會抄一卷經書,甚至還久違的拿起針線,和婢女們坐在院子裏做些針線打發時間。

晚上天氣好的時候都會在院子裏坐坐,漫無邊際的聊天,什麽都聊。

佩玉都小聲跟妙清嘀咕,“怎麽娘娘在這裏吃著豆腐青菜,氣色比在宮裏還好呢。”

“娘娘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偶爾吃些青菜豆腐是清腸呢。”妙清說,“娘娘也沒拘著我們在這陪著她吃,你要嘴饞了,就和佩珠去山下吃。”

佩玉有些不好意思,“那妙清姐姐和妙安姐姐都沒下去了,我們也沒那麽饞。”

“是娘娘的意思。”妙清說,“說你們還小,不吃肉沒力氣。”

“娘娘真好。”佩玉說,“陛下怎麽不來看娘娘啊?陛下什麽時候把娘娘接回去?”

“這些不是你該問的。”妙清說,“老實待著。”

周大妞知曉貴妃到了報恩寺,也托人來問可不可以上來給姑娘磕個頭,秦雲頤自然允了,周大妞頂著個半大不小的肚子上來,秦雲頤忙讓人攔著她不要下跪,“早說你懷孕了,我可不會讓你上來,山路多難走。”

“民間婦人身子健,沒那麽多忌諱,懷孕了照樣也下田下地的。”周大妞笑說,“我若是這次不來,此生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見到姑娘。”

“說來也是可笑,我如今這樣的身份,你們也沒跟著沾光,反而要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你們和我還有這樣一層關係。”秦雲頤歎息說。

“名是沒了,實惠還是有啊。”周大妞笑說,“這些年姑娘使人送來的東西,夠我們活的體麵舒服。再說了,要那名作甚,旁人衝著娘娘來跟我們打交代,到時候還有沒完沒了的糟心事。”

“若是我和哥哥是個能幹的,能替姑娘做些什麽也就罷了,偏我們也就是個老實的本分人,不揚名,是對我們好呢。”

秦雲頤笑著看她,“你就是樣樣都想的通,和奶娘一樣。”

“我是娘的女兒,自然是要像她。”周大妞笑說。她出生的時候,娘在秦家已經當了好幾年奶娘了,所以

她自小就習慣了,娘不是在她身邊天天陪著,而是十天半月才回來一次,但是娘每次回來都給她帶好東西,摟著她說話,給她梳漂亮的辮子,足夠她在小夥伴們麵前好好炫耀。

逢年過節的時候,爹就會帶著她和哥哥去給主家磕頭,每次她都會進內院,見夫人姑娘,有好多好多好東西。夫人曾經提議說讓娘帶她到家裏來,反正養個小姑娘也就一雙筷子的事。

娘謝絕了夫人的好意,她說她是來秦家做奴役的,不是來享福的,她也不想女兒小小年紀就來內院學伺候人的活計,“就是個鄉野丫頭,讓她在鄉野長大,長大後嫁個老實漢子,能安穩的過完一生,我做娘的就滿足了。”

就不要到這富貴地來迷了眼睛。

夫人聽了誇她品性好,“所以我才留你了來照顧雲兒,交給你,我放心。”

她當時聽了不明白,長大後聽的多了見的多了才知道娘的用心。“姑娘還記得小時候來莊子裏玩,我帶你去摘野菜野果,就在這滿山裏轉悠。”

“記得。”秦雲頤笑說,“我們兩是偷偷去的,結果你在山上忘記了路,我兩沒有在午休時間回來,被奶娘抓到後,讓頂著水盆在牆角站了一下午。”

“我當時好害怕呀,我娘罰我就算了,怎麽還能罰姑娘呢?”周大妞說,“雖然是姑娘講義氣,要跟我一起受罰,但是我娘就應該順勢推了我的責罰才是呀。”

“奶娘的罰已經是很輕微了。”秦雲頤說,“回去後讓我娘知道,我可是伸出手心挨了足足十下的。”

“真的?”周大妞驚訝道,“我都不知道,夫人看起來慈眉善目菩薩一樣,她怎麽忍心呢?”

“那是我做錯了。”秦雲頤說,“君子不立危牆,我貪玩把自己置於可能的危險之中,若不好好教訓,膽子越大,闖出的禍就越大。”

周大妞一臉驚歎,秦雲頤卻笑說,“好在娘第二年還是準我來莊子。”

“後來,我們都帶著一串兒人一起去摘野菜,野果。”周大妞笑說。

說起兒時的是趣事,秦雲頤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回過神來已經黃昏了,“瞧我,拉著你個孕婦幹坐了這麽久。”

“能和姑娘說說這些事也挺好的。”畢竟姑娘記憶裏的娘和她記憶裏的娘才能組成一個完整的娘,周大妞笑說,“我懷這個總是惡心反胃,難得今天老實安分的不折騰我。”

“姑娘要不嫌棄我,我明日再來陪姑娘說話。”

“你這個大肚子上上下下也太折騰了。”秦雲頤說,“但是山上也沒條件讓你安置。”

“姑娘都能安置的地方,我有什麽不能安置的。”周大妞說。

秦雲頤就留了周大妞在山上住下,讓人去山下做了素補湯上來給周大妞,“也是我思慮不周,怎麽能留你下來吃齋呢?”

“我都好幾天沒好好吃過東西了,聞著肉味就吐,偏我那婆婆見我不吃,變著法的做肉,我實在受不了,才說要回娘家住兩日。”周大妞說,“就是不在這,我在家也是吃的素。”

“懷孕很幸苦吧。”秦雲頤看著她說。

“幸苦。”周大妞說,“吐得要死要活的時候就想,我娘當初懷我的時候是不是也受了這樣的罪。”

“都是很辛苦的。”秦雲頤說,“我聽說我娘懷我哥哥們的時候都很順利,隻是懷我的時候,許是年紀大了,很是幸苦。”

“隻可惜我也沒有機會好好孝順她。”

“我先前跟娘娘想的一樣。”周大妞說,“不怕娘娘笑話,我還哭了呢,哭的很凶,我婆婆還以為是大郎欺負我,把他罵打了一頓,我就跟我婆婆說,不關她的事,是我想我娘了。”

“我婆婆就勸我,她說當初懷孕生子辛苦的時候,她也想,要是孩子不孝順她,她就生生打死他,就當她白受苦一回,但是看著孩子一天天大,摸爬打滾的,她就想著孩子能健康,能開心,至於孝不孝順她,倒是其次了,做娘的就是隻要孩子好,孩子好比什麽都好。”

“你娘看著你好,就什麽都好了,她不在意你是不是沒孝順過她,隻要你過的好,就是最好的孝順。”

“我說這不就是勸著人自個兒輕鬆的好聽話嗎?那當娘的多可憐啊。”

“我婆婆就說,她娘是這麽對她的,她就是這麽對她孩子的,等將來,孩子又會這麽對孩子。”周大妞說,“也許哪個女兒就是轉世的娘,今生來還上輩子欠的債,一環一環就這麽循環下去。”

“你婆婆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秦雲頤說。

“我隻失去了娘,姑娘失去的是所有的家人。”周大妞說,“我有父兄嫂子可依靠,有婆母大郎憐惜,尚且想到舊事就心痛難耐,那姑娘該多難受啊?”

“這麽些年,姑娘是怎麽過來的?”

“不去想就過來了。”秦雲頤說,她伸手去摸周大妞的眼淚,沒想到她自己也已經淚流滿麵,“這是活著的人必須經曆的過程。”放不下對死者的掛念,就永遠不會走出來。

“姑娘要去想。”周大妞說,“去想,就想通了,不想,永遠也想不通。”

“要姑娘自己想著要好好的活,才能好好的活呀。”

周大妞吸著鼻子說,“不知道姑娘有沒有夢見過我娘,這麽些年我沒夢見過,不過大哥說他夢見過,娘說讓他照顧好爹,妹妹,要做個好人。”

“真好。”秦雲頤說,“我沒有夢見過。”我隻是重複的夢見的那一天,噩夢的一天。

“我大哥說他在娘要走的時候追問她了,問她為什麽那麽衝動,宮裏明明已經來人了,她隻要再堅持一下,就能活下來了。”

秦雲頤屏住呼吸的看她,“然後大哥說,娘隻笑了笑,告訴她,如果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麽做的,她也舍不得死,舍不得太多人,可是那當下,她舍不得姑娘。”

豆大的淚珠湧出眼眶,秦雲頤扭頭,用手覆麵,周大妞拉著她的手,“姑娘一定要活的好好的,這樣,所有人的死都沒有白死。”

“姑娘不是一個人活著,是替所有秦家的人活著。”

“所以姑娘要開心的吃飯,開心的玩耍,開心的和夫君舉案齊眉,白頭到老,讓所有的遺憾都止於你。”

“姑娘活著是秦家的幸運。”

秦雲頤匆匆起身走了,回到房間倒在**酣暢淋漓的大哭一場,妙清和妙安在門口守著,等她什麽時候哭完才進去。

秦雲頤這麽些年的心結,不是一次兩次的談話就能徹底瓦解了,不過和當年的舊人聊天,總算不讓她背負那麽重的負罪感。

周大妞在報恩寺待了三天才回去,秦雲頤站在偏殿,挽起袖子,拿起帕子,想把所有的靈位都擦了一遍,不讓人幫忙。這是個苦差事,這麽多靈位,得擦一天才能擦幹淨。

秦雲頤也不急,抿著唇就這麽從早到晚的擦起來。

等擦到自己父母的靈位,秦雲頤發現自己這次竟然沒有想哭的感覺,她細致的擦拭著每塊靈位,“其實活著要也不是什麽壞事,你看,你們至少還有我記掛著,這裏這麽多靈位,不知道其中還有幾位是有家人在世,還惦記著他們的。”

“我可真討厭。”秦雲頤說,“不想死,給自己找了一堆不得不死的理由,不想活,又給自己找了一堆不得不活的理由,就這麽別扭擰巴的過了這麽些年。”

“自己以為這樣不死不活的活著,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但是到最後對不起活人,也對不起死人。娘肯定都不要認我這個蠢女兒了。”秦雲頤失笑說,她拿起二哥的靈位,“二哥,你交了個好兄弟,若不是他,我也不能活的這麽自在。”

“我總覺得活著就是對得起他救我的一片心了。”

“現在想想,我這樣活著,也是糟踐他的心意。”秦雲頤說,“這次我真的想好了,不反複了,日後就好好活著。”

“為你們,為他,也為我自己。”

“人間很短暫的,揮指幾十年,我就下來陪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