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素曆,307年,7月7日,中樞聖堂。

審判之主與火之主神戰後的第二日,‘二次審判’後的第一日。

自七月開始之後,聖火大陸上的大事就一件接著一件。

首先,就是最近愈發嚴重,波及整個大陸的各類天災。

接連不斷的氣候異常導致的種種自然現象是如此繁多,即便各地神官全部動員起來救災,也不免有些偏遠村鎮等不到遠方的馳援。

但令人驚異的是,無論這些村莊在最後有沒有對神祈禱,在最緊要的關頭,總是會突然有一陣狂風吹過,然後大雨就在雷光閃動間直接降下,宛如神跡一般。

其次,便是以審判之主名義匯聚,罪民隊伍的進軍。

那些號稱審判出現錯誤,宣稱自己無罪的‘背道者們’匯聚在一起,他們堅信自己沒有背離神的道,要求在神的見證下進行一次真正公義的審判——他們在一位名為艾蒙的天選者神官帶領下,朝著中樞聖堂前進。

不得不說,這一路前行如有神佑,沿途沒有半點阻礙不談,甚至所有想要阻攔他們的人都並入了這支隊伍。

而最受人關注的,便是前日發生的神戰了。

審判之主和火之主在天上交手,璀璨的神力之光照亮了夜空。別說是普通人,哪怕是尋常超凡者恐怕都看不出勝負,隻能看見神力浩**,貫穿長空——唯獨隻有神佑者這一級的存在,才能隱約看得出來神們之間的差距,並因此而震驚。

至於最後發生的大事,也即是剛剛結束的第二次審判,則是意味深長。

審判之主與火之主聯手組織了一場曆史上最大規模的審判,祂們組織了整個中樞聖堂所有的聖職者,同時進行上百場聽證,自述和結案。神力保證所有人的誠實,也可看透任何人的私心。

一共一萬三千名罪人,以及更多陸陸續續匯聚而來的罪人,絕大部分都在這第二場宣判中,被確定為無罪。

而另外一小部分中,有一些的確有罪,可卻判罰太重,是判刑者的失誤。當然,其中也有一部分人自覺自己無罪,可實際上有罪,還被判的輕了,他們將要接受更重的刑罰。

而就在這一天,有關於革新與道德的道理,還有審判之主全新的教義,都被現出真身的神當眾講述,當審判之龍的虛影浮現在聖堂之上時,所有審判之主一係的神官都激動的無以複加,高呼神名。

而如今,審判還在繼續,除卻第一日外,神並不會時常出手親自進行判罰,祂們將一切交給了神官和普通人,但一切都已經步入正軌。

“讚美審判之主!讚美火之主!”

如今的中樞聖堂街頭,時不時就能看見眾多熱淚盈眶的負罪者,他們如今洗刷了冤屈,終於恢複了自己的清白。這些人蒙受不白之冤十幾年,被家鄉鄙夷,被親友忽視,而如今,在獲得了中樞聖堂承認的誤判,以及由兩位神背書的虔誠後,他們終於能回到家鄉,取回自己的名聲,得到道歉了。

現在,一切都得以平反……隻是,這十幾年的時光,又應該如何彌補?

但至少,日後不應當出現這些罪。

【這份全新且公義的道,將傳承下去,交由你們執行——正是你們這些昔日負罪,如今又洗刷冤屈之人,為了避免日後世間重複你們的苦痛,我將贈予你們力量與權柄。】

那時的神如此說道,審判之主傳下了他的雷霆之法以及狂嵐之法,這是給予所有遊**裁決官,所有審判之主一係的傳承,他們將會持有可以看穿咒怨惡念,察覺誠實與否的神術,這名為審判之眼的力量是神的權柄,但是如今,卻交由凡人使用。

而且,自此之後,審判不再是一錘定音,一般來說,它要進行兩次審核。

一般的罪行,將由三人神官組成的小型團隊主持,並根據之後要重新修訂的教約戒律,從個人,集體,道德三個方麵進行判罰,決定有罪無罪。這一步驟不涉及審判之主。

緊接著,便是由超過二十人的本地民眾代表發表各自的看法,同樣是從個人,集體,道德三方麵進行探討,但隻決定情節輕重,這同樣不涉及審判之主。

但倘若判罰爭議過大,有異議,那麽無論是審判方亦或是被審判方,都可以對神殿直接提出要求,前去更大一級的神殿進行二次審判。

而這一次,就可能會涉及審判之主了——假如無論是神官還是民眾代表,都無法從個人,集體和道德三方麵裁定出結果的話,就隻能請出審判之主進行裁決——而這一次,就隻能少數服從多數,然後再將這一點記錄進新的教約律法中作為範例。

當然,這基本不可能發生……因為倘若真的爭議那麽大的話,火之主估計就自己去看看情況了。

而第一批嚐試這全新審判體係,並非是其他人,而是蘇晝個人空間中的那些海盜。

其中,野豬號上的海盜,大部分都是輕罪處理,依照新律法,他們要作為神官隨行團的勞工,全世界各地救火救災,為自己曾經犯下的罪孽贖罪——而等到贖罪完成後,會在進行一次審核,決定是否恢複正常人權益,還是說作為觀察對象。

但是,深潛者號中的船員,絕大部分都有罪,重罪。

甚至,需要處以死刑。

而其中真正的要點,毫無疑問便是海王亞爾伯。

“……為了保證加入我們海盜團的人徹底斷絕不必要的希望,我們會對他們發布一個入團的任務,也就是一條人命。”

“隻要上船,就必須殺一個人,畢竟,誰知道這些不是從小培養,中途加入的人,會不會是神殿的間諜?隻有殺了人,他回到岸上後就必然會被審判之主審判,無法回去了。”

“所以不僅僅是深潛者號,這也是絕大部分高等海賊團的規矩,隻是有的沒有這麽直接,但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所有船員都身負重罪,隻能呆在船上,與海盜團共存亡。”

觀審台上,從未殺過人的低等海盜団船長,依照律法被砍掉雙腳的船長尼德罵罵咧咧的駕駛輪椅離開了——他雖然罪不至死,但是卻必須斬斷雙腿加上勞動勞動改造。

尼德有風之民血脈還有審判之血,過個四五年,最多七八年,他的雙腿大概就能再生完畢,而在此之前,他要進行一些手上的工作為自己的罪行贖罪。

但至少,尼德不用死,而且倘若他表現良好,贖罪得到眾人認可,那聖堂也可以為他加速恢複雙腿的殘疾。

聖火大陸沒有長時間的監禁概念,犯人的刑罰就是直接砍手砍腳,徹底消滅他們為惡的能力——因為有審判之血和風之民血脈,這也算不上是永久,最多幾十年的刑罰,勉強也算是他們世界的特色,哪怕是神想要幹涉,也需要很長時間。

而跪在台上的亞爾伯對此半點也不在乎,他很清楚,自己必然是死刑。

所以,在中樞聖堂大廣場中央的審判台上,接受數萬人一同圍觀審判的他,就這樣平靜地敘述著自己的罪:“除此之外,為了保持威懾,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會前去沿海城市亦或是海之民的村莊進行襲擊,殺一些人和漁夫,搶一些東西。”

“這麽多年來,單單就我,殺的人就有數百,就更不用說劫掠了多少財富了。”

說這句話時,亞爾伯的語氣和情緒都沒有半點起伏,顯然是殺的已經成了習慣,對於人命沒有任何波動。

“……還有什麽要認罪的?”

一旁,為他主持審判的大主祭,審判之主神佑者蓋爾語氣有些複雜——他從未見過如此坦然,又對人命和為惡沒有半點心理負擔的純粹惡人。

而亞爾伯搖了搖頭:“假如想要成為神,也算是褻瀆罪的話,那大概還有這個。”

“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述罪環節結束,然後便是依次的神官定罪,投票決定,還有民眾代表決定的最終刑罰程度。

毫無疑問。

亞爾伯的最終判決,是死刑——斬首,立即執行。

而亞爾伯對此都無所謂。

死刑的執行很快,聖職者們拉來了斬首台,而紅發紅須的大海盜就這樣被押送到斬首台上。

一位天選者巔峰,倘若在海中,甚至可以媲美神佑者的大海盜,是不會死於砍頭這種小傷的,但是,蘇晝親自出手壓製了亞爾伯的力量和生命力,他如今就是一位凡人。

沒有人能看見蘇晝,他就站立在斬首台的旁邊,見證這位海王級大海盜最後的歸宿。

此時此刻,隻有亞爾伯知曉,審判之主就在自己的身旁。

可是那又如何?

在脖頸被壓在斬首台的凹槽中時,亞爾伯不禁眯起眼,看向中樞聖堂之上的天空。今日陽光明媚,萬裏無雲,空氣清爽,帶著夏日的味道。

他不禁回憶起了多年之前同樣的盛夏,還是少年的自己在船頭甲板處抬頭,看見無盡的海洋,以及遙遠的海平線時,心中突然升騰而起的宏大願望。

——大海這麽大啊……那我為什麽不能探索它的盡頭,去看海平麵彼端,去看遙遠天地彼端的景色呢?

那時的少年手中已經染滿鮮血,作為父親手中棋子,獵殺海盜的海盜,亞爾伯誕生在大海,卻一直都在雀躍海的近海徘徊。他從未有過母親的關愛,也沒有父親的陪伴,雖然支持從未少過,但是那份孤獨的感覺卻如影隨形。

亞爾伯並不在乎孤獨,他隻是不甘心,不甘心待在這裏,永遠待在原地。他想要見證全新的風景。

所以,他從那一天就開始進行準備反叛父親格洛的計劃,成為一名真正獨立自由的海盜。

而現在,數十年後。

人潮在中樞聖堂的廣場上湧動著,五顏六色的頭發,如同海潮一般的言論,在這同樣的盛夏之時,簡直就像是另外一種特殊的海洋。

但是昔日少年心中,因海而生,向往自由和遠方的心早已磨滅,他已經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海盜,且心中毫無任何罪惡和懺悔之意。

隻是,在最後,在斬首台的刀刃緩緩拉起之時,亞爾伯還是在心中開口。他對著就站在自己身旁,但卻無人能看見的神祈禱。

“神啊。”

紅發的大海盜如此自語道:“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是邪惡且罪惡的,但我還是做了。我殺人的時候就知道我會被殺,這就是我的選擇。”

“我的一生如此,有這樣的結局理所當然,邪惡,並不是我不能接受的標簽。”

“隻是……”

說到這裏時,亞爾伯閉上眼睛,他有些疲憊地喃喃,發自內心的詢問道:“為什麽會有海盜?”

【因為舊時代的錯誤。】

而站在亞爾伯的身側,蘇晝回答了他。對方是第一位要被審判定罪的海王,也是中樞聖堂即將開始的,對海盜戰爭的開端,蘇晝自然要親自來到現場。

對於大海盜的疑惑,神明平靜道:【是我,還有火之主立下的因,才有了你們的誕生的果——在這點上,的確是我們犯下的錯,你們源自我們的錯誤,這點,我們應該對所有人道歉。】

【不過,新時代,我們不會犯下同樣的錯誤了。雖然人類永遠無法吸取教訓,但是畢竟我們是神,或許可以有所不同——而且犯錯了,承認且改正也可,這正是人類革新的本意。】

亞爾伯對此沉默不語。

在斬首刀被齒輪拉起的哢哢機械運轉聲中,他又歎息一般地祈禱道:“神啊,你是說,在新時代的秩序中,就不會出現我這樣的人嗎?”

“我總感覺,自我出生之後,就根本沒有自由。我隻能當海盜,我七歲就開始殺人,我天生就被教導去劫掠商船,我一生下來,根本沒有權利去當好人——即便是想要探索,海之民也不願意為我服務,而我的下屬也不願意前往遠方。”

“而等我有了選擇探索遠方的權利後,我心中的熱情已經消退了……空虛在蔓延,所以我想要成為神,嚐試去爭取自由。”

對於這份迷茫,蘇晝也隻能微微搖頭。

【或許吧,亞爾伯,人類的利益糾葛,人類的思想衝突,是永恒不絕的,像你這樣的人,過去有,現在有,未來也應該會有。】

【但是,數量會變少。那個時候,你這樣的人不僅會很少,而且大幾率也不會有機會犯下什麽死罪——因為隨著時代的進步,你或許仍然沒有選擇的權利,但至少不再會有機會和理由,去當一位邪惡至此的海盜。】

【而這,就是發展,進步與革新的規律。】

“是嗎……這就是,革新?”

斬首刀已經來到了最上方,亞爾伯睜開眼,看向眼前的刑場。所有人都在高呼著宣判他死刑——在剛才的述罪中,中樞聖城中的所有人都已經知曉了他的來曆,他的罪行和所作所為。甚至,就連主祭格洛的事情也被公開了,自己的那位神官父親將會被拘捕,雖然自己一直到最後都沒有說出來,但神又怎麽可能會不知道?

——這很羞恥啊……對於一個人來說,幾乎一生所有的事情都被公開這點,實在是太過分了!

但是,亞爾伯卻能看見,在台下,有一部分人並沒有僅僅隻是單純的歡呼,歡呼一位海王遭受審判——他們正在沉思,正在困惑,困惑為何會有亞爾伯這樣身世的海盜出現,並探討應該如何處理這一類問題,不再讓新的亞爾伯出現。

看著這一幕,亞爾伯有些怔然。

倘若說,如果他的死,他的錯誤,還有他的人生,能為未來的革新……

想到這裏,即將迎來結局的男人笑了。

這份笑容引起了極大的憤慨,亞爾伯的笑被認為是對審判的蔑視和不屑,如果不是死刑已經是最高的刑罰,恐怕本地的民眾會立刻將投票更改,加重亞爾伯的罪行。

但這位海王卻半點也不在意——又有什麽能影響一位即將死去之人的心?他人的言語就是這樣軟弱無力。

在最後的時刻,他重新閉上了眼睛,神情坦然。

“主啊,我一直都在祈禱。”

“從我知曉我不過是父親用來掌控海盜團的工具時,我就在祈禱。”

“我祈禱我能離開那塊地方——並非是說我覺得我是一個好人,我倘若離開海盜團,說不定也會為惡。不,倒不如說,我根本想象不出我不肆意妄為的樣子——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天生的惡人也說不定?這或許就是某種宿命?”

他灑脫的笑著,亞爾伯對即將落下的斬首刀沒有半點畏懼,他隻是對著一旁的神明進行臨終的祈禱,語氣平和:“我隻是想說,倘若有朝一日,我為惡,是出自我的自由,我被判罰也不會像是現在這樣不甘心。”

“神啊,我曾經渴求過自由的探索,也被宿命的命運纏身。我在海洋中顛簸流離,反複著令他人苦痛,令我自己也苦痛的輪回。直至最後,我將希望寄托在成為神後,可以驅逐心中的這份空虛。”

“而如今,我才發現,我想要的,或許並沒有那麽複雜——我隻是想要改變,改變我無能為力的人生。”

“所以,我一直都在祈禱。我祈禱,我能有和之前不一樣的人生,比起之前更好的選擇……”

“現在想來,神啊,我或許一直都在期待。”

“期待革新(您)的到來。”

這是最後的話語了。

哢嚓,鋒銳的斬首刀落下,宛如一道流星。

伴隨著噴濺而出的淡藍色鮮血,亞爾伯的頭顱滾落在地,源水之魂碎片的力量溢散而出,化作漫天飄散的水元素,頂起了一小片烏雲。

死亡已至,迅捷且不可回轉,海王的一切都回歸於最後的黑暗。

但是,靈魂最後的心念,卻沒有停止。

“主啊……”

“您能……聽見嗎?”

【……你的不甘心,你的祈求,你的願望,我都聽見了。】

沉默了一會,蘇晝抬頭。

他看向眼前的所有人,所有見證了亞爾伯死亡的人。

人潮洶湧,有聖職者,有普通人,有從未犯罪的人,也有犯過罪的人。

在這片塔爾塔迪斯世界的大地之上,人類總是重複著輪回,人類總是不甘,人類總是渴求著改變。

所以他來了——然後傾聽。

傾聽浩浩****的浪潮——也即是對新時代,新的公義,新的審判與道理的呼聲。

所以,最後,青年閉上了眼睛,他張開雙手,感受著那纏繞在自己身上,層層疊疊,宛如鎖鏈一般的願望,願力。

【我聽見了。】

他低聲自語:【所有人的不甘心,所有人的祈求,所有人的願望。】

【我都聽見了。】

【而現在,正是消除錯誤的時候。】

元素曆,307年,7月7日。

中央聖堂,對亞爾伯這位海王最後的審判結束之後,廣場依然人潮洶湧。

大量聖職者神官攜帶自己的裝備而來,整齊地站在廣場之上。

在那一場令海盜誕生的叛亂的一百三十七年後。

又有全新的隊伍開始匯聚,整列,並準備再一次踏上前往大海的道路。

兩位神明,將要與他們同行,與他們同在。

而這一次,祂們要做的,便是終結自己昔日犯下的‘錯誤’。

並將全新的‘革新’,帶給全世界!

“出發!”

有這樣的聲音響起。

“出發!”

又有千千百百道聲音響起,呼應。

然後,就這樣。

人們出發了。

向著遠方的地平線,以及前方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