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塔西尼山脈周邊的移動都市已經全部離開。

兩位燃靈強者戰鬥的餘波,即便是有另一位燃靈阻擋,也依然能波及極其寬廣的範圍。

在伊洛維茲的庇護下,帝都聖蒙塔西尼堡雖然沒有受到損害,但是周圍的大地全部都被掀飛融化,幾近於寸步難行。

如若不是騎士直接將城市抬起,飛過了最為糟糕的一片地形,帝都恐怕會因為缺少資源而餓死渴死許多人。

換而言之,除卻死了一個太陽皇外,阿斯莫代帝國其實並沒有損失什麽,尤其是衛戍邊疆的各大集團軍仍然精銳,戰鬥力理論上仍然遠勝於大陸上的其他勢力。

但是,就在蘇晝和太陽皇廝殺的這麽七日夜中,希光結社對於帝國北方邊境發起進攻時,卻沒有遇到半點抵抗。

失去了皇帝和最上層的指示,外加見證了斯維特雷教授堪稱神魔一般的可怖實力,帝國軍隊早已無心戰鬥,陷入了莫大的混亂……希光結社僅僅是用一群新兵操控昔日第三軍團的軍艦,就將他們嚇得丟盔棄甲,紛紛投降。

一時間,帝國境內大亂,許多集團軍內部爆發了內亂,各路原本隱藏起來的禍亂分子乃至於盜匪都再次出現。

僅僅是失去了皇帝,阿斯莫代帝國就瀕臨崩潰。

不過,這也並不奇怪,畢竟太陽皇並沒有子嗣立儲,他的統治完全根基於他個人的實力帶來的高壓上,他的存在就是穩定和秩序的源頭——雖然這穩定和秩序建立在對一部分國民非人的壓迫和歧視。

不過,這些都是暫時的,伊洛維茲出麵穩定了帝國境內的局勢。

雖然他不是貴族,也不是任何軍隊領袖,但他是第一騎士,更是燃靈強者,全世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帝國的梁柱。

當伊洛維茲站在前台時,帝國內部的分裂趨勢就被彌合,甚至許多原本就更加親近他的派係直接以伊洛維茲為中心,構成了一個小型的中央中樞。

奇幻嗎?不,這才是事實。平民支持伊洛維茲,因為他是近百年來唯一一位不是貴族,不是高官,卻關心平民,平易近人的強者——他和皇帝是朋友,可以影響那位鐵血冷酷的皇帝作出好的決定,這在話本故事中,也是那位‘無可奈何的好人’這樣的討喜形象,民間經常有他出麵行俠仗義的故事流傳,其中有一部分甚至不是虛構的。

而貴族支持伊洛維茲,是因為他們明白,帝國倘若沒有這樣一位強者支持,那他們的統治將會大打折扣,不談遠方虎視眈眈的希光結社,就連內部的矛盾都會將他們撕碎。

而察覺到自己具備的影響,足以支持住整個帝國後,伊洛維茲心中卻滿是苦澀。

他曾經有作出改變的能力和機會,但直至最後,卻都沒有選擇動用這份力量。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權利也就越大。

有能力卻不去影響世界,或許可以平安養老,或許終究會後悔。

誰知道後果?但至少伊洛維茲已經知曉苦澀滋味。

北境的軍隊在希光結社率領延霜和北地部落的攻勢下節節潰敗,而南境已經被血之神木全滅,隻剩下一些荒漠中的村莊對這一切茫然無措。

而東部的天龍貴族距離這一切紛爭的中央太遠,再加上他們本來也已經對希光結社服軟,所以如今也還算平穩。

算上大半還處於蠻荒地帶的西部山區,以及聖日逐光兩大教團,如今的埃安大陸前所未有的平靜,沒有半點波瀾。

這就是蘇晝的目的。

太陽皇意圖挑起戰爭,是因為他需要戰爭帶來死亡和殺戮,有無數靈魂讓自己可以吞噬——燃靈熾炬在和蘇晝對戰的時候,填充量甚至沒有超過5%,出力最高也就是4.67%,僅僅隻是魔化者的靈魂維持日常運轉的確夠用,但是想要達成他的目的,需要更多超凡者的魂魄。

太陽皇,恐怕有著畸變全大陸人類,讓所有人變成魔化者,然後收集起來燒掉的計劃。

戰後檢查的蘇晝在察覺這點後除卻震驚燃靈熾炬的功效之高,5%也能和自己打的有來有回外,也百分之百確定,這奇物的設計根本不可能是埃安世界土著能隨便研究出來的。

在燃靈熾炬的背後,絕對有來自世界之外,偉大存在的影響和傳承,至少是啟發。

蘇晝完全可以想象,百分之百填充的燃靈熾炬爆發全力,搭配巴別塔還有太陽皇自己的實力,足以將整個聖日乃至於大地都燃盡,化做自己的燃料,而太陽皇也可以通過它成就燃靈之上的階位,無論是前往遠方探索,亦或是創造新世界都並不困難,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大天尊級的實力,附帶神木權柄,就是能辦到這些。

而在太陽皇被消滅的現在,大陸上的各大勢力沒有互相鬥爭的理由,蘇晝也沒有去教他們如何應對世界末日的打算,而是任由他們急需推行自己的計劃——南境那種吞噬他人生命血肉的自然不行,但是南境已經被消滅了。

“我當行的事都盡了。”

蘇晝在回到希光高塔,和自己的學生還有這個世界的朋友,追隨者們直言不諱:“燃薪神木雖然還是幼年期,但卻足以庇護世間度過最艱難的時日,而我也留下了傳承,北方的傳承大殿令我永遠與你們同在。”

“……所以說,教授,您要……”

平日一向寡言少語的伽沙此時忍不住開口:“您要離開我們了嗎?”

雖然聽上去很突然,但實際上,所有和蘇晝比較熟悉的人都有這個預感。

甚至,伽沙和洛亞這兩位從一開始就很了解‘斯維特雷’的學生,早就隱約猜出,他們最初的教授院長,早就在那個伊奧尼亞山脈天災拂曉的冬夜死去。

活過來的,是一位秉持著‘公義’而行的‘神祇’。

他們猜對了很大一部分,但是並不需要挑明。

從一開始,蘇晝就沒有遮掩過‘自己’終將離去這一事實。

他來到此地,就是為了黃昏,而確定埃安世界現狀後,就又多加了一個‘讓此界文明可以延續,變得更好’的目標。

雖然說世界沒有那麽童話,殺了一個太陽皇就沒了所有障礙,世界上還有許多歧視,惡意,乃至於大自然本身的‘詛咒’,但是最大的威脅也的確被祛除。

蘇晝相信,埃安世界的人們,在沒有怪物阻攔的情況下,可以跨越這些難題。

所以他的確可以離開。

“不用擔心,伽沙。”

伸出手,拍了拍對方肩膀,而不是揉對方頭,將眼前的龍人少年視作真正的成年人看待的蘇晝笑著道:“離開的僅僅隻是我的意誌,但也從未說過不能回來。”

他抬起頭,看向高塔頂層中的中年人,蘇晝環視洛亞,拂曉,燧光,還有芙妮雅西塞羅等人,他微微點頭:“即便我一時離去,後日仍卻有無限可能。”

蘇晝抬起手,展開自己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有一顆虛幻的蛋形光影正在變幻。

這有著裂縫缺口的,看似完美無瑕的蛋中孕育著無限的可能,男人展現著這幻影,輕笑道:“我已經將我的道銘刻進這世界的源能,它將會與燃薪神木一同與這個世界同在,與光一同遍照世間十方。”

“我現在對你們說,也是對這個世界說。”

“一旦秩序遭到顛覆,混亂滋生蔓延——我的弟子和友人們啊,一旦埃安的眾生遺忘了何為‘革新’何為‘希光’,我與我的道就會再次歸來。”

蘇晝的言語,帶著無比的堅定和信念,北地的傳承大殿正是這道的物質的顯化,無人會質疑他的意誌和真實。

男人掌中,蛋的虛影破碎了,它幻化成了龍蛇,戰艦,神木,飛鳥,還有世間一切,人類所能想象的任何事物。

燭晝並非是任何種族,而是人想象中,代表著更好的自己。

點燃自己的光,照亮自己的黑夜,通向更美好的未來,這就是希光之燭晝的本意。

將手中的燭晝虛影隱沒,蘇晝轉過身。

“隻要還有人在呼喚,還有人在期待,隻要還有人在希望更好的未來……我便會一次次的降生,一次次的再臨。”

“我是無辜弱小者的奇跡,並賜予他們祝福。”

他抬起腳步,離開了希光高塔,在眾人的注視下飛向天空。

並再也沒有歸來。

蘇晝並沒有真的離開埃安世界。

雖然太陽皇被解決,但是埃安世界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初代燃薪神木思念所化的黃昏之龍,才是這個世界最根本苦難的源頭之一。

昔日諸神無法消滅黃昏之龍,隻能將其囚禁在封印之月,即便如此,北地部落依然能聯係到祂,並從黃昏之龍那邊獲取力量。

蘇晝這一次,正是要前往封印之月。

倘若能加固封印,就加固封印,能徹底解決掉這個問題,那就去徹底解決。

埃安諸神辦不到的事情,他卻未必。

不過,在出發前往天空頂端前的最後時刻,蘇晝卻選擇在天空中停下腳步,俯視著希光結社如何在自己不現身的情況下,繼續推行自己的計劃。

埃安大陸的移動都市很少,或者說從不長久地協同行動,它們大多有著自己特殊的行動軌跡,構成了他們不同的文化和居民的習俗,可是麵對即將到來的末日,被敲定為現實的聖日將熄,一座座大都市在希光結社和伊洛維茲的調度下聚集在了一起。

冬日的大雪飄起,數個月都不曾融化,相較於數十年前,整個埃安世界的平均氣溫下降了超過三度,而這倘若放在地球,足以說是冰河時代到來,細微的雪晶懸浮在黯淡的日光下,隨著凜冽寒風飄動在街道上,隨著人群的行走而移動,附著在那些厚實的衣物之上,直至進入室內才緩緩消融。

但是也就僅限於如此,冰寒遠沒到嗬氣成冰的地步,北境過去零下八十度的極寒更是沒有重現。

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明亮的結晶巨樹都在緩緩成長,抽枝,成為足以照耀一地的‘光明’。

眾多移動都市化作一個圓環,圓環的中央就是一顆全新的燃薪神木分株,憑借這樣的方法,燃薪神木在短短一個月內就遍布整個大陸,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居民帶來了光與溫暖。

而剩下的百分之十,大部分是在山間海島中生活的部落民,如今已經有許多希光結社的艦隊出動,將這些人口轉運至各大移動都市,救援行動正在緊張進行。

昔日,蘇晝用了一日,就將火夕月安上了星球推動引擎。而現在,在蘇晝的暗中幫助下,燃薪神木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將埃安世界所有主要大城市都蓋上神木牌庇護護盾太陽燈,顯然也很合理。

這便是,蘇晝想要為埃安世界帶來的未來。

名為‘星火時代’的新紀元。

聖日注定熄滅,蘇晝不是大天尊,自然沒辦法重燃太陽。

但他可以在地上點燃星火,照耀國度與城市,令文明可以在太陽熄滅的黑暗中延續,就像是漆黑天幕中的眾星。

而等到數百年後,完全成熟的燃薪神木汲取天地間的富餘源能成長壯大,最終無數星火匯聚,重新成為烈焰,熊熊燃燒,成為真正的太陽時,星火時代,就結束了。

而全新的正常紀元,和不會熄滅的太陽,就將誕生在曆經了近十萬年苦難的埃安世界。

注視著這一切,蘇晝微微點頭。

然後他轉頭,朝著封印之月飛去。

白發的男人朝著漆黑的天幕飛去,視線開始不斷拉伸,即便是比地球還要寬廣的埃安大陸也變得可以看清楚邊緣,與地表完全不同的稀薄大氣中傳來宛如嗚咽一般的風聲。

魔月的光輝釋放著緋紅光華,孕育著莫名的韻味。神木之魂已經死寂,其中並無神誌,本質上,那隻是一團凝聚到了極點‘無主靈質’,它的存在本身就可以引動天地之間的源能躁動,造就諸多魔化病。

而群星閃耀,那是黃昏世界群中的諸多世界帶來的光華,在這種天圓地方的世界,每一顆星星都代表著虛空彼端的一個世界,順應星光的指引,虛空旅行者就可以穿梭世界,直抵遙遠彼岸。

而就在這光芒中,蘇晝看見了封印之月。

和閃耀的魔月和心光不同,封印之月黯淡無光,如若不是它實在是一個實體,乃是由埃安大陸的一部分鑄就,也會反射一些光,那麽這死寂的星體很難被人在黑暗的天空中發現。

粗略看去,蘇晝能看見封印之月的表層其實相當光滑,它之所以顯得黯淡無光,僅僅是因為那光滑的表層上浮動著密密麻麻,幾乎重疊到極限的繁複法陣,這些法陣不僅僅不反射光,還吸收光芒,汲取月與星辰的力量作為能源。

“……那是,神性?”

感知了一會後,蘇晝不禁抬起頭,他遙遙眺望封印之月,目光肅然。

就在剛才,他從封印之月的封印上,感知到了如同輪回世界,四大元素之神身上的氣息,但卻比那種氣息更加複雜一點,也不夠純粹。

可是,卻遠比那些純粹的元素要強大。

單純的疑惑是不會有結果的,蘇晝搖了搖頭,然後便加速前進,這裏的高空已經沒有大氣,乃是真空一片,蘇晝加速,以三百倍音速的速度前進,飛一般地拉近自己與魔月的距離。

很快,他便來到了這一顆大小比地球月亮略小一圈的封印之月軌道上。

在這裏,他可以以更加細致的視角鑒定整個封印之月的結構。

這是一個直徑三千公裏左右的岩質星體,它表麵為幾近於完全光滑的琺琅質石材,上麵流轉著八萬年間估計沒有一次熄滅過的繁複符文陣列。

在這顆星體表麵,能量流轉形成的光芒升騰,就像是火焰一般在其四周卷動,而虛幻的符文契構築成一個個大陣的主體,豎立在星體上的每一個角落。

封印之月的封印結構,意外的簡單。

蘇晝一眼就能看出,這本質上,乃是以埃安世界大陸的一部分作為基地,再以神明自己的生命本質,構成的一個連環套索封印。

每一位神明的力量,都是封印的一部分,倘若不能同時破解全部神明的力量本質,並同時戰勝祂們的合力,就會被封印在其中。

而被封印者突破封印的力量,還會有一半會被封印大陣轉換,部分吸收,部分溢散。

其實這結構並不能算是簡單,但是對於蘇晝來說,這樣套娃連鎖一般的封印,實在是有些過於熟悉。

“看上去……”

他喃喃道:“看上去,有點像是偉大封印啊。”

封印之月琺琅質的外殼下,是水晶一般的能量晶體結構,其質地很像是冰凝虛空中被偉大封印凝固的空間,完全地限製住了被封印對象的任何行動。

而諸神以自己的生命聯合在一起封印黃昏之龍這件事,隱約也和黃昏討伐戰有點相似。

當然,實際上還是不一樣的。

黃昏之龍是單方麵被封印,諸神合力。

而偉大封印中,黃昏也隻是封印的一部分,偉大存在們互相牽扯。

“但是結構上的確有部分神似之處……”

蛇靈再次出現,祂與蘇晝一同看向封印之月,目光肅然:“或許,那時,謀劃就已經開始?”

“那些家夥那個時候肯定力量也不強,但是卻浪費自己的影響力在這種地方,影響他們構築這樣的封印來封印黃昏……不過,或許也是在趁著這種事,模擬偉大封印的部分套環結構……”

蛇靈的猜測的確有幾分可能,蘇晝也覺得整個埃安世界,乃至於黃昏的所有原初世界碎片,都會有一定偉大存在的影響。

但更重要的是,蘇晝察覺到了,封印之月的力量來源。

“這居然是一個以血脈因緣為根基的封印?!”

察覺到這一點後,哪怕是蘇晝也不禁為之震驚:“‘存在之力’——諸神將封印的力量來源,設定在了自己的後裔和造物族群上!”

“隻要祂們創造的血脈還在埃安世界存續,那這個封印就將永存!”

這種類型的封印並不少見,甚至可以說是很多,許多封印家族便是這樣出現的,也是一般意義上最常見,最穩固的封印。

隻要被寄托的家族沒有毀滅,封印便幾近於堅不可摧,蘇晝也不可能在滅絕埃安世界眾生前,摧毀這個封印。

但是,諸神封印強大的根源,就是所有不同的神分別鑲嵌,為封印提供了極大的,全方位的抗性。

隻要其中一位神的創造的血裔消失,滅絕,那這個神所能提供的力量就將消失,而封印自然而然地就會連鎖崩潰。

而現在的埃安世界,真的有昔日創世時留存的所有種族嗎?

別的不說,就單說妖精,如果不是有個拂曉還在,妖精基本已經從埃安大陸上滅絕了吧?

如此想著,眉頭緊皺,百思不得齊解的蘇晝突然睜大了眼睛。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事實,一個他一開始關注過,而之後再也沒有思考過的事實。

“埃安大陸上的種族……”

男人低聲自語,眼神中流露出驚訝和恍然:“全部都是混血!”

他轉過身,低下頭,從月亮之上,俯瞰整個埃安大陸。

夜色的大陸上,點點星火遍布,照耀每一個移動都市集群,溫暖這個即將墮入黑暗星火時代的世界。

而就在這個世界中,‘萬族’依然存在,不曾缺少任何人。

蘇晝注視著這一切。

諸神已經死去,而祂們的造物和後裔就是諸族。

蘇晝頗為感慨地凝視天地,他隱約從中明悟了另一種不朽……在埃安世界,他能看見翼人,矮人,精靈,魔鬼,妖精,還有一切他知曉,他亦不知曉的生命。

神樹的力量就在他們的血脈和靈魂中,無盡的源能裏,諸神的意誌與祂們共存,即便他們已經遺忘,但是事實不曾改變——埃安眾生現在,未來,永遠都是神木的孩子,諸神的子嗣。

諸族混血,對於一些純粹血統論的人而言,或許是一個噩耗,但是誰能界定混血的意義呢?

孩子是父母的混血,因愛而誕生,當孩子的眼睛像父親,長角像母親,牙齒像父親,頭發像母親時,這豈能用混血來說明什麽?

生命的存在,和血脈的延續……這一切的本身,就是意義。

即便是不堪,即便是恐懼,即便是墮入了為了生存一切皆無意義的陷阱……

在麵對自己的後裔時,諸神們,終於無師自通了另外一種正確。

與‘存在’相輔相成,不互相扶持,就不算是完整的正確。

“‘延續和傳承’……祂們終於理解了嗎。”

低聲自語,蘇晝微微搖頭:“可惜,太晚了啊,對於永生的神祇而言,理解這個的確有些困難,但倘若能早點理解,你們也不至於因恐懼而弑殺創造者。”

“埃安的萬物眾生,也不至於淪落至如此境地,蒙受八萬年的毀滅和災難。”

神木讓諸神歸還力量的行動未必會殺死祂們,但是他們會恐懼。

是啊,祂們可以不恐懼,可以靜待結局,但倘若生命隻是這樣,隻會等待,而不是嚐試作出選擇,哪怕是錯誤的選擇……那也就不是生命了。

蘇晝在沉默中緩緩中降落,他來到了封印之月的表麵。

然後,男人俯下身,他伸出手,觸碰封印。

嚐試,去溝通那位封印之中的‘黃昏之龍’。

封印很穩固,並不至於破碎,北地部落之所以能和黃昏之龍交感,主要還是因為神木-諸神-諸神後裔這麽一條直係血脈的影響,而北地部落之外的埃安諸族,大多都是被創造的造物,而不是直接孕育的後裔。

雖然同樣有因果,但這個因果顯然更直接一點。

但是,蘇晝仍然想要徹底,完全地解決埃安世界的這一大隱患——畢竟未來新的燃薪神木成長,必然也會牽扯到這舊日神木的思念吧。

所以,他嚐試去溝通。

伸出手的瞬間,伴隨著獨屬於蘇晝的靈力湧動,不同於埃安世界的靈能澎湃而出,順應著封印的脈絡,滲入月球的內部,直截了當地觸碰到了那位於整個封印正中央,被無數神祇生命封印的黃昏之龍。

一團扭曲的幻影,昏黃色的光。

隨後,蘇晝便看見了,整個埃安世界的倒影。

以及,一個淡薄到了極致,但仍然守望,凝視著整個世界的思念。

在這封印的最中央,傳來一聲悠長的歎息。

【來了嗎,世界之外的來客。】

這聲音冰冷刺骨,就像是自沒有任何光的絕對黑域中掀起的一陣寒風,還席卷著漆黑的冰塵,令埃安高天的刺骨冰寒更是加劇。

在聽見這聲音的瞬間,蘇晝就不禁微微睜大眼睛,因為這聲音顯然有著自己的意誌,和他所想像,也是前幾代文明和諸神所說的,‘沒有意識’的天災決然不同。

【你為這個世界帶來了新生,又尋找到我……外來者,你想要做的,是想要將我徹底消滅,亦或是為我也帶來新生呢?】

這冰冷的歎息語調卻溫和,隻是其存在本身,哪怕是聲音的餘波都令人忍不住心中泛起死寂空無,仿佛要陷入寂滅。

蘇晝搖了搖頭,他掙脫了這種感覺,然後肅然地回答:“原本想著,是將你徹底摧毀……但倘若你不是不能交流的‘天災’亦或是‘怪物’,我便可以立下誓言,全力幫助你獲得新生。”

黃昏的眷屬,就要必殺?

沒有這個道理。

隻要可以交流,可以溝通,不像是虛無教團那般不可理喻,一心一意的要反智慧生命和文明,那麽蘇晝也不介意去幫助對方換一下存在的方法。

畢竟,蘇晝很喜歡完美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倘若就連黃昏都不能拯救,那怎麽還能算是完美呢?

就連黃昏都不能革新,那革新怎麽能說是正確呢?

隻是很可惜,被囚禁在封印中的黃昏之龍並沒有這種想法。

蘇晝隻能聽見一個淡漠的聲音。

【革新……又能怎麽樣?】

這聲音並不是嘲諷,隻是單純地疑問,這位昔日神木的意誌,如今黃昏殘留的思念低聲自語:【對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已經逝去的過去,革新也毫無意義。】

【終究,對於我而言,埃安的一切,都已經毫無意義……就連毀滅也是如此,當那些孩子以自己的生命封印我時,我就連毀滅和天災都不想降下,也恢複了清醒。】

這個聲音,黃昏之龍,神木的思念,幾近於自嘲地笑道:【祂們弑殺我的罪孽,祂們已經無法償還,逆子們已經死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一切已經毫無意義。】

【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不可能回到往昔的時光……離去的就不可能歸來,經曆的就不可能抹消。】

蘇晝能感應到,黃昏之龍的思念,是真實且完全的。

那正是祂真正的想法,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

對此,即便是萬世革新之龍,也隻能沉默。

革新,終究是麵向未來的事物。

時間一旦過去,那麽就不可挽回,在背叛過後,昔日快樂的日子就不能再歸來。

就像是現在,縱然神木不介意,能原諒,但諸神也能忘記嗎?

祂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時光,所以黃昏之龍才會哀歎,失去了一切的祂才會感慨,現在的時光就是虛無。

不僅僅如此。

蘇晝閉上了眼睛,他回憶起了寂主昔日說過的話。

——站在超越時光的強者視角來看,這一切也是同樣。

即便是能夠逆轉時間的強者扭曲時光,將埃安世界的一切都恢複原初。

但是重複的悠悠時光,又有什麽意義?

倒不如說,倘若時間能隨意穿越,曆史能隨意更改,那麽對於可以穿越時間的人而言,這些不能穿越的人,不能流轉時光的人,不也是究極的虛無嗎?

報複的對象已經消亡殆盡,埃安世界中存在的隻是一些不明真相,也不知為何如此的普通族裔。

黃昏之龍,歸根結底是神木的思念,祂又豈會遷怒?

隻是倘若有族裔蒙受苦難,意欲摧毀一切,那麽被祈禱祈求的祂,也不介意借出力量。

蘇晝能理解對方,也無法反駁對方的說法。

但是,蘇晝始終是看向未來的。

“你說的都對。”

他輕聲道:“我也不能強求你去和現在埃安世界的人類建立羈絆——你已經投入黃昏的懷抱,你選擇的正確,我亦不會幹涉,強求。”

“但是,黃昏之龍,亦或是說,燃薪神木。”

“即便是無意義的事情,我也會去做。”

即便是麵對虛無也可以前進的動力,即便是麵對不複存在的結局也可以堅持的心,才是正確的根基。

蘇晝堅信這樣的道理。

“你若是有憤怒和咒怨,盡管施加於我吧,我來承擔這一切——而作為交換,我將會祝福你,還有埃安世界的未來。”

他如是說,不假思索。

沉默。

寂靜降臨在了封印之月上,令這顆星體的表麵隻剩下神之符文閃爍的微光。

【真是……傲慢啊。外來者,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麽能代表眾生承載我的惡意?】

“我是誰?”

而蘇晝笑著回答:“你以為我是什麽?是這副活著的軀殼嗎?亦或是徘徊在這軀殼中和大地之上的外來魂魄?”

“不,黃昏之龍,我是思想,是信念,還是傳承。”

他平靜的說,不假一絲傲慢,隻是陳述已經發生的事實:“我是不朽不滅的仙神,庇護世間的燭晝——我當然有資格代表我已經庇護過的眾生,承載你的惡意。”

【哈哈,有意思的家夥。】

直至最後,黃昏之龍也隻能如此低聲自語,祂的語氣帶著一絲微不可察地感慨:【憤怒和咒怨,又有何意義?我已消亡,殘留不過是思念。】

【你也知曉,思念僅僅是思念,既不是靈魂,也不是真靈,更不是生命,我隻是一種因強大而存在的現象,現象又豈會詛咒存在的人?】

【隻是……果然。】

祂靜默了一會,然後笑道:【既然如此,你就祝福我吧。】

【自稱革新的燭晝啊,祝福虛無吧。】

【相比起憎恨虛無,咒怨虛無,對虛無憤怒還有絕望這種事,果然,還是‘祝福’虛無這件事,更加無意義地令人感慨啊。】

而蘇晝半點也不因這帶著淡淡諷刺的言語而憤怒。

男人閉上眼,緊貼著封印之月的手更是規整地合攏,神態莊嚴肅穆。

他低聲道:“我祝願,祝願埃安世界的眾生,祝願他們可以選擇自己前進的道路,祝願他們能堅定自己的心願,我祝願這個世界,願每個人都行走於自己的道路上,帶著希望與憧憬,順著心中的光前行。”

“虛無,祝福你的存在,因你,世間萬物將從無意義的虛無中尋覓勇氣。即便是曆經磨難也不會更易。”

“我祝願你能長存,因你是不易的正確,充斥詛咒與祝福的困境,麵對你,萬物將從自身的存在之外得到信念。即便是死亡也不能消磨。”

“我祝願,並立下誓言——萬物眾生啊,隻要世間仍有燭晝的光,那麽黃昏的黯淡將永遠不會降臨。”

男人睜開了眼,看向封印之月莊嚴肅穆的雙目中,還有一絲柔和的光。

蘇晝祝福萬物眾生——所有存在都一般無二,無論錯誤還是正確都是一樣。

就如同偉大存在那樣,寬容且不可理喻,難以名狀地愛著萬物那樣。

他的祝福之聲在封印之月上回**,令諸神殘留的神紋都為之震顫。

一開始,黃昏之龍還是沉默——因震撼而沉默。

祂本以為那是刁難,是一種不可理喻的要求,即便是這外來者能做到,也必然不可能發自真心——誰又會祝福虛無呢?就像是誰又會否認美好那樣。

可蘇晝祝福的心意是如此地真摯,他沒有撒謊,也不屑於隱瞞,這個男人隻是說出了自己心中想要說的話,甚至不加修辭。

但很快,祂就明悟,明白這祝福的真諦。

【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神木殘留的思念,黃昏之龍便哈哈大笑,祂肆意地笑著,仿佛就連眼淚都能帶出:【居然,你居然願意承認這一切……是啊,我早該明白,你這樣傲慢的‘英雄’,怎會輕易否認虛無?】

【多麽漫長的時光……自我消亡後,還有誰會祝福我?還有誰會真心擁抱我?除卻那位偉大之外……這是第一次……我聽見了,如此真摯的祝福……】

什麽是英雄?認清生活的真諦,存在的本質,還有虛無的真相後,仍然堅持自己正確,熱愛‘生活’的,就是英雄。

蘇晝正是這樣的人,他祝福這一切,明白並知曉虛無的正確,但仍然堅持自己的信念。

而神木……

創造萬物的神木,以平等的愛,愛著萬物眾生。

但是萬物眾生,會以平等的愛,愛著神木嗎?

崇敬,永遠是最遙遠的距離,又有誰會祝福自己的創造者幸福呢?

此時此刻,埃安世界的大陸之上,神木之光遮天蔽日,所有初生的燃薪神木都開始大放光明,因為有異常的力量自大地的深處升騰而起,自那些遠古,根基了世界的根須中浮現,傳遞給它們。

即便是在虛空中,也能清晰看見,黃昏的世界集群內部,亮起了一絲光輝。

不是黃昏,不是世界樹,而是燭晝的光。

笑聲逐漸停息。

黃昏之龍的聲音逐漸降低。

【我累了。】祂如此道:【謝謝你,希光的燭晝,我想要睡了。】

【或許是一萬年,或許是十萬年,或許是百萬年,乃至於永永遠遠——亦或是那些孩子發現我,解封我的那一天。】

【但現在,我要睡了。】

“祝你好夢。”

而蘇晝抬起手,他認真地說道:“好好休息,亦或是安息……燃薪。”

他站立起身。

然後,抬起頭,看向天穹之外。

黃昏之龍,沉眠了。

但是,他們的使命還沒有結束。

因為在蛇靈戒備地提示中,在蘇晝自己隱約就有的預感中,在整個埃安世界,乃至於黃昏世界群都微微搖晃的震鳴中。

有一個塵封於己漫長時光的偉大意誌,終於因一聲祝福而睜開眼睛。

然後,凝視向一個小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