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部深幽海沿岸常年多雨多森,初耀艦正沿著森林中一條已經固定下來的移動都市軌道前進,兩側的森林已經覆蓋上了一層薄霜。

洛亞站立在初耀艦的甲板之上,隆隆行駛的研究艦船令大地震動,他趴伏在船沿邊緣的護欄,默默地注視著遠方那閃爍著各色光澤的鐵柱。

緋色月下,所有身患魔化病的孩子都痛苦不堪,臥病在床。

這是前所未有的魔月綻放,源能活性化的幅度勝過四百年來的任何一次月光。

照顧完所有同伴後,疲憊的洛亞來到甲板處放鬆,他一抬頭,便可以看見院長在遠方製造的種種波瀾,無論是沿途的庇護之柱,亦或是仿佛連天空都點燃的無盡業火,都令整個世界都為之矚目。

年終初冬冰冷空氣中,少年輕嗬出一口薄薄白氣,修行燃燼之火和萬衍真法的他早已寒暑不侵,但是真的讓人感到冰冷的本來就不是天氣。

魔化病。自己沒有的魔化病,令所有同伴和朋友都感到無比痛苦,忙碌了一晚上,才讓絕大部分孩子安靜睡下,洛亞自己固然很累,但是他很清楚,那些和魔化病對抗的人更累。

在成為孤兒之前,洛亞的家庭幸福美滿,她的母親是一位血脈幾近於純血的精靈,而父親也是紮根在南部平原已久的半精靈家族中的知名學者,他繼承了父母的天賦和優點,從小就會擺弄那些神秘的符文和煉金零件,並將其組裝成自己的玩具。

因為教育,也因為本性,再加上後天也未曾遭遇什麽惡意,白發的男孩對一切都心懷善意,他總是會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那時正在流浪的伽沙也是因此緩了一口氣,度過了一段還算是愉快的時光。

直到魔化者暴動衝擊內城區,洛亞的父母死於職業者和城衛軍戰鬥的餘波為止。

一直以來,洛亞對魔化者的情感都很複雜。

他的朋友是魔化者,他所有的夥伴是魔化者,他認識的絕大部分人,人生中遇到的大部分好人,都是魔化者。

但是他的父母正死於魔化者的暴動,他的人生一轉直下,從幸福美滿變成孤兒,也是因為魔化者。

埃安大陸上,魔化者就等於被詛咒者,在遙遠的古代,甚至有過魔化者是被天譴,被世界厭棄之人的傳聞。

洛亞很聰明,他讀過很多的書,知曉很多知識,他知道魔化者並非是被詛咒的存在,甚至還可以獲得普通人一輩子都無法得到的力量。

隻要實力夠強,職業者就能壓製魔化症狀,變成比一般職業者更強大的存在。

隻要有一個合理的製度引導,教育,培訓,任何一位魔化者,都不會輕易地發狂,反而可以為整個世界奉獻力量。

埃安文明將會邁入全新的時代。

世界上絕大部分人都是二極管,他們喜歡就無法容忍任何批判,他們厭惡就無法允許任何優點。洛亞並不是這樣,因為童年的經曆,他無法將魔化者簡單地擺在‘好與壞’兩個極端點。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反而可以看清楚一件事:魔化者之所以對整個世界憤世嫉俗,充滿怒火,總是想要破壞和反抗,實際上是因為整個社會對他們率先提防迫害,這仇恨的連鎖源頭已經不可考,但事實就是如此。

在過去,洛亞知曉這點,但是他的人生經驗和學識並不足以將這種模糊的感覺清晰地說出來……直到斯維特雷教授的講解,直到院長從北伊奧尼亞山脈歸來後的所作所為,讓他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世界錯了。社會結構和規則,人們的歧視和偏見鑄就了這一切,貴族和皇帝,所有上等人從未將魔化者當成人,他們甚至從未將普通人當成人,隻是一味地壓迫,然後將普通人的怒火和憎恨轉移到了魔化者身上。”

緊緊地抓住戰艦的護欄,白發藍瞳的少年眺望遠方仍在燃燒的大地,輕聲自語:“教授要麵對的,將戰鬥的,就是這樣的世界和秩序。”

“他要打碎一切,重歸混沌,締造一個新的社會!”

“說的好。”

而就在洛亞喃喃自語時,一個聲音突兀地自遠方傳來,直入少年心中。

就在洛亞抬起頭,露出驚喜目光之時,帶著初耀聖岩歸來的蘇晝已經站在了甲板上,微笑著注視自己的學生。

“不愧是聰明的洛亞,你看的比所有孩子都透徹。”

不愧是未來的黃昏大祭司,也難怪,在昔日的軌跡上,他會成為魔王一般的存在,差點就毀滅了這個充滿憎恨與咒怨的世界。

“院長,你回來了?”

轉過身,洛亞便看見那根正釋放著勃勃生機的初耀聖岩。

而這根神聖,聖潔,釋放著純粹光輝的太陽碎片,此刻正如同一根狼牙棒那般,被自家院長扛在肩膀上。

雖然很誇張,但倘若是斯維特雷教授,那就做得到。

你知道吧?那可是那位斯維特雷教授啊!

“我拿到初耀聖岩了,你也別再甲板上呆著,雖然初耀艦有護盾,但魔月之光仍然對人有難以解析的影響。”

揉了揉洛亞的頭,蘇晝催促對方回到艦內,但這句話卻激起了洛亞一直潛藏在心的問題。

“院長……”

白發的少年抬起頭,注視著這位自己的導師,他半是困惑,半是迷茫地說道:“倘若我也變成魔化者的話……那我是不是就能更加理解他們了?”

“……的確可以。”

聽見這個問題,歸來的蘇晝不禁嚴肅了起來,他本想早點回到艦內仔細觀察一下初耀聖岩的結構,但現在,還是多開解一下眼前少年的想法更重要:“但是聽著,洛亞,就算魔化症的本質其實是祝福,但它歸根結底是一種異常。”

“我過去保護你,伽沙也保護你,正是為了不讓你患上魔化症……在我們可以完全地解析這種異常,將其中所有不明的怪異有害成分化解掉前,你不能為了這種一時衝動而主動去感染魔化病。”

洛亞歸根結底是個乖孩子,他聽見蘇晝這麽斬釘截鐵地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後,便乖乖地道了一聲‘好的’,緊接著便和蘇晝一同回初耀艦了。

回來的中途,蘇晝一直都在解析自己剛剛凝聚的三首巨龍心光體。

七首十冠大紅龍,雅拉的側麵投影之一,代表著魔鬼源頭的古蛇大龍,這便是蘇晝從這具肉體血脈中提取而出的力量,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心光體原型之一。

三首巨龍形態,是因為蘇晝如今的實力還不夠,加上他也沒有感應整個世界的祈願,得到所有‘原罪’的回應,所以是殘缺版。

心光體,埃安世界獨有的修行模式,因為源能的高侵蝕性塑造出的獨特虛擬靈魂體,它本質是一個淨化和過濾的中階,讓人可以更加安全地控製大量源能。

一般世界中沒有這種修法,是因為一般世界中的靈氣即便渾濁,濃度也不高,對人體的有害程度非常小。

因為源能的侵蝕是全方麵性的,所以心光體本質也是由肉體和靈魂共振塑造出的一個‘虛擬機’。

蘇晝的靈魂,和斯維特雷教授的肉體很匹配,自然能發揮出這具肉身的潛力,並且借助魔鬼善於‘達成願望’這點,溝通東海周邊所有枉死之人的靈魂,和他們簽訂契約,得到了他們的咒怨與力量。

“繼續完善心光體,需要我繼續提升實力。”

扛著初耀聖岩,蘇晝陷入沉思。

埃安世界的修行,凝魂不過是基礎,到了靈輝才算是初入門徑,職業者在這一階段將靈魂和肉體合一,對源能的侵蝕大大加強,這樣才能避免接觸源能武器時意外被魔化這種令人歎氣的事情。

而到了心光階,才能算是登堂入室,在世界上有了名號,走到哪裏或許都有人知曉姓名。

但是,最為困難的,還是從心光至神意。

心光階,顧名思義,就是凝結出心光體的階層。不過和所有人想的不一樣,並非是凝結了心光才能稱之為心光階,而是到了這個階級,職業者控製的源能大大提升,倘若不凝聚出心光體的話,分分鍾就會被侵蝕成狂化的怪物,名為人魔的魔物。

人魔以血肉和靈魂為食,他們為了維持自己不斷破碎,不斷崩壞的靈魂,會瘋狂地吞噬所有能看見的靈魂——但吞噬的越多,原本的靈魂碎片被取代的也就越多,到了最後,人魔會變成由無數靈魂碎片構成的崩壞魔物。

但有傳聞,倘若人魔在吞噬了大量高質量的靈魂後,意外穩固住了自我意誌,那麽就會成為天災一般的可怖災難。

從虛影,投影,幻象,到實質化的實體,便是心光階初階至巔峰的過程。

蘇晝的三首巨龍,雖然強的匪夷所思,但本質上隻是實體化的心光體而已,也就是心光巔峰的境界。

想要進階神意,對於這個世界的所有職業者而言,都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整個埃安世界近兩百億人口,心光階的存在不說幾十萬,十七八萬絕對是有的,但是有名有姓,經常拋頭露麵的神意強者,絕對不超過五百之數。

這固然是諸多勢力隱藏了自己的實力和底蘊,但即便沒有隱藏,這個數字至多也就是翻倍多點,堪堪破千。

橫亙於心光巔峰和神意階之前,最大的溝渠和屏障,便是‘神’。

在遠古時代,神意階便是神祇半神一般的存在,他們的力量雖然不如天災更替地形,摧山毀嶽,但卻足以庇護一方,令自己的信徒和崇拜者可以從中幸免。

之所以能辦到這點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的心光體可以通過憑依,寄托,吸納一些事物乃至於念頭,令自己的靈魂短時間地免疫一切源能侵蝕,爆發出神祇一般的力量。

可以是憑依在某種極其強大的源能野獸上,也可以是寄托在某塊極其堅硬的源能金屬中;既可以吸納某種純粹的源能寶石,以它作為替身承載源能帶來的汙穢,也可以作為某地的守護神,由眾人的願力進行守護。

那時,他們的意誌便像是神祇一般不可侵犯,足以施展改變戰爭局勢,摧毀城市陣地的奧義秘法。

這種道路,蘇晝就很熟悉:身外化身,神兵替劫,巫妖的命匣亦或是魔法少女的靈魂寶石,以及功德護體……多元宇宙修行之路,即便外在迥異,內在的邏輯大多數時間卻總是差不多。

埃安世界沒有天劫,沒有天魔,詛咒之道也比較少,但是源能的本身就是一種無處不在的天劫天魔和詛咒,所以這種擋劫消災之法意外地先進,蘇晝瀏覽自己從羅澤利亞那邊得到的一些資料,發現這個世界的職業者人均會一手替死之術,在修行體係上相當獨特。

自然,這種可以讓人從心光進階神意的秘法,是每個大家族的秘傳資料,哪怕是在地球,類似的擋劫之法也是高等修法,需要大量公民積分兌換的。

可蘇晝目前苦惱的,卻不太一樣。

“我的擋劫之法有點太多了。”

苦苦思考,蘇晝陷入了選擇困難的狀態:“我全都會啊。”

男人可能會缺資源,但他從未缺過修法。

而且很快,苦惱的蘇晝便輕鬆了起來。

選擇?小孩子才做選擇!

蘇晝全都要!

什麽身外化身,神兵替劫,靈魂寶石以及功德護體……好家夥,哪個他不擅長?要不是相性不合,蘇晝甚至還會道德天尊的絕技,可以當場表演一個斬三屍,直接一氣化三清。

他學了那麽多傳承,可不是為了到異世界搞數值平衡的!

“初耀聖岩我帶回來了。”

此刻,已經回到初耀艦內的大廳,麵對早已在此等候的燧光大師和拂曉女士,蘇晝將肩上的太陽碎片立在地上:“我把東海貴族,聖日教會,逐光教團和延霜軍都教訓了一遍,幫他們清理了一下內部害蟲。”

“估計過段時間就會有人要來感謝我們,而我一向不太喜歡被人感謝,所以就先朝著沿海的安息山脈走。”

此刻,拂曉仍處於驚愕狀態。

蘇晝居然真的是魔鬼,心光體更是七首大紅龍這點,令這位曾經在上上個紀元血戰中,見到過類似形態心光體的銀妖精極其震驚。

——為什麽一個能用出三首大龍心光體的魔鬼血脈,在植物方麵也這麽強啊?

困惑於這一點,她的心中不禁浮現出了一個地球上正國偃聖,還有諸多大勢力領袖心中都曾經茫然不解的一個問題。

——斯維特雷教授(蘇晝),究竟是什麽玩意?

但這疑惑並不妨礙她和蘇晝對話。

銀妖精很少隱藏自己的想法,在蘇晝話畢後,拂曉不禁吐槽道:“這不就是跑嗎?”

“而且不用你說,我們看的很清楚,火焰滔天,我估計就連海濱之都都能看見。”

拂曉的目光被初耀聖岩牢牢吸住,她看向這根聖日結晶,不禁輕歎一聲:“多麽巨大啊,這一根初耀聖岩足以製造幾十上百個初耀艦引擎級別的源能爐心了……倘若通過連我也不知道的妖精秘法改造,支撐幾座大型移動都市也毫不費勁。”

“你打算用它做什麽?”

“我隻是不喜歡亂殺人而已,他們跑過來攻擊我就像半夜的蚊子一樣,多麻煩。”

蘇晝微微搖頭,他顯然根本看不起那些勢力的軍隊,隻是不想被他們纏上,讓希光結社的孩子們沒辦法安心修行讀書:“至於我想要用這根初耀聖岩做什麽……我的確有一個猜測。”

說到這裏,男人轉過頭,看向一旁沉默地機械人形:“燧光大師,能幫我把燃薪神木的樹枝拿過來嗎?”

【啊?嗯,好的。】

反應有些緩慢,這對於機械之軀的燧光而言有些反常。

但並不奇怪,因為他如今的確心情有些複雜。

燧光大師是逐光教團的一員,他自然也很清楚自己所在的組織並非是白蓮花,裏麵更是藏汙納垢,有不少為惡的煉金術師亦或是道德不堪的人混入其中,隻是想要用逐光教團的影響力為自己所用。

可知道歸知道,真的看著蘇晝以業火燃盡逐光教團內所有的為惡者,其中還有幾位他認識的人在內……燧光大師總是難以說出些什麽。

——明明,明明當年的逐光教團,不是這個樣子的……

不,等等。

我其實,也改變了啊。

回憶起自己當初在北伊奧尼亞山脈中,和葉蓮娜等人的勾心鬥角,甚至想要殺光所有探索隊成員的心理,這位老煉金術師猛然驚醒。

輕歎一口氣,燧光大師轉過身。

他很快就將放置有燃薪神木的水晶匣拿了過來,而蘇晝伸出手接過。

蘇晝究竟要幹什麽,拂曉和燧光都不太清楚。

但很快,答案就將揭曉。

打開水晶匣,蘇晝眯起眼睛,他凝視著在其中靜靜燃燒,釋放出旺盛生機的神木枝幹,然後便催動體內輪轉不朽法自帶的一絲神木氣息,甚至還催動了大道之樹賜予,用來感應世界樹坐標的印記。

登時,蘇晝和燃薪神木之間,便出現了無比激烈的共鳴。

嗡嗡——

嗡鳴聲響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出現在拂曉的心頭,這位銀妖精下意識地飛了起來,似乎是想要靠近蘇晝和燃薪神木。

但她的意誌畢竟和整個初耀艦聯為一體,戰艦智腦拉回了她的心智,拂曉清醒過來後頓時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她剛才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居然被影響到了。

側過頭,妖精的驚愕更甚,因為她發現,就算是純粹機械之軀的燧光大師也出現了類似的本能親近,隻是他本質是機器人,所以也很快就恢複了清醒。

【這,這是怎麽回事?!】

兩人齊齊抬頭看向身前,以蘇晝為中心,原本無形無質地源能開始顯現,一圈圈淡淡地光紋和光粒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朝著他的掌心,一旁的初耀聖岩和燃薪神木匯聚而去。

在無盡源能的催動下,燃薪神木和初耀聖岩漂浮在半空,兩者融為一體。

這一幕看上去很慢,但實際上隻發生在半秒中,七色的源能最終以神木和聖岩石為中心,匯聚為一團純白色的光輝,一團耀眼的光團。

這光芒令人無比熟悉。

因為,那正是聖日的光輝。

嗡——

共鳴達到了最大。

聲音消失了。

在刹那間,一道光柱自光團中激射而出,它一開始隻是一道細小的光線,然後便急速地擴大,穿透了所有的事物——在眨眼都來不及的短短瞬間,一道巨大無比,由純粹源能和生命力組成的光柱便直入高天,擊穿了雲層,令大氣如同被巨石砸落的湖麵那樣泛起層層漣漪。

緋紅色的魔月之光也退卻了——不,不是退卻,而是融合!漫天閃耀的緋色光華就像是水乳交融一般,和這光柱帶起的漣漪混合,化作了無色無害的純粹源能之雨,散落在天地之間。

整個埃安大陸東方都能看見這道耀眼的光柱,仿佛直通天際,射向太陽的光之矢!

拂曉和燧光兩人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在寂靜中仰頭注視著這一切。

而蘇晝站在一旁,他凝視著這一幕,凝視著光柱的源頭,開始共鳴,甚至開始融合的初耀聖岩。

“果然。”

他低聲自語,語氣篤定:“雖然早有猜測,但現在可以百分之百確定,聖日就是神木的一部分。”

“而且……”

“‘神木’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