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舟界東西長十萬八千裏,南北亦有五萬六千裏,更有無垠天海環繞。

對於一方世界來說,這個大小絕對算是甚微,但卻並不影響這個世界中修者眾多,靈氣十足。

據傳,雲舟界乃是上界至尊所鑄的艨艟巨艦於諸界大戰後所化,舟隕之日,無窮靈光席卷周邊世界破碎的殘骸,凝聚成了一方雲海天地。

而身隕於舟內的諸多仙人神祇之道遺留界內,化作三十六大道傳承,故而界內生靈生而具備道法神通,如今更是推陳出新,短短數千年從無到有便有曆劫真仙出世,令雲舟界赫然有鼎盛之相。

雲舟界的天地中樞,也是昔日大艦艦橋所在,如今名為‘浮鏡城’的城池周邊時不時會具象化出可以觀看此界每一個角落的光幕異象,這便是昔日艨艟雲舟中的監控法陣所化,也令浮鏡城成為了天然掌控一界的都城。

浮鏡城屹立於一座高山山巔,高聳入雲,周邊沒有任何山脈丘陵拱衛,仿佛就像是一柄利劍高塔,憑空自天地中紮出。

它足有一萬三千丈之高,所以頂端的這座山巔之城中隻有修者存在,如若不是修者,根本無法適應這樣的環境,也根本沒辦法在沒有任何凡人食物的城池中生存下去。

從更高處俯瞰,浮鏡城守備森嚴。不談那足夠百丈高,寸寸銘刻著金剛真符的城牆巨陣,單單就是那些在城牆上四處巡邏的精英修士隊伍,就足以鎮殺一切妖獸與不從,而統領這支隊伍的領隊首領,也都是成就了元神真人之道的強者,更不說那些自陣法中凝聚而出的龐然巨靈,單論法力神威,尋常真人也難以比擬。

而在城內,浮鏡城居民一百三十萬,最低也是開脈修者,築基修士遍地走,金丹真人數不勝數,元神大修也有數十人,而那浮鏡城主,更是曆劫真仙,得享不朽之證。

街頭巷尾,皆為真修,人來人往,都是披甲戴冠的修行之人。

店鋪貨棟中,有窮極天地四方之地的珍稀神金異鐵,亦有源於各大寶地的靈藥神花。

在這裏,能夠找到雲舟界所有上得了檔次的傳承,也能品嚐到十萬裏江山內所有的珍饈美食。

最強的修士,最美的美人,最好的法寶,最奇的道法。

在這世界中央的浮鏡之城,一切都應有盡有,代表著整個雲舟界最為繁華,最為菁華的縮影。

而現在,這座城市,正在燃燒。

元神大修陳素然沉默地端坐於自己府邸的頂端,凝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他看見,一場騰起的大火正在席卷三個街區,諸多居民各顯神通意圖將其撲滅,但足以燃盡神魂道法的三昧真火豈是能用尋常手段熄去的?故而便能看見火舌飛騰,卷動之間便將一個個敢於靠近的修士居民拖入其中,將其在哀嚎中徹底燃盡,神魂俱滅。

他能看見,在這騰起的大火背後,另一位元神真人的府邸處,有一夥暴徒衝入其中,趁著主人不在大肆燒殺搶掠,府邸中的老奴仆役,侍女女眷,全部都在刀起刀落間頭顱落地,宛如屠戮豬狗。

一時間昔日清靜幽雅的莊園被血浪飛濺上一抹抹鮮紅,更是有幾近於虐殺一般的慘嚎響起,那是殺紅了眼的暴徒正在狂笑,正在對那些無法反抗的弱者施加自己暴力和欲望的聲音。

他亦能看見,就在這浮鏡城之上,有數十位元神大修正在捉對廝殺,一聲聲令天地震顫的雷鳴炸響,足以傳遍整個雲舟界,而熾燃的閃電劈過長空,點燃雲氣,破碎時空,令一道道靈光裂縫如蛛網一般綻放在天地之間。

有位元神大修注意到了自己位於浮鏡城中的家眷赫然在被暴徒虐殺,就算是再怎麽突破天人極限,成就元神尊位,祂的心神仍然不由得為之一動,甚至震怒,而這一絲破綻立刻就被祂的對手把握住,一聲大笑間就將其轟下雲霞。

黑發白衣的真人仰起頭,陳素然凝視著世界之外,無垠虛海中。

在那裏,有著兩位在世真仙正在遙遙對峙,令天地被兩種不同的顏色侵染。

也正是兩位真仙的意誌,這才掀起了席卷整個雲舟界的動**,令諸多大族門閥捉對廝殺,令昔日平靜的世界掀起動**,再也不得半點太平。

垂下眼眸,世界之巔的浮鏡城下,整個雲舟界也陷入戰火——人世間此刻已是百鬼夜行,魑魅魍魎縱橫天地,農夫平民宛如莊稼被鐮刀割倒那般倒下,而無數殘暴猙獰的修士正在互相廝殺屠戮。

僅僅是數十天的時間,原本繁榮興盛的雲舟界,就已是白骨遍野,鮮血成河。

普通的凡民宛如螻蟻蟲豸,驚惶不定地想要帶著細軟盤纏逃離家鄉,尋覓一處可以稍稍安寧的地域……但是這又怎麽可能?整個世界早就已經變成浩大而血腥的獵場,就連修行者都不能保證自己能夠活著,更何況沒有任何力量的他們?

不用元神大修,僅僅是一位金丹修士,幾位先天築基的修行者,隻要他們戰鬥的疲了,亦或是想要走捷徑了,自可殺戮方圓數百上千日內的萬物眾生,汲取他們的血肉魂力來恢複自己的精力。

甚至,都已經變成了常用的手段。

人性的醜惡於此徹底暴露出來。

這就是現在的雲舟界——一個混亂地獄,一個徹徹底底的亂世天地,一個失去了一切秩序,所有強者都放棄臉麵尊嚴,傾盡自己一切去廝殺戰鬥的世界。

陳素然是元神大真人,放在其他世界,也是與世同存的地仙之尊,隻需再向前邁出一步,便可曆劫而登仙,成就那不朽的真仙業位。

但是現在,麵對這混亂無比的亂象,陳素然也不過就是能勉強自保,護得自家些許安寧。

【為何,為何……何至如此?】他不禁低聲自語,然後苦笑搖頭,伸出手安撫府邸內的妻兒,令他們不至於因外界震天的喊殺而瑟瑟發抖。

這個問題,問的實在是太愚蠢了。

——就應當如此!

還能為什麽?

因為兩位真仙要決出勝負,要決出真正的雲舟界之主,要真正的將一界化作自家法寶,要返本歸元,將這雲舟世界重新煉化成昔日上界征伐萬界的艨艟巨艦。

所以,所有分屬於各方的勢力,都在廝殺,戰鬥,都在互相破壞,毀滅。

兩位真仙的爭端,哪怕僅僅是對峙,其風席卷至下界時餘下的餘波,也足以令天地震**,所有人都不得不站隊,互表忠心。

更何況,殺戮搶奪敵人的資源,不也是自己的機緣嗎?昔日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和真人,此刻也不比任何人高貴,祂們為了真仙的怒火瑟瑟發抖,甚至可能因此彼此之間的戰鬥而隕落,那豈不是正好由他們補上其位。

至於凡人?

反正又死不完。

雲舟界是沒有夢的。

天地之間,強者為尊——整個雲舟界,本就是不成元神,皆為螻蟻,哪怕是成了元神,與世長存,在真正的真仙麵前,卻也比大號臭蟲好不了多少。

開脈修士,有權豁免稅務,圈占田地;築基先天,便可建立家族,統治城池,將周邊草場森林化為己用。

金丹真人,當為一國之主,可化一國民眾為仆役,為自己栽種靈藥,建設園圃,將一個個名山大川納為己有,更是可開宗立派,成那一派之主。

而元神真人,突破天人極限,可高居天上,俯瞰世間。

層層剝削,層層權柄,在更上一層的修士來看,更底層的修士真的就是工具。

做夢?

連修士都做不成,還想做什麽其他的夢?!

兩位元神真人在天上立下賭約,便可傾覆凡間十國,令十國境內心魔橫流,妖邪肆虐,甚至聚眾攻城,數百萬人因此橫死,哀鴻遍野,而民間更是民不聊生,痛苦凋敝——而這一切,都僅僅是因為兩個吃飽了沒事幹的‘大修士’的一句話。

【果然,現在的修士武德不足,就是因為活的太舒服了啊】

【的確,不過我覺得,與其說是活的太舒服,倒不如說是沒有壓力,所以動力不足】

【給他們一點吧】

陳素然便是昔年十國國民。

他還記得,那時候原本自己和哥哥父親都在一位築基修士老爺家的家田裏幹活,半個城的居民都是為了那位原家的築基修士服務。

這樣的生活雖然辛苦,但不算差,至少有著築基修士庇護,山林中的妖邪,曠野中的荒靈,都無法威脅到他們。

自己去外地開荒,要麵對的,可就是此人不吐骨頭的魔物,是能瞬間占據你好不容易開出田地的草木精靈……不成修士,就連種田都辦不到。

不過,有著修者庇護,卻也不必擔憂天氣,也不用擔心肥料,隻需要安心為老爺們工作,起碼能享受表麵的太平。

但自兩位元神真人降下神念後,那暴增的妖邪荒靈,便徹底摧毀了這僅僅是表麵的和平。

陳素然的父親死於一隻侵入農場的野豬妖,活活啃空了腦袋。他的哥哥妖魔攻城時被本地原家的修士老爺做成了血肉傀儡,駐守城池。

陳素然作為家中唯一的男丁,接替了父親哥哥的職責,帶著家中老母與幾位妹妹流亡南方。

但就在中途,欺軟怕硬,不敢劫掠修士糧倉,卻敢於對饑民下手的馬匪便一刀砍死了他的老母,將他妹妹擄掠,更是在陳素然拚命反抗怒吼時,又是一刀將其砍翻。

妹妹的結局究竟怎樣?

陳素然現在都不知道。

苦嗎?

一般而已。

天下之大,比他陳素然苦的千千萬萬。

就算是沒有修士,沒有妖魔,也一樣會有大旱災荒,那時候,無數饑民一樣要流亡千裏,一樣要啖盡草木,一樣會易子而食,一樣會有各路劫匪惡盜,要把他們的骨血都壓榨幹淨才肯罷休。

陳素然隻是痛恨——他痛恨自己不是修士,他痛恨自己不是劫掠其他人的那個,他痛恨自己沒有力量,居然隻能被人,被這天地無盡的奪取,卻始終無法報複回來。

所以,重傷痊愈,撿來一命的他堅固心腸,竭盡全力得了一本修法,又花費漫長時間修成築基,不擇手段地去在這天地間搶奪一線機緣。

燒殺搶掠,橫行跋扈,對強者屈膝,對弱者橫眉……

當他自己真的也開始這麽做的時候,陳素然才發現。

——真的,好爽啊。

這就是修者的感覺嗎?這就是高高在上人上人的感覺嗎?這就是一言一行,就可操控他人生死,隻要覺得那個人討厭,就可以出手將他殺掉,這種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感覺嗎?

原來,自己過去,活的就像是一具傀儡……

雖然低等級的修士,對於更高等級的真人來說一樣是傀儡,可隻要變得更強,這天地萬物終究都會成為他掌中的傀儡!

陳素然的心那時候就已經死了——他已經不會再去做夢,夢一個太平安康的世界,夢父母俱在的家,夢那個照顧自己的哥哥,夢那個會對自己撒嬌的妹妹。

夢這些,有什麽用?

不能提升境界,亦不能加強神通。

天下大亂?又有什麽關係。死幾十萬,幾百萬凡人百姓,死幾千幾萬個尋常修士,讓幾十個家族斷絕傳承,讓十個國度傾倒崩塌,又如何呢?

無大亂,無機緣,大亂怎麽了?十國眾生死絕了又如何?隻要能從中出那麽幾位金丹修士,出上一位元神大修,那死就死唄。

真當其他地方的百姓不會生嗎?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在成就金丹後,陳素然在與昔日那兩位打賭的元神前輩相遇時,便俯首匍匐,真心實意地跪地謝恩。

正是因為他們破碎了十國天地秩序,迸發出了無窮混沌生機,這才讓自己一個命定的凡人可以一路搏殺至今,成就金丹之位,乃至於仰望更高渺的元神果位。

那時,他的的確確發自內心,滿麵笑容地謝恩。

——是你們給了我這一線天機,成道之恩。

雖然這並不影響陳素然成就元神後,在未來數千年間用盡一切手段去坑殺那兩位元神,甚至屠滅祂們遺留在民間的一切血脈傳承,但那已經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已經陷入輪回。

哪怕是現在,他已經成了元神大修士,卻也一樣無法擺脫這個輪回。

此時此刻,陳素然沒有參與進那正在爭奪浮鏡城主權的元神大戰——不是因為他突然回心轉意不爭了,而是因為他稍微有點腦子,看得出來,這時候的戰鬥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天上的兩位真仙還沒出手,下麵看上去打的歡騰熱鬧,實際上所有元神都沒有全力出手,全部都在觀望,和小醜一樣在演戲。

【悠悠萬載】

仰視蒼天,他不禁歎息:【依然是傀儡嗎】

此時此刻,男人的雙眸,那‘洞幽十方觀天瞳’的神通,仿佛淩駕於這方天地。

他能看見,天地間禍亂成災,百姓民不聊生,戰亂四起,曠野皆為白骨,河川塞滿屍體,而那些隱蔽在暗處,發生在鄉間無人之地食人虐殺的殘忍,那些以人為材料取魂剔骨的血腥,更是數不勝數。

天地為牢獄,凡世為苦海。

汪洋無盡,仙神難渡。

【仙人啊……】

抬起雙眸,陳素然此刻,終於舍棄了心中的那一絲懼意。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太虛,直直落在天外那兩位真仙之上!

然後,男人便看見了兩雙淡然的眸子。

天地之外,太虛之中,遙遙對峙的兩位真仙,赫然沒有半點要出手相鬥的跡象,祂們僅僅是隔著無盡時空,一同俯瞰天地,俯瞰這雲舟界的無盡紛亂,宛如俯瞰家中庭院。

仙人的目光沒有憐憫,亦沒有快意,祂們不為任何慘烈的圖景而動容,展露出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善意,也不會為任何血腥的殺戮而微笑,對那些暴行表現出再怎麽微末的讚同。

祂們隻是在注視著,俯瞰著,永恒凝望著這個世界——凝望著此地,等待這混沌的亂象中流轉出一絲祂們未曾見過的新奇,一絲祂們從未想象過的可能性。

無論是那些意圖打破枷鎖,憤慨指天怒斥的猛士,亦或是那些跪地俯首,順從這無盡亂象的知命者,祂們都在期待。

——可有同道,能從這無盡劫難中脫穎而出?

雲層之上,高天之上,在那一層又一層的雲海上,仙人踏足星辰,無言地凝望這蕭瑟的世間。

故而天地大亂。

是為成仙之劫。

【原來,是這樣嗎……】

雙目刺痛,神通破碎,陳素然盤坐在自家府邸上的身軀微微一晃,有淡青色的血淚流下。

但這位修士卻對此沒有半點在意,他隻是喃喃自語,心中一片黯淡:【原來……仙人也沒什麽不同……】

【天地為棋盤,眾生為棋子……】

【我本以為,還會有些許不同……】

並不是因為雙眼俱瞎。

陳素然的心黯淡了下去,他垂下頭,隻感覺所有的一切變得一片漆黑:【我本以為……仙人就可以有些許不同……】

他頭一次,感覺到了陷於深水,掙脫不出,無法呼吸,隻能沉淪永劫的絕望。

直到有一縷光傳來,突地照徹黑暗。

“停手,燭晝天!”

雲舟界旁的虛空,突然傳來了震**虛空,宛如驚雷一般的聲音。

仿佛有什麽龐然巨物正在轟鳴而來。

霎時間,兩位仙人也身軀一震,難以維持那淡薄的心態,而是驚疑不定地環視周邊,茫然無措。

【是誰?!裝神弄鬼!】

【哪位同道,不如現身一敘!】

祂們肅然開口,神念掃**虛空,但卻一無所獲。

隻能聽見,又是一聲更加肅然的聲音響起,帶起宛如戰艦飛馳,破開虛空的隆隆巨響——甚至還能隱約聽見刺耳的‘滴度滴度’聲,宛如警笛。

“雲舟界,渺星子,踏龍道人!”

“你們兩個,涉嫌阻礙眾生做夢,跟我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