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男孩覺得自己一定會成功。

至於問原因,倒也沒有什麽特殊的。

無非就是有一對好的父母誇獎,有一些願意附和的親戚讚賞,有朋友,也有妹妹願意奉上驚歎和敬仰的目光。

而他們都很清楚,一個成功的人需要自己相信,然後讓別人也相信。

所以他們並不吝嗇讚美,而恰好男孩自己也還算爭氣,無論是習文修武皆為上流,雖然算不上最好,但也是本地私塾前列。

所以當男孩成長起來之後,他一直都很有自信。

看見火焰,就覺得自己能踩滅。

看見水流,就覺得自己能截斷。

看見有大修士可以飛天縱地,縱橫人間,也認為自己未來也可以辦到這樣的事情。

為什麽會這麽想,為什麽會有這種自信……非要究其緣由,男孩也不清楚,但他總是覺得他可以。

畢竟……

【既然別人都可以,那我為什麽不能呢?】

當然,這一切都是小時候了。

因為長大之後,男孩發現,他是廢物。

或許這麽說有點過了,但他的確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

一個麵對災厄時,什麽都做不了的普通人。

——神魔紀,八十二萬九千九百八十五年秋。

中大洲動亂,正陽國與昆妖戰於東原州。

為消滅昆妖自玄海入侵東原州的大部隊,正陽國魁首南正楷召集十七位陸地真人,立下‘荒天裂土’大陣,直接崩碎東原州,金野州兩州地脈,混淆天地靈機,製造出靈氣混沌區以及各大災變。

此舉固然截斷昆妖大部進軍路線,但也造成數十億人流離失所,數億兩州百姓直接死亡,自後而亡者,不知凡幾。

已經成為少年的男孩,他的父母也在其中。

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秋收,稻穗遍野,鄉鎮中的叔伯都在忙活脫粒打穀的事,水磨機也要開始準備運轉,鎮中的幾個修者,比如鄉長和先生都去啟動靈械,自己就在家中陪著發小和妹妹玩稻草娃娃。

他手有點笨,不如發小那樣心靈手巧,可以用稻草編出很精細的娃娃,哄得妹妹開心,不過他也不介意,畢竟這種事情,他覺得自己隻要慢慢學,總是可以學會的。

別人做得到,他也可以,最多隻是沒有認真罷了。

但就在這時,突然天空響動雷鳴,漆黑的陰雲翻湧著憑空出現,大地和空氣一同震**,泛起水波一般的紋路。

霎時間,不遠處的後山山體崩碎,磅礴無比,不可思議的地脈靈氣以其為源點噴薄而出,宛如火山爆發。而驟然降下的暴雨與崩碎的山體混合,化作了滾滾而來的泥石流,朝著山下平靜的小鎮壓去。

泥流沒了阻攔,一爆發,刹那就如同千軍萬馬,咆哮著淹沒一切,摧垮沿途所有的事物。

所過之處,百年老樹斷裂,林間小屋垮塌,河流,小城牆,更是毫無阻攔地被吞噬,原本剛剛從山上歸來,以及想要進山的人在發出一聲慘叫後就沒了聲息。

天空中,靈氣幻化成虹,成極光,絢爛的霞光普照萬裏長雲,縱橫天際無盡,雷聲久久不息——這是波及兩州數萬裏之地的大災,在這範圍內,不成陸地真人,便要被直接打落凡俗境界,隻能動用體內殘留的靈力。

救命——救救我!

這種話語,甚至來不及說出口,因為少年那時震撼的都忘記怎麽發聲,恍惚之間,他就感覺到有幾個人影從家門口衝來,然後自己,發小和妹妹三人就被帶著朝著鎮口狂奔。

可人力又怎能比得上山峰垮塌而成的泥流之速?在恐懼和慌亂之餘,少年隻感覺自己被人易手,還有一聲無比懇切悲傷的‘求求您’。

接下來,他便感覺自己飛了起來——同時飛起來的還有不少人,大多都是年輕的孩子。

靈機震**,加上精神衝擊,他昏了過去。

醒轉之時,小鎮已經被淹沒。

少年身側,隻有妹妹還有發小,而妹妹手中,還捏著那個稻草娃娃。

過了很長時間,已經流浪很長時間的三人才隱約猜出,在那天崩地裂之時,是他們的父母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但卻氣力不足,最終隻能拜托鄉裏的先生。

而先生則是用自己體內最後的一絲靈力,將村中的幾個年輕孩子用‘凝氣禦物’之法,送到了十裏開外的田地。

十裏並不長,但這是他能做的最後的事情。

金野東原兩州大災,糜爛近十萬裏,僅僅是周邊城鎮,一守之地,就有百萬人流離失所。

秋收的糧食還沒收割,牲畜也沒宰殺,一時之間,不知多少人挖樹根,吃蟲子,抓飛鳥,隻是為了填飽肚子。

三人,準確的說,是少年和發小一齊照顧尚且年幼的妹妹,一路掙紮求生,他們吃過螞蟻,拔過樹皮,就連不知道有毒沒毒,長在人屍體衣服上的蘑菇也吃了。

甚至,就連屍體……

“正德,我,我感覺,活不下去了啊……”

偶爾,好幾天都沒有找到吃的,周圍荒郊野嶺,也不敢遇見其他人——畢竟對於那些餓的眼紅的成年人而言,小孩子的肉總是嫩一點。

經曆了幾次這樣的日子,向來有些柔弱靦腆,隻是習文手巧方麵有些特長的發小,偶爾會這樣在夜晚,絕望地哭泣:“我們,能活下去嗎?”

“能活下去的。”

而那時,即便自己心中再怎麽迷茫絕望,但少年總是會如此堅定的回答。

妹妹正在一旁,抱著她的稻草娃娃沉沉睡著,撫摸著妹妹的頭發,他的眸光就像是饑餓的獵鷹,堅定,凶狠,也帶著一股絕不承認的執拗:“肯定能活下去的!”

至於為什麽……當然是因為這世道。

億萬黎民掙紮於苦海,無數人失去親人,失去朋友,失去身邊一切。

死者固然眾多,但生者也為數不少。

【既然別人都可以,那我為什麽不能?】

山中流浪的生活,持續了幾年。

兩個少年成為了青年,期間小妹也成長了起來,會編點籃子,草鞋,三人合力,又有點修行天賦,也無懼尋常盜匪,故而出山尋覓生計,最終被從屬於正陽國的一支偏軍收留,作為仆從雜役。

軍隊內工作辛苦,每日起早貪黑也不過是一份被克扣過的夥食,勞工也比在山中狩獵覓食更累,但這樣卻也比山中饑一餐,飽一餐來得好,更是穩定,不用憂慮遇到妖獸邪魔。

但是終有一日,意外還是發生了。

可能是因為自幼營養不良,外加軍中勞累艱苦,以及多年荒野生活,本就內有暗疾,在青年和發小辛勞幾年,快要有正式編製之時,小妹卻一病不起。

發燒的人身體很熱,但是到了盡頭,卻會慢慢變涼。枯瘦的少女在病痛帶來的高熱幻夢中呢喃著胡話,手中緊緊地握著那隻早就朽爛的看不出形狀的稻草小人。

如果不是青年一直以來都在精心照料,或許那個小人早就朽爛了吧。

談不上多悲痛,隻是純粹的茫然,發小正在外麵匆忙地燒水煎藥,帳內,青年緊握著妹妹逐漸變得冰冷無力的手,心也在逐漸變冷,他忽然感覺自己其實並不是很清楚自己能否活下去,這世道人命如草,誰知未來如何,自己應當如何前行?

而就在此時,或許是回光返照,或許是終於從夢中驚醒,不知被病痛折磨多久,卻隻是閉口不言的少女突然睜開眼睛。

她緊捏著手中的稻草娃娃,目光明亮,口中低語著什麽話,令悲喜交加,以為有轉機的青年急忙湊前,聆聽那微不可察的聲音。

然後,他便聽見了。

她說:“活下去。”

“哥哥,活下去。”

等到發小匆忙端著藥汁趕來之時,他能看見的就是青年平靜地坐在少女身側,伸手為她閉上雙眼的一幕。

“正德……小妹她……”

“蒼鬆,我不會死的。”

發小悲痛的低語還未說完,便被青年平靜的直述打斷。

他站立起身,用簡陋的草席蓋上少女的屍體:“失去家人親友的人那麽多,他們可以堅持下來,我也可以。”

“我可以活下去。”

妹妹因勞成疾而逝,某種程度上加速了青年成為正軍一部分的過程,他不再有什麽顧慮,也不再會有什麽牽掛,自然便可多冒險奪功。

軍中的生活,枯燥乏味,且異常危險。

作為正陽國偏軍,他們或許無需對上昆妖大部,但卻要經常去剿滅國內的大量亂軍,義軍和盜匪,死人並不少見。

軍餉被克扣是常態,說好的物資沒有也是正常,手中刀兵靈符有的都生鏽,有的根本是純粹的一張紙。

征戰了十餘年,青年成了男人,而這十餘年的軍功和生涯,哪怕是毫無背景的男人和他發小也成了百戶,帶著小隊在前線戰鬥。

危險有,負傷有,瀕死有,但終究,憑借互相扶持,互相照料,他們還是活了下來。

不過,就在他們逐漸適應了這樣生活的時候,天元界對昆妖的決戰開始了。

這一次是人族存亡,中大洲萬民存續之戰,莫說是偏軍,即便是盜匪,叛逆乃至於起義軍,都在這場決戰中出力。

這一場戰爭極其慘烈,昆妖是巨大化昆蟲靈化的形態,它們無物不噬,凶狠異常,尋常軍隊隻能結陣抵抗,被動反擊,以肉體拖住昆妖行進的步伐,真的想要剿滅,需要正軍中的修者部隊前來擊殺。

男人所在的軍隊被安置在最前線,很明顯,是作為抵禦昆妖衝擊的炮灰。

不過,也沒有炮灰那麽過分,正陽高層下令,隻要各部抵抗時間超過一定時限,完成計劃,便允許各部後撤修整,且有大封賞。

既然如此,抱怨的人少了不少,畢竟是為了人族和中洲而戰,擋不住昆妖大家日後都要死,既然如此,又為何不可搏命一戰?

男人和發小也是這麽想的。

但是直到最後,他們也沒等到後撤的命令。

天空中閃動著靈力的紅光,可怖的靈法以震撼天地之勢壓向昆妖的戰陣,掀起狂風和驟雷。

遠方,玄海深處,眾多陸地真人和昆族妖神正在激烈的廝殺,遲遲不能分出勝負,而在前方,昆族的蟻兵大軍早已與前線的軍隊交錯在一起,難分你我。

男人作為人階巔峰,接近地階的修者,一直帶隊在陣前抵擋昆妖,但蟻兵無窮無盡,人的體力卻有盡,隨著戰友一位接著一位戰死,殘存的人更加疲憊,他也並不例外,早就戰的渾身浴血,雙目赤紅,渾身靈力氣血都運轉到了極限。

一陣腥風大作,昆妖熾熱的氣息從側麵撲來,螳螂一般的刀臂舞動,察覺到這點的男人驚愕地側頭看去,發現自己身側的兵士依然全部身首異處,亦或是被人吞噬,自己除卻身後的發小外,已然是孤身一人。

在驚呼都來不及的瞬間,是發小勃發了最後的靈力,一記再也尋常不過的凝氣禦物之法將男人拖拽離開前線,朝著遠方已經開始潰敗的陣地扔去。

在那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同樣是生死關頭,同樣是驚呼都來不及的瞬間,同樣是一陣朦朧的狂風掀起,他在別人的幫助下脫離了危險。

但這一次,他沒有昏迷過去,男人看見,自己發小苦笑著與自己對視,口型似乎是在說些什麽。

他能看得懂。

他說:“對不起。”

“正德,活下去。”

然後,身影便被昆妖淹沒。血肉的咀嚼聲響起。

——時年神魔紀八十三萬零七年,正陽國敗昆妖於玄海,斃敵不計其數。

二年後,正陽國開國,一統中大洲,定正曆元年。

因為編製潰敗,這支偏軍中的將士沒有獎賞,也沒有榮耀,甚至就連犧牲都沒有被計算在內。

所有的一切在正陽國的官方記載中,都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斃敵不計其數’。

自己己方究竟死了多少人……誰知道呢?

但這一切對於男人來說,至少是一個解脫。

昆妖被擊敗,中大洲一統,雖然過程充滿了無盡的血淚苦難,但起碼……最起碼,這一切都結束了。

三千年的戰國時代被終結,人族立國,昆妖被擊退。

太平即將到來。

但準備歸隱鄉間的男人,卻在最後,得到了這樣的消息。

——自戰國時代開始,三千年間隻出現過寥寥不到十次的神魔卻突然出現,與正陽國立下條約,分別占據了中大洲最重要的五個地脈節點。

來自天元界之上,【仙天神境】的仙神們,占據了西北的三個節點,而來自天元界之下,【九幽魔土】的魔神們,也占據了東南方位的兩個。

和古老傳說中,威壓眾生,以獲供奉血食的古代神魔不同,這一次出現的神魔,的確不再索求供奉,要求萬族成為祂們的附庸,滑稽取樂。

但是現在,祂們卻借助正陽國高層之力,官方消滅人間的一切本土修法,並推行祂們推出的修法,操控人心意念。

【至聖之道】與【大自在心法】的推廣,在神魔之力和正陽國的配合下,一瞬就遍及全國。

本想要回鄉種地的男人,茫然地看著神魔降念於世間。

諸天神光閃爍,橫壓天穹,萬民不過是祂們的牧草玩物,棋子籌碼。

祂們再也不親自出手相鬥,但卻暗中相爭,以天元界眾生為棋盤,開始了和與以往生死搏殺絕不相同,但卻同樣激烈無比的【大道之爭】

幻滅,絕望。

對於男人而言,就是如此。

一生的掙紮,一生的奮鬥,一生的求存,不過是為神魔做嫁衣。

犧牲眾多強者對抗昆妖一族,凡界傷亡無算,都隻是讓神魔的統治變得更加方便。

正陽國的高層,恐怕早就被腐化了吧?

但就算如此……

“我還是要活下去。”

“畢竟……還活著的人這麽多,我也可以。”

第一世,男人死於神魔臨世後第三十三年,壽七十一,死因為壽終正寢。

渾身都是暗傷的枯瘦老人,在自家農舍被發現之時,就連腐爛都沒有,他本該早因暗傷造成的氣血枯敗而亡,但卻硬生生地憑借不可思議的意誌力活到了肉體和靈魂的盡頭。

枯幹的屍體上,血肉都榨幹了,觸碰之下,簡直就和風幹了數十年的肉一樣堅硬,沒有絲毫血氣水分。

隻有一滴不知因何而流的淚水,在眼角的皺紋處浸潤。

悲哀嗎?

隻是不甘。

所以,金色的光芒閃動。

宛如幻夢。

等到男人開始第二世時,回到自己剛剛出生之時,他的靈魂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這隻是死前的幻覺。

但很快,原本心中早已死寂的他就反應過來,自己的的確確還是一個嬰兒,剛剛出生,仍然是自己父母的孩子!

所以,因此而狂喜,心生希望。

“本以為,我就要這樣渾渾噩噩,孤苦一生,什麽都沒成就,最終隻能歸於塵土。”

“沒想到,天道垂憐,賜予我重來一世的機會!”

“我發誓,這一世,我一定要彌補所有的遺憾和痛苦!”

這一世,男人從小就開始修行,為應對日後的大災做準備。

雖然有些磕磕絆絆,但以一些恐嚇和忽悠,以及以神通的名義當神棍,他的確帶領整個鄉鎮的人在大災開始之前,就離開了危險區域,逃過一劫。

整個鄉鎮所有人都活下來,雖然需要的資源更大,但能找到的資源也更多,再加上男人一開始就轉移了不少物資在安全地帶,留下了預備,所以實際上並沒有損失多少。

諸人分工合作,挖掘被掩埋的村莊存糧,狩獵周圍的山獸,並且立刻開始種植一些速收的作物,也算是支撐過了幾年,勉強重建了村子。

父母俱在,親友皆存,妹妹很健康,發小也在先生的教導下讀出了名堂,成了對方的弟子。

一切都很完美。

但男人很明白,在這個世道不參軍,那終究是亂民,軍隊是亂世最危險的地方,但起碼還有掙紮的可能,而沒有背景的亂民隻會被壓榨,被剝削,成為枯骨。

而以正經身份,而並非是流民參軍,自然就不用幹太久的仆役活計,他很快就成了預備軍的一員。

憑借對戰役的熟知,以及對昆妖的了解,男人順順利利地混到了正陽國開國,修為也突破地階,成了一名小有名氣,針對昆妖別有妙計的偏將。

對神魔,他實在是有些心灰意懶,提不起勁,反正隻要能讓親友好好活著,被神魔統治也沒什麽不好。

——既然別人能被統治,那為什麽我不行?

我隻是想要好好活著。

這便是他的人生信條。

就這樣,又過去了幾年,本以為已經平靜下來,可以安心享受生活的男人,在某一次隱秘的行動中,被命令前往那被神魔占據的五大地脈之一駐守。

好幾位天階強者與他們一同駐守於此,甚至一位陸地真人與幾位奇奇怪怪的異人進入地脈探索。

數日之後,伴隨著陣陣劇烈的地脈靈氣振動轟鳴,那位陸地真人便與那幾位奇怪的異人從地脈中飛出。

“沒想到,凡界的主地脈居然如此強橫……簡直堪比我等高階天脈仙神!”

異人高立於天,祂如此讚歎道:“而且居然如此堅固,和整個天元界融為一體,難怪昔年天帝還在之時,也未將主脈之靈取走,斬斷登天之階!”

而一旁的陸地真人諂媚地笑道:“那尊上,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雖然他們不知道這個消息的意義,但是最好不要出意外。”

聞言,男人驚愕之餘,聽見了異人平淡無比的聲音:“方圓千裏內,都殺了吧。”

“謹遵上神法旨!”

緊接著,男人聽見那位陸地真人無比恭敬的語氣。

於是,下一瞬,無匹靈氣浪潮,攜裹滾滾雷音而來。

“憑什麽?!”登時,男人又驚又怒,但麵對一位陸地真人,他卻無力抵抗。

如同海潮一般的沛然大力席卷而來,令他徹底沉入黑暗。

第三世。

壽六十,避開莫名其妙的地脈事件,卻死於神魔降念衝擊。

第四世。

因為意外,未能成功勸告鄉民撤離,隻有一家獨活,成正將,於正陽國開國後,死於朝堂內部文武之爭。

第五世,第六世……

分別死於幼年一次意外的劫突襲,以及在最終決戰時太過強大,被一頭昆妖妖神點殺。

然後還有被自己培養的下屬背叛,被正陽國的高層出賣,被神魔當成螞蟻踩死,被詭秘人心蒙蔽……

不知道為什麽,一直都在重生。

男人自己也搞不明白,他為什麽每次死後,都會重新回到自己出生之時。

但越是重生,他就越是絕望。

對正陽國,對這個世界,對神魔乃至於天地萬物都絕望。

“正陽國腐朽如此,根本就是神魔仆從,無論是民生還是行政全都倒行逆施,對所有平民百姓敲骨吸髓,極盡剝削之能事!”

“可是不依靠正陽國,也沒有其他勢力可以抵抗昆妖入侵了——就是神魔扶植了正陽國的那群高層,所以他們才有力量對抗昆妖……”

“在正陽國治下,我根本就沒辦法讓親人幸福,自己也要小心翼翼。”

“也根本救不了人族,救不了天元界的眾生,他們隻是神魔的走狗,是昔日諸國貴族王族的工具!”

男人重生數十回,每一次都不得善終,無有善果。

即便是再怎麽不敏感的人也能知曉,隻要正陽國還存在一日,這世道就永遠不可能讓人幸福。

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令男人覺得,正陽國根本就是一條死路,如果想要得到真正的完美結局,所有人都能幸福活著的結局,那必須脫離正陽國,走另外一條路,才能拯救整個天元界,拯救自己身邊的人!

“我隻是想要活著……好好的活著!”

沒有任何人可以分享這種感覺,他隻能自己鼓勵自己。

“加油,明正德,別人可以,你也可以。”

“別人都可以……”

如此安慰著自己,但安慰到了一半,名為明正德的男人,突然沉默,不再言語。

因為他發現。

已經,沒有‘別人’了。

正陽國是戰國末期唯一的大勢力,其他都不過是小國的亂軍,盜匪和正陽國內部的起義軍。

如果想要改變什麽,想要成就什麽……他就必須去嚐試新的道路。

他沒有其他的學習對象,能夠學習的隻有自己——一次次重來的自己。

以自己的死亡為素材,讓自己一步步向前走。

走出一條,可以擊敗昆妖,**平正陽國,阻攔神魔影響世間的道路!

——小時候,初生牛犢不怕虎男孩覺得自己一定能成功,畢竟別人都可以,自己也可以。

長大之後,知曉自己渺小的明正德卻明白,世間的一切事都遠沒有這麽簡單。

因為有些時候,一條黑暗孤寂的道路上,並沒有別人可以作為目標,去模仿,學習。

隻能自己去血汗,去‘開辟’。

所以,自那時起,男人便開始尋覓這樣一條道路。

為此,不斷地重生,不斷地重生。

——人被斬首,需要痛苦一次。

——刺瞎雙眼,需要痛苦兩次。

——斬斷四肢,是痛苦四次。

——將人身上所有的手腳指甲,全部用榔頭掀開敲碎,是痛苦二十次。

——把人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敲碎,需要痛苦兩百多次。

——千刀萬剮,淩遲處死的刑罰,是從數百,一千到三千次痛苦不等。

而明正德,用各式各樣的方法,死去了一萬次,兩萬次……三萬次。

而痛苦的次數,或許已經無法計算了。

掙紮著,掙紮著。

他覺得自己真的隻是一個平凡人。

沒有上好的天賦,沒有機敏的反應,沒有可以看穿人心的智慧,沒有尋找到正確道路的靈感和敏銳。

他隻是用自己死亡的經驗,鋪墊一條通向漫長黑暗遠方的道路。

用自己的骨頭作為地基,用自己的血痂做路麵。僅此而已的人生。

——究竟何時才能結束?這樣的重生?

——我究竟要通向那裏?又究竟要做什麽?

偶爾,會心生這樣的彷徨。

——神魔紀八十三萬零十三年——

——新曆元年——

新國國都,皇宮之中,端坐於書房正座的年輕男人睜開雙眼,眸光深沉。

已是陸地真人巔峰的明正德,目光可以掃遍整個國都,乃至於其中所有的民眾。

現在,他父母雙全,在宮內享福。

他的妹妹是當朝郡主,幸福美滿,不曾受苦。

第一次重生之前,那個妹妹死了也不曾忘記的稻草娃娃,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了。

畢竟,他自幼勤懇修行,努力學習,唯恐實力不足,走的不夠遠,又豈能浪費時間,玩什麽過家家遊戲?而倘若想要玩具,又何須用稻草。

至於自己的發小蒼鬆,那是他唯一能信得過的得力臂助,自然是從小培養性格,傳授修法。

所以那個有些靦腆,目光靈動手巧的少年,也變成了自己現在的尚書令,自幼城府深沉,手段莫測,且忠心耿耿。

的確。

那個昔日對自己無比依賴,在荒野中喜歡枕著他大腿睡覺的妹妹,現在是低呼皇兄的大家閨秀。

那個會和自己勾肩搭背,也願意搏命相護的發小玩伴,現在也是見麵稱陛下的直臣忠臣。

明正德不太清楚這樣究竟好不好……但至少,所有人都算是幸福的活了下來。

他率領一鄉之地不到千數親友,培養出了滿朝文武大將,一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鎮壓昆妖,擊潰正陽,與神魔交涉,創建新國,堪稱奇跡中的奇跡,不可思議中的不可思議。

哪怕是神魔都為之驚歎,稱呼他為最有可能成就新神魔之人——無論是仙天還是九幽都在拉攏他,期待他投向祂們的一方。

聖皇。

當世聖人。

未來的神魔。

這都是他的讚譽之詞。

甚至,明正德製定了一個計劃,一個可以將神魔驅逐離開凡境,驅逐天元界的計劃。

“陛下,這個計劃有希望!”

私下交流之時,蒼鬆如此興奮地說道:“借天元中央地脈之力,摒除仙天九幽的影響,絕地天通!”

“這樣,神魔就再也不能隨意降世降念,幹涉凡界事宜,我等人族便可自安其身,得享太平!”

——希望?

從來都沒有希望。

那都是我用命掙紮出來,用血填滿出來的。

回憶昔日交談之時,明正德閉上雙眼。

這對話他已經聽過數千次。

而每次計劃施行,帶來的失敗結果都是不可接受的,最少的一次,都有上百億人因此而亡,而新國國都必然被毀,化作無底深坑。

無數次的死亡,無窮次的重複,令他心中早就升起了濃濃的倦意。

——我為什麽就不能在年輕的時候自殺,然後重新度過一個個快樂的童年呢?

——為什麽每次都要掙紮著活這麽久,活到最後絕望的時候,然後才重生?

偶爾,偶爾,明正德心中,總是會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有過幾次,痛苦於和神魔交涉,維持平衡,推動新國內政,推行那一個個隱秘計劃時,他已經拿出了自己的神兵佩劍,打算給自己痛快一死。

但是,每次這個時候,他就總會回憶起那兩句話。

第一世,妹妹死去時,那逐漸冰冷的手,還有那一句‘活下去’。

第一世,蒼鬆救他時,那在戰場上聽不見的聲音,但卻直抵心靈的‘活下去’。

——活下去。

是了。

因為,於心不忍。

因為,無法放棄。

因為,實在是無法甘心。

自己隻能活下去——活的越長越好,永永遠遠的活下去最好。

所以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生。

直至如今。

明正德。

神魔紀,八十二萬九千九百七十一年生人。

時年四十二歲。

曆劫三萬次。

新國開國君主,天生聖人,五德聖皇。

無有前路之人。

“陛下!”

突然地,書房大門被人以大不敬的姿態推開,一個人影走來,一旁的侍衛全力阻攔也無法擋住。

一位麵白無須的年輕官員滿臉憤怒的走進書房,手中揮舞著一段文書。

新國尚書令蒼鬆,此刻顯然是被怒火和疑惑衝亂了思緒,他直接來到已經抬起頭的明正德書桌前,然後才深吸一口氣,冷靜了一下後,才遞上文書,沉聲道:“為何您要去青林州臨漠府?北嶺城那邊剛剛被神魔降念,危險無比啊!”

“雖然神魔和我等有約,隻要新國無有動亂,並協助傳播傳承,祂們沒有意外的話,就絕不會在凡界出手……但是,這一次神帝和天魔主齊齊降念,正是證明那裏有祂們勢在必得之物,如若毀約也在所不惜!”

說到這裏,蒼鬆的語氣也轉為懇求:“請陛下收回成命——神魔喜怒無常,倘若出現意外,祂們拚著突破兩界亂流受創也要殺您……聖主不乘危而徼幸啊!”

說到這裏,蒼鬆本以為明正德會知曉其中危險,如同以往,提出一個折中,雙方都能接受的完美答案。

但是,他卻聽見了一句令他大感震撼的話語。

“那就讓祂們殺便是了。”

緩緩將手中的奏折放下,頭戴玉冠的國君平靜地說道。

明正德鳳目劍眉,儀容威嚴,行事不急不緩,留有餘力——這是作為一國之君上萬次後。總結出的最佳姿態。

但是現在,男人卻完全不顧姿態端莊,他直接起身來到蒼鬆身側,將彎腰請命的對方扶正。

他認真地對著自己過去的友人,現在最信任的臣子說道:“這一次行動,有這個價值!”

“這,究竟是什麽價值,能……”

自然,蒼鬆怎麽可能理解的了這點,他震驚地都忘記了繼續請命——一朝開國國君,當世聖皇,說一件事比他的生命還要重要,這讓為新國,為明正德霸業辛勞一生的他怎麽可能理解的了?

但是此時,男人卻已經抬起頭,看向遙遠東北之處,那位於青林州和白山州之間的方向。

“是的……就是有這個價值。”

明正德低聲自語,他的雙目中,輪轉著一絲淡淡的金色光華。

曆劫三萬次的聖皇,察覺到了之前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那究竟是怎樣的事物,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它或是他,為何會在這一次,出現在那裏?

——他是善是惡?

——是神魔還是凡人?

“三萬次重生都從未見過的存在,一出現就引動當代神帝和魔主異動的存在……”

他的語氣中,有著無盡的疑惑和期待。

以及,自無數次絕望重生以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覺到過的……

希望。

“這漫長時光中的異數啊……”

“你,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此時此刻,明正德如此喃喃。

而與此同時。

新國,青林州,臨漠府。

北嶺城。

麵對遠方滾滾而起的陰雲和風雷,以及那寄宿在風雷大風之中的神魔之念,一位青年站立在高空之中,那北嶺城周邊數個鄉鎮之前。

“這大概是為我而來的吧?”

他嘖了一聲,語氣帶著一絲微怒:“這些神魔可真是肆無忌憚。”

身下的城市中,本地太守那沉重的語氣正在播報急訊。

【新曆元年十月十七日,欽天監觀風起北漠,夜如白晝,星化千瞳,神光天降,疑有神魔臨世。】

【神魔降念,必有大災,故命北嶺城封城,周邊鄉縣居民全部聚攏於城內,以抵禦衝擊。】

和王朝末期不同,新國剛剛開國不久,官府威望正值峰頂,本地太守轉達的欽天監公告一經發出,便令全城震**。

更何況,對於這些消息,並沒有人對此表示疑惑不解,最多就是驚愕慌亂。

因為,所有人都知曉‘神魔’的可怖。

“昨日西北方的雷如白晝,我還以為是一位天階前輩意圖突破陸地真人所為……沒想到居然是神魔之念嗎?!”

“究竟發生什麽了,過去戰國末期數百年都為未曾出現,如今天下承平,居然還會有神魔降念……為什麽會發生在我們旁邊?”

“別廢話了,快回家躲起來,難不成你想被神魔氣機衝擊神魂,變成癡呆嗎?!”

僅僅是聽見神魔二字,整個北嶺城百萬人所有人就都麵色突變,驚懼不已。

無論是正在街頭叫賣的商家,還是正在和人商討加強的小販,全部都麵露懼色,然後齊齊中斷手中的活計,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歸家。

帶著小孩的婦人直接將牽在一旁的孩子抱起,快步奔回自家,而酒樓中飲酒談話的修者也微微色變,憂慮地起身,看向窗外西北處。

“神魔……沒想到,我居然還有這個運氣!”

一位地階武者站在窗沿,他緊張地咽了口口水,注視著昨日驟然升起雷光,如今滿是陰雲的方向:“根據古籍記載,神魔之念衝擊,倘若是在城中還好,但倘若在荒野的話,方圓千裏內可能都不會有活物!”

這位馬臉武者雖然實力算得上強大,哪怕入軍中,做個千戶萬戶也是輕而易舉。

但是這僅僅是對於凡間而言的強。

對於超越凡間,那高居仙天九幽的神魔而言,哪怕是陸地真人,也不過仍然是‘人’,更別說區區一個地階修者,那真的是螻蟻不如。

一念便可抹殺。

神魔降念,其神經久不消。祂們的意誌哪怕是一絲殘留,都能如同活物一般,自發運轉某種法度,完成祂們想要完成的目的。

心神一起,便是風雨雷霆,山河震動。

在久遠的過去,眾多神魔甚至能憑借自己的念頭,構成一張支配天地的天道大網,控製這世間所有的天地靈氣,隻有得到祂們賞賜的人類才可以修行,成為祂們的附庸,寵物,而其中極其幸運者,還能成為新的神魔。

雖然因為某種原因,神魔離開了凡世,放棄了對凡世的支配……但是,祂們卻也收走所有可以成為神魔的‘機緣’。

而這一次,神魔降念,究竟是有什麽目的……所有人都不清楚。

正因為如此,才恐懼。

北嶺城內,居民匆忙歸家,而以本地官員為首的眾多超凡者紛紛而起,開始前往各地大陣節點,輸送靈力將其啟動。

“神魔降念,便有天災。”

“甚至可以讓一個近百萬人的城市直接封城,令周圍的鄉鎮居民直接撤入城內,抵禦衝擊。”

喃喃自語,天空之上,眺目遠望的蘇晝立刻便明白過來究竟是怎麽回事:“是法自有靈!”

正如同蘇晝可以一念掌控雷霆,生成化身那樣,此界的神魔,肯定也有類似的力量。

祂們的一個念頭,便可以化作某種長時間持續地靈氣結構,在祂們不再繼續關注後,仍然自動運行其中早就準備好了的法度。

而之前,那些強大神魔降臨於世的原因,正是為了搜尋他的蹤跡。

之前,祂們並不是真的隻是探查一下,沒發現什麽就撤走了——祂們留下的念頭還在運轉,還在編製術法……

並且,即將發動!

“果然是針對我的。”

眉頭緊皺,蘇晝因為一開始就被祂們作為目標,所以反而對此不太敏感。

現在想來,假如神魔真的對龍蛇血脈非常在意的話,那怎麽可能就真的隻是神念掃描一下就不再關注?

起碼,也會留下一個後手。

此時抬頭,青年眺望向自己降臨而來的方向。

那是位於北嶺城西北處數百裏外的一座無名小山。

在那裏,有著兩股無形的神念正在孕育。

【——搜尋方圓萬裏內所有龍蛇鱗族所屬之蹤跡——】

【——搜尋方圓八千裏內所有真龍血裔所屬之蹤跡——】

源自仙天九幽的神魔之念,在跨界而來者初次降臨之地,自動地細細搜尋了數個時辰。

雖然不知為何,那一絲驟然出現的外來者氣息消散無蹤,再怎麽解析,也無法找到。

但是,祂們卻的確尋覓到了,那一絲淡薄無比的始源龍蛇氣息!

【果然,有始源真龍出現……記住這個氣息了。】

感應到了這一絲神念的回饋。

遙遠地時空彼方,命令下達。

於是,瞬間。

潛伏已久的神魔神念之種,驟然爆發!

轟!

霎時間,原本蘇晝降臨的山嶺周邊,山嶽動搖,大地翻湧,一道道塵柱升騰而起,直入高天。

一時間,方圓千裏之內,所有生靈都感覺到了,仿佛天空塌陷一般的重壓。

一股無形的神念,化作圓環一般的精神波動,它攜裹著滾滾雷雲,開始朝著四麵八方擴散,事無巨細地檢測所過之地所有生命的氣息!

嘎——

無形的精神巨浪掃過,天空中飛行而過的一片鳥群驟然齊齊墜下,如雨紛落,雖然它們的肉體還在顫抖,雙翅仍在撲打,但是靈動的雙目已經渙散,顯然是已經神死。

精神巨浪橫掃而過,沿途無論是熊虎豺狼,還是鳥魚小獸,全部都立斃當場,隻剩下肉體還在抽搐。

——倘若是龍蛇,就寄宿精神節點,用以追蹤,不是龍蛇,就粗暴搜索其記憶,探尋其中是否有相關的氣息感應!

至於生死?後遺症?亦或是其他亂七八糟的後果?

神魔之念,收放自如,倘若祂們願意,自然可以在神念掃**世間之時收斂些許,讓生靈不至於塗炭。

但是神魔不在乎。

轟隆!

滾滾雷聲震鳴。

北嶺城內,北嶺太守王海天麵色此刻正在城頭眺望遠方,這位有著方正國字臉的天階修者已經啟動了北嶺城的護城大陣,心中本已稍安。

但當他抬頭看見天上陰雲驟起,在轉瞬間就遮蔽了天穹,將晨間化作暗夜,而再次低頭,便又看見不遠處的鄉鎮中,有不少民眾正拖家帶口,匆忙朝著北嶺城奔逃而來時,這位太守便隻能緩緩吐出一口氣,麵色沉重無比。

“來不及了……假如欽天監能再早一點就好了……”

心中喃喃,北嶺太守很清楚,欽天監已經很快了,從感應到遠方異象,又到確定的確是神魔所為,而不是某位陸地真人的異動,花費數個時辰就確定這麽多事宜,真的是快的難以想象。

但是……就是這麽幾個時辰,便是數萬人,乃至於十幾萬條人命啊!

追隨聖皇而起兵,一路征戰,從小兵直至如今的太守之位,他別的或許沒有學會,但是,聖皇那顆想要庇護眾生,讓天下太平,無有不安的心,他卻牢牢記住。

近了——神魔之念橫掃長空,它正在逼近北嶺城周邊。

但是,就在北嶺城太守不忍直視,接下來周圍所有鄉鎮居民,都被神魔之念橫掃滅魂之時。

突然地,他聽見了一聲鳳鳴。

“嗷……鏘!”

——鳳凰於飛,和鳴鏘鏘。

不得不說,這是一聲非常古怪的鳳鳴,簡直就像是自出生之後就從來沒有開過口一樣生澀,甚至中途還摻雜著什麽其他生物的長吟聲,而並非是神鳥的鳴叫。

雖然很奇怪,但很快,那個聲音的主人便修正了過來,發出了頗為正統的鳳鳴聲。

然後,便是耀眼無比的神光,自天上亮起。

當北嶺城太守驚愕抬頭之時,他便看見,有一團青金色的光芒在被陰雲充斥的天地間驟然暴起,化作了一團灼目的煌然光球。

這光球縱橫三百丈,釋放著宛如天上盤日一般耀眼的靈光,風水雷火四種不同屬性的靈力翻騰交錯,然後化作道道光冕,凝聚為根根羽翼。

——金色為底,青藍為紋,一根根宛如神鐵鑄就的羽毛平整地組合在一起構成的雙翼,和矯健無比的軀體組合,便化作了一隻雄健逼人的健碩神鳥。

和一般輕靈優雅,翩翩高歌的神鳥不同,這隻神鳥的雙翼宛如兩柄神刀,胸口的胸肌高高隆起,仿佛可以爆發出摧山毀嶽的神力,上麵甚至還有一顆無比醒目的金色結晶釋放大日之光。

而他尾部的四根翎羽更是不同凡響,和一般神鳥牢牢掛在身後的樣式不同,那青藍紫赤四色翎羽時不時就從尾部脫離,漂浮在那雄健的有點過分的神鳥身側,在半空中震**著層層疊疊,縱橫數十裏的光紋。

隨著這頭神鳥的現身,陰雲被直接驅散,晨曦之光再還世間。

威嚴,健碩,強大。

——但鳳凰好像不是這樣的?

一時之間,北嶺城太守,心中隻有這一個想法。

而下一瞬,麵對那滾滾來襲的神魔之念,這一頭健壯的顯然有些過分的神鳥,便直接在一聲長鳴後,對著遠方的陰雲雷霆俯衝而去!

青金色的流光破開大氣,在高空飛馳,而就在他即將與神魔之念正麵對上之時,他卻仿佛毫無反作用力般停下,緊接著展開雙翼!

嗖嗖嗖!無數根羽毛脫翼而出,以尾部的矢量噴口噴射靈力光流,加速至十幾倍音速的金色鳳羽在半空中直接組成了一輪由金色三角組成,宛如齒輪一般的大陣!

融合了‘神聖幾何·聖三角’‘六道輪回曆劫真法’等傳承秘法而成的防禦護盾,立刻在半空中製造出了一圈圈環狀的金色護罩。

它直接擋在來襲的神魔之念麵前,然後就像是海岸邊的礁石那般,直接將對方撞碎!

轟!

一聲雷鳴!神魔之念驟然分開,朝著兩側奔流。

以神鳥為源點,一個巨大的空白圓錐形空間,就將其身後,包括北嶺城在內的所有鄉鎮村莊,全部都籠罩住。

所有的陰雲雷霆,以及可怖的靈力衝擊,都被那一層由金色羽毛形成,橫跨周圍數十裏的龐大齒輪法陣擋住。

但這也代表,這個範圍內,那些無形的精神衝擊,全部都會湧入那頭青金色神鳥的體內!

他一開始若無其事,仿佛渾不在意。

但是很快,察覺到了什麽,他便有些匆忙的鳳鳴了一聲,然後身體晃晃悠悠,似乎是受到了什麽巨大的傷害那般,氣息也驟然低落下去,有些蔫然。

甚至,還有幾顆羽毛從這頭神鳥身上飄落……然後在半空中爆炸,炸裂縱橫數百米,明亮無比的可怖靈力光爆!

“這,這是什麽神鳥?!”

凝視著這一切,北嶺城太守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這鳥的軀體有點像是重明鳥,聲音有點古怪,有些蛇鳥的味道,而雙翼的確是鳳凰……可是那個翎羽,還有頭的形狀……”

“還有羽毛,鳳凰的羽毛怎麽會炸?!”

但重要的不是這個。

重要的是,神魔之念,被擋住了!

“當真是身懷鳳血的有德神鳥!”

看見,那些在神鳥庇護下,成功來到北嶺城周邊的周圍鄉鎮人群,太守立刻下令開城接人——隨後,他便有些憂慮地看向遠方的天上,那頭渾身顫抖,不斷掉毛的神鳥:“可是看上去,這位神鳥前輩有點擋不住這神魔之念……”

原本,太守想的是,倘若遠方那位神鳥前輩有些支撐不住,那自己即便拚了性命,也要過去援助對方。

可奇怪的是,神魔之念橫掃十幾分鍾,雖然神鳥一開始就渾身顫抖,掉毛,甚至發出仿佛慘叫一般的鳳鳴,但是卻一直支撐的好好的,並沒有更進一步的表態。

甚至,直到最後,神魔之念都消散了,這位神鳥前輩鳳鳴的聲音仍然頗有中氣。

而且掉了那麽多毛,也沒看見對方身上的羽翼有缺……

但不管如何,危難度過了。

隨著神魔之念的消散,陰雲退去,雷霆也隨之而逝。

青金色的神鳥停止鳴叫,它收攏羽翼,讓組成法陣的無數羽毛全部回歸自己雙翅,看上去頗為精神抖擻。

北嶺城太守看見,這頭神鳥在確定遠方似乎不會再有神魔之念爆發後,便點了點頭,轉身朝著北嶺城飛來。

或者說……直直朝著他飛來。

數息後,巨大的神鳥帶著灼目的神光,漂浮在北嶺城城牆上空。

仿佛大日一般的光輝,令周圍眾多官員感覺不適,焦熱正在城中蔓延。

察覺到這一點,青金色的神鳥便恍然點頭,然後將胸前的金色發光晶石關閉,不再發光。

——啊?這光居然還是能關的嗎?

太守先是驚愕了一瞬,但很快將念頭壓下,恭敬地彎腰:“拜見……拜見……”

麵對這位起碼是陸地真人上遊層次,而且主動出手護佑一方的強者,隻有天階修為的太守自然是執晚輩禮。

但是,話說到一半,他卻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對方好——神鳥一係向來尊禮好德,倘若說錯了對方譜係來源,這失禮之為,還不如閉口不言。

而就在他糾結之時,太守卻聽見了一個頗為年輕的平和聲音。

“燭晝。”

他如此說道,第一次在這個世界念出了自己的名號。

“叫我燭晝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