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日曆8284年,九月二十三日。

已經安頓下來的紅手,帶著自家傭兵團的老人,隨著一批希光結社的居民前往北地蠻族所在之地。

蠻族的故所,便是凜霜冰原,酷寒之地,幾近於絕境,哪怕是最為大膽的冒險者也不會隨意將目標定在那裏,隻有心存死誌的勇者,被大陸驅逐的惡人,以及比最惡的惡人還要恐怖的蠻族才會在那裏生活。

紅手曾經聽聞過許多有關於蠻族和冰原的傳說,他也深知冰原零下兩百度左右的苦寒究竟是什麽概念——許多神意境的冰霜法術的餘波便是這個級別,生活在冰原中,就相當於生活在無數神意階冰霜法術的餘波衝擊之中。

但是近日,站在戰艦的甲板上,深入冰原的紅手卻沒有感覺到本應該刺骨的嚴寒。

帶著一絲暖意的風正朝著四麵八方擴散,而就在那本應該是永夜黑幕的蒼穹正中,有著一顆閃爍不住雷光的光球照亮了天地,為整個凜霜冰原帶來光明。

沒有嚴寒,北地冰原就不是什麽險苛之地,即便外圍有連綿的山脈作為屏障和阻礙,卻也攔不住一心一意想要開辟出道路的強者。

就在乘坐戰艦進入山脈的中途,紅手便看見了許多驚人的場景。

他看見,有紅發的女士駕駛著巨大的鋼鐵傀儡,以爆炸和焰光開山劈嶺,以火炎融化崎嶇的岩崖,在曲折的山間開辟出了一條直線的大道。

他看見,有巨大的銀色戰艦於雪原間來回行駛,將冰雪溶解,將凍土凝固,在無盡的白色平原間,鑄就了一條黑色的岩石大道。

所有蠻族,所有魔化者,所有聽到了那聲呼應,故而要進入冰原中的人,都沿著這條山中的大道,這條冰雪間的道路前進。

與此同時,紅手還看見了許多北地蠻族。

這些北地蠻族全副武裝,平日遇到了非本族者,一言不合便會開打,對任何人都不假顏色。

但如今,他們是指引的先導,一個個部落作為信標,點起了火炬,在漫天白雪間延伸出了一條火焰的道路,指引著眾多往返的戰艦於冰原中前行。

紅手有幸和這些自己之前從未見過,但是傳聞中一個個都宛如魔神,隻知道殺戮的蠻族交流,卻發現隻要自己也表現出和善的一幕,他們也都非常和平友善,甚至他們有著屬於自己的詩歌,論起文藝水平,並不遜色於帝國中最優秀的藝術家。

紅手從不知曉,他之前從未試圖了解過蠻族,自然也從不了解他們的思想和文化。

他是魔化者,沒有機會,但是其他人呢?

紅手已經和自己的老兄弟西塞羅聊過了,他們見麵時便互相緊緊擁抱,感慨最近這麽一年來對方的變化。

紅手讚歎西塞羅變得強大,跟隨了一位真正的強者,而西塞羅卻謙虛地表示自己的所作所為人人皆可,而那位大人傳授的技藝誰都可以學,誰都能學會,以紅手的天賦,隻要認真鑽研,未來絕對可以比他更強。

紅手對此表示懷疑,他吃夠了沒有傳承的苦。

魔化者如若沒有意外,是不可能從正常途徑學會什麽源能技藝的,他們的引導術,他們的源能使用方法全部都要從血脈中得來,亦或是意外從各種遺跡中獲得,總而言之,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位正常的強者,會將自己的傳承教授給一位魔化者。

但事實勝於雄辯,紅手現在就在前往冰原的中心,去見證那位教授向全天下所有人,闡述自己傳承與道理的路上。

很快,他們抵達了冰原中心,一座巨大的金屬大殿。

這大殿樣式簡樸,但因為過於巨大反而充滿古老的莊嚴,它的外層結構由十六根巨柱支撐,基底根植於大地,有著像是樹根的結構紮入地殼乃至於地幔深處,一看就知曉堅固的不可動搖。

數百米高的梁柱幾近於頂天立地的山峰,而十六顆梁柱上銘滿了各式各樣的奇特源能技藝,密密麻麻,不一而同。

從各大元素至鍛體武技,從專修精神靈魂的秘法至召喚自然精靈和養殖神木的園藝,所有人類曾經擁有過,想象過的傳承,這些山峰般的梁柱上全都有銘刻,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參考,自由地學習。

僅僅是這些梁柱,便令紅手目光呆滯,匪夷所思,他一看就知道,這些傳承無一虛假,且全部都高深莫測,有著他如今修行的引導術根本無法比擬的優越和奧秘之處。

任何人,但凡是稍微有些源能天賦的人,隻要他們修行了這些技藝,便都有機會成就心光,哪怕是魔化者,也可以擁有抵禦魔化病侵蝕的基本實力。

下了戰艦,於大殿之外的平坦廣場上,紅手看見了一批批正在整齊列隊的隊伍。

那些隊伍中都是些年輕的魔化者,他們大多身強體壯,氣息悠長,氣血強健,他們就在光芒和風雪間訓練,互相交手切磋,進行實戰,一個個下起手來都狠辣無比,根本沒有半點收手的意向。

看見這一幕,紅手不禁大吃一驚,哪怕是他們傭兵團的訓練,訓練到汗流浹背也就到頂,哪裏有訓練到要見血裂骨的地步?要知道,訓練受傷,修養起來就是十天半月,到時候還要花時間恢複狀態,根本得不償失。

但他也看見,在天上那顆閃爍著耀眼光輝,樣子宛如手臂的雷霆之樹照耀下,有無盡生機化作青色的星屑,朝著那些受傷的人群垂落——僅僅是幾個呼吸,那些因為訓練而受傷的人便都痊愈。

他們晃動一下手臂和身軀,確定沒有什麽問題後,便又再次呼喝著再次開始戰鬥。

訓練到了這個地步,和實戰也沒什麽區別。

紅手認真地觀察了一段時間,不得不承認,哪怕是自己身經百戰的傭兵團,在戰鬥發揮方麵也未必能比這些訓練的人要強多少,最多是更加適應各種完全不同的作戰環境。

“咦?!怎麽,怎麽還會有小孩子?”

而最令紅手吃驚的,還是這一點。

在最靠近大殿的那支訓練隊伍中,他看見了許多最多十幾歲出頭的孩子的身影,這些孩子大多是魔化者,可是實戰訓練起來卻都頗有章法,操控起源能更是熟練無比,簡直就像是經曆過幾場大戰的老兵。

“那是斯維特雷教授最初的一批弟子。”一位路過的希光結社成員說道,她注意到了紅手凝視的方向,笑著為他解釋:“斯維特雷教授最初是一位孤兒院的院長,那些孩子就是孤兒院中的孤兒,最初就是接受教授的教導。”

“他們的實力都很不錯,其中最強大的幾位,都已經要逼近心光階了。”

紅手何止是吃驚,簡直就是愣在了原地——十幾歲的孩子,就開始逼近心光階?

他這個戰鬥了一輩子的老傭兵,也不過就是心光高階而已啊!

“你瞧那位。”

對於紅手的吃驚感到有趣,這位路人停下腳步,笑著為他解釋道:“那位正在照看所有人訓練,看上去很漂亮的青年,他就是斯維特雷的三位最強的學生之一,首席塞涅卡。”

“他其實已經抵達了心光階,隻是他修行的修法比較特殊,需要先將自己體內的器官逐一‘源能器官化’後,才會去凝聚心光體,徹底進入心光階。”

“這種修行方法可以大大提升所有人對源能侵蝕的抗性,隻要塞涅卡首席完成了這一步驟,斯維特雷教授就會將其修行的過程總結歸納,並在優化後傳授給所有人,讓我們所有人都依照此法修行。”

抵抗源能侵蝕,傳授給所有人。

每一個詞匯,紅手都能聽懂,但他卻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他抬起頭,看向那位外貌堪比精靈的首席大弟子塞涅卡,紅手甚至能從那位看上去比帝國公主還要秀美的美人身上感應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這說明,塞涅卡的實力雖然還不如他,但卻已經能對他造成些許威脅。

一位才修行一年多的普通魔化者,能對一位戰鬥了一生的魔化者傭兵造成威脅……

“不必消沉。”

一隻手伸出,拍了拍有些失落的紅手肩膀,這位希光結社的居民笑了笑,她開朗地說道:“歸根結底,不過是他們的修行法比你我要強而已。”

“但是,你瞧,大殿的梁柱之上銘刻有所有精華修法,塞涅卡和其他幾位首席弟子的修法也在其上,隻要合適,你也可以修行!”

——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不分族類,不分階級。

這位結社的居民,用最清晰明了的語句,告知了紅手這一希光結社的核心理念。

紅手略微冷靜了下來。

這位麵容有些蒼老的傭兵不禁抬起頭,環視大殿周邊。

斯維特雷教授麾下,實力最強的三位學生,分別是塞涅卡,洛亞和伽沙。

這三位弟子,塞涅卡的實力其實是最低的,但他的性格卻最為穩妥,一直跟隨在教授的身邊,管理其他最開始來自孤兒院的孩子。

有人說,塞涅卡是斯維特雷選定的繼承人,雖然隻是傳聞,但可信度並不低。

而其他兩位首席弟子,其中的洛亞跟隨另一位斯維特雷教授身邊的強者,來自逐光教團的燧光大師前往逐光教團總部進行通告和商議,斯維特雷教授願意和逐光教團分享眾多秘法,前提是逐光教團也要將自己的技藝公開。

雙方要開誠布公,一同麵對聖日將熄這一威脅整個世界的災厄。

而所有弟子中,實力最強的伽沙,現在正隨同初耀戰艦,巡視整個冰原。

他們並沒有驅趕那些源能野獸,隻要有智慧的源能野獸願意合作,那麽教授也願意教化他們,讓這些被稱之為野蠻的獸,也可以分享文明的光。

有教無類,大道之行。

知曉這些斯維特雷弟子的行動後,紅手心中已經不再有什麽嫉妒了,他隻是感慨,感慨他們的老師的確是對他們悉心教導,而他們作為弟子也足夠優秀,可以承擔起如斯大任。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孩子,最大的塞涅卡也不過是十七歲不到,而最小的洛亞也就十四十五歲。

等到了二十歲時,他們豈不是都要一個個突破至神意,甚至摸到災境門檻了?

再過個十年,斯維特雷教授座下的這一批孤兒,恐怕全都是災境強者了吧?

雖然匪夷所思,但是一想到的確有這種可能後,紅手不禁嚇了自己一跳。

倘若滿門皆災境,那哪怕是阿斯莫代帝國再怎麽強大,也不可能打的過成群結隊的人形天災。

哪怕是太陽皇真的強大到了曆代災境強者都不可比擬的至強之境,那這邊還有一位同樣強的匪夷所思的斯維特雷教授,無論怎麽想都已經勝負已定。

至少,以現在阿斯莫代帝國的實力,不可能戰勝那種未來。

帶著傭兵團的眾人一路走過,最終,紅手還是隨著寂靜的人潮,懷著崇敬之心,進入了金屬大殿中。

大殿無名,斯維特雷教授沒有起名,但根據一旁的希光結社成員所說,他們稱呼此殿為傳道殿。

屹立於北境冰原的最中央,世界的極點,傳道殿內部卻溫暖如春。

一進入其中,溫和的光便縈繞全身,疲憊和饑餓全消,而以紅手為首的一眾魔化者甚至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他們感覺到自己體內,所有因為源能侵蝕造成的痛苦全部消失不見,那深入靈魂,火辣的刺痛與扭曲感瞬間就消散,仿佛被驅逐離開。

這並非是錯覺,因為當紅手抬起自己不再如同被火焰灼燒般痛苦糾纏的手臂之時,他便震驚地看見,有絲絲縷縷的黑色煙氣從自己的手臂中溢散而出。

那些混亂的靈魂,扭曲的源質,全部都脫離了他的軀體。

雖然短時間內,他的實力會下降,但是他的真正戰鬥力提升之多,卻又何止幾倍?

紅手一時間甚至陷入了茫然——糾纏了他數十年的痛苦,此刻一瞬消失,這讓他連一點點防備都沒有。

而就在這渾渾噩噩間,紅手被自己激動的同伴帶進了大殿內部。

那是一處寬闊到不可思議的講堂。

遠比帝國角鬥場更大,可以容納十萬,數十萬人同時坐下的巨大講堂中幾乎已經坐滿了人,因為在大殿內所有人都不會饑餓疲憊,故而大殿內寂靜無聲,隻是安靜的等待。

等待著,講堂中央,那位白發的老者發聲。

在一縷光芒的指引下,紅手等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們也同樣寂靜下來,等待著。

時間逝去,或許漫長,或許刹那。

【今日。】

最終,一聲平靜,宏大的聲音響起。

講堂中央,白發的老者環視在場的所有人,他開口:【我要闡述魔化的本質。】

【我要闡述聖日,魔月還有源能之間的關係。】

【如何在修行時規避源能的侵蝕,如何通過引導術剝離魔化的影響,將其轉化為強化,如何讓普通人也能得到這份天賜的力量。】

【我將向所有人證明,這世間所有的苦難背後,都有著隱藏的祝福。魔化者並非被拋棄者,不過是沒有得到引導的迷途之人。】

他說,宏大的聲音響徹在所有人耳畔,語句清晰,直入心靈。

大殿中的人聽見了,大殿外的人聽見了。

在永夜天幕,燭晝神木的照耀下,冰原上所有正在引導,匯聚人群的部落民抬起了頭,他們敬仰地注視著天上的光,想要俯身,卻因回憶起了那位的教導而挺直身軀。

他們讚頌,高歌,歡呼,試圖將那位的話語銘刻在心,那些知曉如何撰寫文章,銘刻符文的祭司們以最快的速度拿起了紙筆,抬起了刻刀,他們試圖以自己的方法記載下那些蘊含奧秘的語句,將那些強大的傳承流傳於世。

【我將告訴你們,世界將要迎來末日,聖日將熄,但不要恐懼。】那聲音如此道,帶著堅定的信心:【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一切都不值得畏懼,隻要埃安世界的眾生願意齊心合力,聖日熄滅,我們就點燃聖日,末日降臨,我們就擊碎末日。】

【而現在,我就要將通向未來的道路告知於你們。】

他開始講述。講述源能修行的方法,奇妙,以及精妙的技藝,以及最重要的心。

所有人都聽見了。

在冰原之外,延霜領內,那些來不及抵達冰原深處,還在路途中的軍人和平民聽見了。

在希光山脈中,那些留在田地間,收割莊稼的農民,以及開墾荒原的人們聽見了。

在北境的邊緣處,居住帝國境內,國境線周邊行駛的移動都市的人們聽見了。

希光山脈周邊,乃至於北境冰原境內所有的有著智慧的源能野獸,那些能聽懂人言的生命,它們全部目光怔然,這些獸也都聽見了。

他們聽見了驚雷,霹靂與咆哮,還有發自靈魂的明悟。

從死寂的夢中,從早已遺忘的理想,願望,還有心中熄滅的火焰中,他們聽見了通向未來之路開辟的聲音。

火焰劈啪作響,那是因為現實,天賦,以及苦難,被生存所澆熄的火種,如今在靈魂內重燃的聲音,它被一縷名為希望的光芒點燃,未來或許還會熄滅,但絕不是現在。

倘若每個人能重新活一世,那麽大半的人都可以成為偉人,因為他們知曉自己一生究竟犯下了什麽錯,也知曉自己應該如何規避這些錯誤。

而現在,蘇晝賜予所有人重活一世的力量與機會,他令渾渾噩噩者覺醒,賜予他們開辟前方道路的大斧與鐵錘。

當然,在改變世界之前,他們需要用這斧錘劈砍自己的身軀,雕刻出全新的樣貌,他們需要將世界作為熔爐,將被捶打的粉碎的舊我燃燒成鐵水,再次澆灌成型。

蘇晝知曉,並非所有人都可以成功,即便是自己講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重新找回真正的自己,找回那個想要變得更好的自己。

但是,他會祝福。

【我的道就在這裏,但你們如若遺忘,便可以回來。】

【傳承銘刻在大殿的梁柱之上,牆壁之上,它們不會消失,忘記了,就再去記,我將會再告訴你們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祝福所有人。

台下。

雖然呆在平靜的大殿中,但是紅手的心中卻有狂風呼嘯,他怔然地凝視著講台上的男人,心中逐漸被決心充斥。

“我要將他的道理和傳承,傳告給所有當聽的人。”

原本,紅手並不畏懼死亡。倘若是為了自家兄弟的未來和生存,作為本就距離死亡不遠的魔化者,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英勇死去。

但是現在,他不願意死了。

他要活下去,即便這樣比英勇的死去更難,但他絕對要活下去。

並將更多的教誨,更多的道理,傳播給所有人。

此刻,燭晝神木的光輝通天徹地。

原初燭晝的聲音傳播千裏,萬裏,餘音響徹大陸,半個世界因此而震**,令北地的風呼嘯鼓**,席卷向遙遙遠方。

遙遠的彼端,巴別塔之上,金發的皇帝抬起了頭,他抬起眉頭,目光幽深。

巴別塔之下,將軍和騎士也都抬起了頭,他們愕然,然後沉思。

逐光教團,神聖的追光聖所下;聖日教會,三賢者機樞前;海濱之都,高聳的指引燈塔上,都有人正在聆聽,思索,沉默。

他們都聽見了。

所以,世界為之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