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港總督成為本地的領主,已有二十六年。

在他記憶中,自己的領地,亦或是說家鄉,在這二十六年中一直都在逐漸衰敗。

芬裏爾海是一片豐饒而又危險的海域,這裏的漁獲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多,前提是捕撈的漁船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因為獨特的深海環境,此地也有眾多強大的巨型海獸。

昔年諸國都在進行海軍軍備競賽時,這些巨大的海獸不免被屠戮的命運,它們的骸骨和生物素材都是鑄造巨型船隻和深海秘寶的材料,芬裏爾港是完美的港口和戰略造船廠,而隨著整個芬裏爾海域都被光明聯盟掌控後,因為與之為敵的黑暗諸國都位於大陸內側和世界西北的極地,一直都沒有海戰的餘地,故而就逐漸失去其戰略意義。

昔年威淩天下的皇家艦隊,現在隻剩下幾艘殘破的小船,而巨大的船塢更是因為需要耗費巨量的費用維護,故而逐漸一點一點地被廢棄。

沒有艦隊巡視剿滅,巨大的深海巨獸也開始興風作浪,令正常的漁獲都被影響。

聯盟遺忘了這片土地,卻也沒完全遺忘——至少稅收從未少過,而且稅收仍然是按照富裕地區的標準進行征收,這是多年前遺留的政治問題,龐大的官僚組織直到現在也沒有解決。

光明聯盟和黑暗諸國的戰爭,亦或是說,狂熱的全方麵對抗早就陷入白熱化,雙方力求在每一個方麵都壓倒對方,而無法對對方造成威脅的技術就等於不存在,深水港的沒落正是因為如此,因為海戰無法影響到位於內陸深處的黑暗諸國,而高額的戰爭經費也令稅收一直都無法正常化。

除卻邊疆地區無人管理和庇護的小村鎮,任何位於後方,有著正式政府統轄的領地和城市都有著極重的稅務,前線會稍微好一點,但說實話也好不到哪裏去。

如若說和平時代,正常的稅收是一,那麽現在,前線是3,而後方是7。

而聯盟高層的享受從未少過,奢侈的酒水,奢靡的奇物開支或許比一場戰爭還要更加龐大——但是他們卻巧妙地將矛盾引導至前方後方上。

前線認為自己受到了苛待,而這一切原因都是因為安全的後方不願意為神聖的戰爭支付稅金,而後方認為稅重的不可思議,別說是平民,就算是領主自己一年都積攢不了幾個金幣。

沒有叛亂——掌握有至高權利的聯盟高層都是神明的子嗣,半神英雄,得到神諭指引的天之使者,他們掌握的權柄,魔法和奇跡,都是無論多少數量的普通人都無法抵抗的。

一切的宣傳都是‘黑暗諸國’的錯。沒有他們,深水港不會衰敗,也不會遭受這麽重的稅收。總督總是這樣想,而他就連自己喜歡的花都種不了幾顆。

至於黑暗諸國一方,就更加恐怖了,他們的稅收甚至有著血稅——也就是生命本身。實在是無法交付稅金的話,光明聯盟最多也就是剝奪公民權,讓人成為奴隸,而黑暗諸國則會將沒有支付稅收的人做成施法材料。

人皮鼓,人筋琴……

他們將這種剝削美名其名為宿命和福報。

鳴響紀元的天地,無盡的戰爭充斥天地,所有人都在與其他人對抗,這種對抗事無巨細,從單純的戰鬥,一直到經濟和人文領域的對抗都是如此。

在這紀元,有異常豐富的技術結晶:成體係的歌魔法,被編撰成詩篇的詩奇跡,以及被稱之為‘複寫魔法魔械’的複讀機,以及隨身的‘聲樂播放器’。才華橫溢的技術人員甚至研製出了魔法加速吟唱的秘密,最高可以令奇跡和魔法的施展速度加快二倍。

但這一切璀璨成果都和普通人的生活無關。

而就是這樣的背景下,深水港總督遇到了來自亞特蘭蒂斯的使者艦隊。

很難說總督心中的想法是什麽,但是不管怎麽說,他都沒有力量去對抗這支不知源頭的強大艦隊,而因為對方的態度和藹,總督也竭盡自己所能招待了對方,雙方都給對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來自亞特蘭蒂斯的使者帶來了更加先進的複讀機以及各式各樣的奇特裝置,譬如說會吟唱詠歎調讚頌植物,令它們加速成長的田地用機械,亦或是能讚美海水,製造漩渦,凝聚漁獲的自動漁獵器。

任何人都能看出亞特蘭蒂斯使節帶來技術的珍貴,總督是個正常人,他自然也能看出來,心動的他想要詢問這技術的使用權究竟有多貴,而得到的價格令他驚異。

雖然仍然是他無法付出的價格,但卻非常實惠,至少聯盟是肯定能夠接受的價格!

深水港總督與使節團成為了朋友,使節團成為了深水港的座上賓,亞特蘭蒂斯艦隊剿滅了肆虐在芬裏爾海中的眾多深海巨獸,這不僅僅令漁民們不用在捕魚時提心吊膽,富餘的魔獸材料更是令深水港有了足以改造城市,開墾農田,交付稅金,令城市煥然一新的資金。

一時間,深水港將這些自認為‘來自於另一個大陸’的使節認定為上天派來的使者,終於能從黑暗中看見希望的總督下定決心,他認為這支艦隊不僅僅能改變一座深水港,更是可以改變整個聯盟。

他自命為亞特蘭蒂斯使節團的使節,作為和聯盟高層交流的中介——畢竟除卻他外,使節團也沒辦法在後方找到哪怕是有半點話語權的h領主了,而亞特蘭蒂斯艦隊也異常安分守己,他們僅僅依靠海上的漁獲就可以活的很好。

深水港直通聯盟中央的使節團隊在秋收後出發了,帶隊者正是總督本人,他們帶上了源自於亞特蘭蒂斯艦隊的諸多神奇造物和器械,並且帶來了大量新知識和見聞,以及另一個大陸的善意——超過四百名亞特蘭蒂斯諸國的使節也在團隊中,他們鎧甲明亮堅固,帶有異於這片大陸,但也同樣璀璨的裝飾和紋章。

深水港總督深信,是諸神引導他與這群友善的人見麵,而聯盟和亞特蘭蒂斯大陸的交流,正是光明聯盟戰勝黑暗諸國的契機!

深水港總督帶領的龐大使節團隊並沒有一直都受到歡迎,在來到聯盟核心腹地時,越來越多的詢問和質疑出現,但這些其實並不影響什麽,無非就是支付一點賄賂罷了,一直到總督麵見聯盟高層時,這種手段依然非常有效,而深海海獸的素材帶來的大量財富令他有底氣這麽做。

“長老,我認為,和亞特蘭蒂斯諸國的交流和盟約,是我們戰勝黑暗諸國的關鍵!”

在聯盟長老會議上,出席坐在最低席位上的黑水港總督無視那些鄙夷和輕視的目光,他展現了亞特蘭蒂斯的諸多技術,令所有人都驚訝地改觀,甚至對自己過往沾沾自喜的諸多技術感到慚愧。

哪怕是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聯盟大長老,據說是白晝女神直係後代,聖女安伊莎都為之皺緊眉頭,端起源自於亞特蘭蒂斯,據說可以釋放一千種不同魔法的‘隨身播放器’端詳,並為之動容。

聯盟長老的衣物上滿是寶石,哪怕是長袍上的一個裝飾都凝聚有奇跡的力量,隨便哪個長老的隨身飾物價值都頂過深水港幾年的稅收。

而聖女安伊莎頭頂的冠冕上有一百三十五顆寶石,每一顆寶石據說都有一顆音符的力量,價值連城。

“這太重要了。”

正了正自己勝過一百三十五座城市價值的冠冕,她遲疑道:“我需要請示諸神。”

這是自然的流程,黑水港總督相信,哪怕是諸神也會被自己說服——徹底戰勝黑暗諸國和諸神的**,即便是神也無法抵抗吧?亞特蘭蒂斯的技術和友誼,對於大陸上飽受戰火折磨壓榨的民眾來說絕對是一個福音。

沒有人可以拒絕。

除非是神。

而神,拒絕了。

“……抓起來。”

睜開眼睛,有著金紅色長發,淡金色眼眸,如諸神一般完美無缺的聖女在於諸神溝通後,下達的第一個指令,就令黑水港總督的笑容凝固。

聖女的目光冷酷:“亞特蘭蒂斯的邪魔是我等大敵,是勝過黑暗諸國的最大敵人。”

“將他們全部抓起來!”

在光明聯盟的腹心,使節團怎麽可能與整個光明聯盟最強的戰鬥力對抗?沒多少時間,原本還滿心歡喜的世界團就在一片疑雲中被抓捕,投入監獄。

“為什麽?!”

而同樣被直接逮捕的深水港總督難以置信地質問道:“怎麽會?!他們怎麽會是邪魔?邪魔怎麽會是這樣?!”

“這是諸神的旨意。”

聖女的聲音恢複冷漠無情:“他們就是邪魔,無可置疑。”

“而你,私聯邪魔,剝奪領主之名與公民權。”

說實話,直到這時,深水港總督也沒有想過反抗,他畢竟是光明聯盟的子民,諸神的信奉者,既然諸神如此啟示,他隻能相信。

但是接下來,光明聯盟對使節團中,那些亞特蘭蒂斯使者的所作所為,就和光明沒有半點關係。

他們審問那些技術的原理,用鞭子和刀刃抽打,切割原本笑容以待的使者的血肉,他們動用用來對待那些互相廝殺了數千年的生死大敵,對待黑暗聯盟中頑固者的手段對付那些隻是想過過來交朋友的亞特蘭蒂斯人。

哪怕是最頑固,經受過訓練的黑暗聯盟死士也無法忍受這種折磨,更何況本來以為隻是建交的使者?眾多技術的奧秘和重要的知識被拷問出來,龐大的價值令聯盟的諸多長老都感到震驚——現在,即便是沒有諸神神諭,他們也會對那支位於深水港的艦隊感到貪婪了,更何況還有諸神神諭作為保底。

“他們甚至不懂何為戰爭!”

哈,一個從未經曆過戰火的邪魔帝國!多麽豐盛的佳肴,光明聯盟的高層怎麽能忍受這樣的**?

一個擁有技術,善意,卻又孱弱不堪,未曾經曆過戰火的邪魔陣營……這不就是用來給他們掠奪的嗎?

被拷問過後,絕大部分亞特蘭蒂斯的使者都被殺死了,但是,聯盟依然‘仁慈’地留了其中十分之一,也即是四十人一條生路,他們挖去了這四十人的雙眼,並且用藥毒壞了他們的聲帶,令他們再也無法呼喚魔法和奇跡,然後讓隻被挖掉一隻眼睛的深水港總督帶著這群飽受折磨者回去。

這不為了任何事,隻是為了向邪魔展現光明聯盟的意誌——神的子民絕對不和邪魔做任何交易,緊隨在這一支失去雙眼和聲音的使節團後的,乃是光明聯盟最為精銳的大軍。

深水港,等待好消息的艦隊首領在極度的驚愕和憤怒中,迎回了這支流著血淚的使團。黑水港總督在用顫抖嘶啞的聲音帶來‘軍隊正在前進’的消息後就想要自殺,對亞特蘭蒂斯使節團極度的愧疚和對聯盟的失望,壓垮了這個隻是一心想要讓家鄉變得更好的男人的脊梁。

他在過去經常看見聯盟和黑暗諸國之間虐殺使節團,進而爆發大戰的新聞,他那時總是憤怒和快意,因為那是命中注定,宿命的敵人,故而從未質疑過,從未想過那些被折磨和折磨的人都是生命。

而現在,被指定為宿命的敵人前,他就已經知曉亞特蘭蒂斯人並不是什麽邪魔,他們帶著善意,對世間所有事都充滿希望,這樣的生命絕對不是宣傳中無血無淚的邪魔,他甚至對那些黑暗聯盟的子民形象也生出質疑。

他們真的是沒有絲毫快樂,不懂幸福為何物的怪物魔獸嗎?

他已經不想知道,他想要去死。

“死亡是逃避。”

但是艦隊領袖達克拉阻止了他,自己的兒子也在使節團中,被挖掉雙眼,啞了嗓子。幸運的是,他活了下來,不幸的是,這個年輕人根本不想活著,他在回來後時時刻刻都在尋死。

他對自己的兒子這麽說,也對黑水港總督也這麽說,神木的力量可以治愈所有人和一切傷勢,但是死去的人卻再難複活了,更別說有些傷勢即便肉體治愈,心靈上的傷害一樣是不可愈合的。

現在,原本一心隻是為了和平和交流而來的亞特蘭蒂斯艦隊徹底憤怒了。

他們將原本用來播放安眠音樂的播放器改成高昂的戰歌,他們將用來誦讀美德的機械改為誦讀狂怒的審判之音,而同樣的,得到相關消息的亞特蘭蒂斯諸國在一時的驚愕和不可思議後,也加速了戰艦的建造和士兵的征召,幾乎從未互相發起過戰爭的神木七十五國從古老的典籍中尋找軍隊的描述,他們將用來耕種的動力鎧甲改裝成沉重的殺戮機械,並用最為先進的武器,魔法和奇跡武裝他們。

被侮辱的善意,釀造而成的狂怒正在整個大陸上醞釀。

善意沒有意義,那麽就用絕對的憤怒來應對。

光明聯盟的軍隊抵達深水港時,迎接他們的是一千種不同的魔法和奇跡的洗地。

他們本以為對方隻是普通的木帆船隻,從未想過那是堅固無比的鐵甲艦,本來隻是為了示威,並接受黑水崗周邊改革結果的聯盟軍隊在瞬間就被打的哭爹喊娘,隨軍詠唱團施法還擊,效果卻並不大,甚至可以說毫無戰果。

本以為瞬間就可以擊潰的孱弱敵人有著超乎他們想象的力量,聯盟軍隊立刻就呼喚支援,可是無論呼喚來多少援軍,他們都無法攻下黑水港。

聯盟東部糜爛了起來,因為有好幾支艦隊無時無刻都在騷擾聯盟沿海的港口和城市,而一種名為燭晝的思想也開始在沿海諸多城市間流傳。

“這是命中注定的戰鬥,即便是光明聯盟沒有如此對待我們的使節,我們最終仍然會和他們打起來。”

第一任遠征軍司令,對亞特蘭蒂斯聯軍在伊洛塔爾大陸上第一塊土地的主人,曾經的深水港總督,如今的火炬港領主如此說道:“因為這塊大地上的人民並沒有接納善意,接納未來,接納革新的自由。我們並不憎恨他們,因為他們隻不過是神意的傀儡。”

“他們殺死了我的女兒,殺死了奧爾的兒子,令達克拉(使節團領袖)的兒子瞎啞,但我並不會憎恨所有伊洛塔爾人,因為他們與其說是可憎,不如說是可悲。”

“……的確如此。”

昔日的深水港總督,如今的火炬港領主,背叛了自己祖國,也被祖國背叛的男人在沉默了一會後,堅定地說道:“即便是一開始沒有戰鬥,後麵最終也會展開戰鬥。”

“這是宿命的戰爭。”

是的,戰鬥已經來了,這是從天上到地上,從過去到未來,自現在開始綿延至最終盡頭的戰鬥。

這是宿命之戰,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避也無法規避的戰鬥,誰也不可能阻止,誰也不可能置身於外。

——曆史被徹底地改寫——

——天與地被翻覆了——

——鳴響紀元·伊洛塔爾大陸深處·灰丘村——

戰勝了陰影使者和光焰軍士,將所有人都捆綁起來,用箴言封印的亞蘭,正在嚐試讓伊芙恢複正常。

少女此刻已經會笑,她歸根結底也是人,被陰影教派秘法壓製的人性並沒有完全消磨,隻要有足夠多的刺激,她總是能恢複原本的模樣。

而就在這個時候,灰丘村迎來了一位神秘的使節。

“第二先知,還有新的燭晝。”

這位使節恭敬地對一頭疑惑的亞蘭行禮,他雖然看不見埃利亞斯,卻仿佛知曉埃利亞斯的存在,並帶來了源自於大地另一頭的消息:“我帶來了先知不易的問候。”

“我來自亞特蘭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