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蒙蒙之間,感到一陣清新的海風。

昏沉之中,薩拉從漫長的噩夢中蘇醒。

緊接著,她迅速察覺,周圍已經不再是夕光城黑暗陰森的地牢,空氣中也不再充斥著削弱囚犯體力的拘束魔法的力量。

“我這是在哪裏?”

女孩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後,便看見之前那清新海風的來源——一望無際,碧藍色的雀躍海。

海水翻騰著浪花,帶著隆隆潮聲,令她迅速清醒過來。

“等等,我難道不是被火之民抓住,關在牢裏,然後馬上就要被審判了嗎?”

“為什麽我會出現在海邊?難不成這裏就是天堂?我已經死了?”

雖然清醒了過來,但帶來的卻是更大的困惑。

薩拉可不是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女孩,一直和部落生活在大海上的她很清楚,生活在海上的自己一族,和生活在大地上的火與風之民,乃是互為敵寇的敵對者。

自己既然被抓住了,哪怕並不是海盜,也肯定逃不了被審判的下場。

更何況,薩拉還記得呢,她在昏迷前,正好就是要被帶去審判處刑。

既然如此,那麽這裏就是風之神的神國嗎?難道說……背棄了風之神道路的他們,也能被神接納?

腦中有些混亂地思考著這些,這位風之民女孩的雙眼轉動,卻看見了不遠處的沙灘上,有一個灰發的神官,正跟在一位黑發青年的身後,似乎是在交流什麽。

灰發的神官身材高大,腰間掛著一本厚重的鐵皮教約,他麵色有些蒼老,雙目卻顯得神采奕奕。

而那位黑發青年因為背對著這邊,看不清麵容,隻能感應到一陣莊嚴宏大的氣息……但就僅僅是這麽一個背影,他的存在感就超越了整片海洋,仿佛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

——他們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

風之民或許在靈巧方麵要遜於火之民,但是在基礎的視覺聽力方麵,卻是遠勝。

有些心悸不安,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麽狀況的薩拉略微側耳傾聽,便聽見了他們之間交談的聲音。

“艾蒙,為什麽神的神力會無法延伸至大海中?”

這是那個黑發青年的聲音,這聲音神聖,仿佛並非從此界傳來,而是跨過遙遠的距離降臨於現世,他的語氣淡漠:“而那些生活在海中的家夥,又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海之民?難不成,是和自己相關的話題?!

頓時,薩拉頓時斂聲屏氣,她閉上眼睛,假裝自己還在昏迷的同時,靜下心來聆聽。

“吾主,對於海盜,我其實並不是很清楚。”

與蘇晝一同站立在沙灘的邊緣,注視著潮起潮落,艾蒙眺望著遠方海平麵盡頭處若隱若現的海島虛影,語氣凝重:“但至少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那就是所有海盜的起源,都來自於一百多年前的一場‘叛亂’。一場發生在中樞聖堂,進而波及至整個聖火之國的叛亂——而那時,您降下了史無前例的強大天罰,擊斃了眾多叛亂者。”

“但是,仍有一部分叛亂者幸存,他們逃到了海上,而不知為何,您的天罰也就在他們離開大陸時隨之中止。這些幸存者在海島中徘徊繁衍,進而演變成了如今縱橫七海的眾多海盜。”

“究竟是什麽叛亂?”

“……對不起,吾主,那是至少資深天選者主祭,還有神佑者們才能得到的消息了我的權限不夠,並不能知曉。”

艾蒙微微搖頭,他回想起了數個月前,襲擊夕光城神殿,奪走源水之魂碎片的那些海盜,聲音不禁帶起了一絲厭惡:“但不管怎麽說,生活在海上的那些人,都是一些無法無天,蔑視法典的無法者。”

“他們不懂愛與友誼,親情與道義,隻知道掠奪,殺戮,隨心所欲,還有……”

“胡說八道!”

一個清亮,帶著些許惱怒的女聲響起。

頓時,艾蒙驚訝地側過身,看向自己的身後。

而早就知曉對方醒過來的蘇晝也饒有興趣的轉頭,注視著風之民女孩所在的方向。

“我們海之民才不是什麽隻知道掠奪殺戮,不知道親情友誼的怪物!”

能看見,風之民女孩已經站起身,她身後擬態成長發的翅膀微微震動,看上去仿佛是長發無風自動那般。

而麵對對於自己和自己家人的汙蔑,出於一時激憤,她忍不住起身,大聲斥責灰發神官的汙蔑:“我們隻是生活在海島上而已,不依靠主,自己獨立的生活——又不是所有人都是那群海盜瘋子,不要把我們和他們混為一談!”

但很快,說完這段話後,她便身體一僵,察覺到了自己行為的愚蠢,頓時,薩拉又蹲了下去,她雙手抱頭,瑟瑟發抖。

——糟,糟糕!這兩個人一個是神官,一個雖然不知道是什麽身份,但是一看上去就很強,而那個神官對他也畢恭畢敬的……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過,在一陣短暫地沉默後,薩拉並沒有迎來想象中的斥責和攻擊。

“那你能說一說嗎?”

蘇晝轉過身,他對著有些恐懼的風之民女孩,語氣平和地問道:“告訴我,海上居民的具體情況。”

宏大和威嚴。

在被那雙青紫色的龍瞳凝視之時,瑟瑟發抖的薩拉感覺,自己簡直就像是被驚惶海中的霸主,一頭便足以抗衡數位天選者的海魔鯨注視一樣。

不,遠比海魔鯨的氣勢還要宏大一百倍!

但是,卻意外地沒有壓迫感。

就像是麵對大海,麵對蒼穹,在黑夜時,麵對頭頂無盡的星空——自己固然渺小,但仰視著它時,卻不用擔心它會傷害自己。

一時間,注視著蘇晝,薩拉雖然忘記了恐懼和畏懼,但是卻也忘記了回話。

直到一旁的灰發神官微微咳嗽一聲,提示了一聲後,她才回過神來,低頭喃喃道:“好,好的。”

一段時間後。

“兩位大人,我們海之民,和那些海盜,其實關係不怎麽好。”

夕光城周邊,雀躍海沿岸。

在海岸邊上,一團篝火處,許久沒有吃東西的風之民女孩從一臉無奈的艾蒙手中接過一串烤魚,然後也不管燙不燙,便迫不及待地張口咬下。

能看見,薩拉的口中,滿是細密尖銳,無比堅硬的利齒——那正是血脈濃厚的風之民的一個特征。

一口咬下,連帶魚骨也咬碎,饑餓的女孩大口撕咬下一口魚肉吞入腹中,然後滿足地開口,繼續說道:“雖然我們部落內,的確會有一部分人選擇加入海盜,但大部分時間,我們其實都是住在各自的島嶼上,和他們兩不相犯。”

“當然,他們的確一直想要劫掠我們,但誰叫我們住的地方偏僻,力量也不差呢?更何況,周圍還有非常危險的海獸徘徊,如無必要,那些海盜也不會冒著沉船的風險過來,畢竟他們占據的島嶼也能自給自足,並沒有什麽理由去和我們戰鬥。”

“這樣嗎。原來海上,並不僅僅隻有海盜,還有你們這些‘海之民’?”

坐在薩拉的身前,已經大致了解對方狀況的蘇晝頗感興趣地打量著眼前的頗為開朗健談,心態也很端正的風之民女孩,他坐在一塊礁石上,並沒有什麽神的架子:“而且聽上去,你們部落過去,似乎並非來自聖火大陸,而是來自新大陸的,真正的風之民?”

這並不是蘇晝胡亂推測,而是在他眼中,薩拉的確給他一種和昔日風之神一樣的感覺。

比如說,薩拉的頭發,還有頭飾,雖然看上去是真的頭發,但實際上,是她翅膀的擬態。

而環繞在女孩腹部,看上去像是腰帶一樣的裝飾品,實際上是對方第二對手的擬態。

雖然說,薩拉還遠沒到過去的風之神那樣,渾身上下就連衣服都是由外骨骼裝甲擬態的程度,但至少,那近似於人類一般的容貌和形態,的確是模擬的成果。

“是的,大人,我們的確來自風之大陸。”

對此,薩拉幹脆地承認了蘇晝的猜測:“在我們那邊,你們才是舊大陸呢。”

“那你們為什麽要背離風之主,離開大陸,前往海上?”

“這個……”

察覺到薩拉頗為遲疑,投向一旁艾蒙,有些畏懼的目光,蘇晝伸出手擺了擺:“沒事,我不介意。”

“……主不介意,我也沒理由介意。”灰發神官微微搖頭,發聲道。

雖然他心中仍然有些別扭,但既然神都不在意,他還能說什麽?

“那,我就說了……”

而確定蘇晝和艾蒙的態度的確不像是其他火之民,風之民那樣後,薩拉定了定神,然後便短促地說道:“因為沒有自由。”

“在主的統轄下,我們沒有自由。”

以這樣的一句話為開場白,薩拉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簡略但精煉的敘述。

有關於風之民和新大陸的狀況,比蘇晝想象的要簡單許多。

根據教約‘別離記’所述,昔日,風之神與蘇晝和埃利亞斯,進行新紀元創世之後,祂便重新擢升了一批風之民,也就是蟲人,與他們一同生活。

但是在蘇晝離開後,因為蟲人和人類的生活習慣的確有所衝突,所以為了避免雙方出現矛盾,將好不容易得到的和平摧毀,風之神和埃利亞斯合力分開海洋,將絕大部分的風之民都遷走,前往新大陸。

這便是風與火之民分別的過程——而在其中發生的種種故事,還有神之間的關係,就被統一稱之為‘別離記’。

但和人類不一樣的是,蟲人畢竟是由昆蟲進化而來,風之民的社會集群,和火之民大不相同。

“每一個部族,都隻能做同一種工作,我們互相分工,組成了整個風之民的社會。”

將魚骨都啃碎吃光,恢複了一點體力的薩拉坐在篝火前,她兩隻手撐在下巴處,凝視著眼前躍動的火焰。

風之民女孩似乎是在回憶自己血脈中的傳承記憶,她一邊思索,一邊認真地複述道:“蛛人隻能從事縫紉,甲人隻能勞作,蟻人除卻種田外什麽都不幹,而像我這樣的蜂人,更是要做一輩子的花農采蜜。”

“哪怕是那些負責探索新大陸的部落,也隻能一輩子探索大陸,每個人一出生,就有了相應的工作預定,不會更改。”

她抬起頭,看向此時已經昏暗下去,開始浮現夕光和星光的天空,薩拉喃喃道:“雖然,那些工作,都是最適合我們的工作,但我們畢竟是有智慧,活生生的人啊,總是會有不滿的——偶爾蟻人也想要探索邊疆,偶爾蜂人也想從事藝術,這沒什麽可奇怪的吧?”

說到這裏,這位看上去隻有十多歲出頭,但實際上卻並不知道究竟多大的風之民女孩,露出了近乎於‘恐懼’的神色,她注視著篝火的目光變得迷蒙,喃喃自語道:“但是主,主卻融入了我們的靈魂。主成為了溝通我們各大蟲人部族的橋梁,一個將我們所有蟲人聯係在一起的‘網絡意識’。”

“通過這個網絡,所有蟲人的思維都逐漸融合在一起了,我們的思維和其他人的思維逐漸同步,逐漸共享,能夠互相知曉對方的喜怒哀樂……但是那種感覺,那種仿佛一滴水融入一片大海的感覺,卻令我的先祖不寒而栗。”

聽到這裏,艾蒙還沒感覺有什麽,但是蘇晝卻皺起眉頭。

——集群意識?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在青丘星見到的天魔,以及天魔背後的偉大存在‘宿命’。

——無論是教約約束子民,還是這集群意識,都是宿命看好的文明和生命形態……埃利亞斯和風之神都采用了這一方法統率子民,難道說,他們在隱隱中,都被宿命影響了嗎?

這一切都隻是猜測,心中的思慮一閃而過,蘇晝靜下心來,繼續聽薩拉講述。

風之民女孩並沒有察覺到蘇晝一瞬的走神,她的神情帶著一絲畏懼和迷茫,敘述著自己血脈中的記憶:“我們知道,主愛著我們,並希望我們互相關愛,祂希望我們成為最好的,而根據每個人天賦分配的工作自然也是最適合我們的。自由的選擇,顯然不是最好的選擇。”

輕歎一口氣,薩拉抬起頭,她看向蘇晝和艾蒙,目光中仍然殘留著自己傳承記憶中的些許恐懼:“但是,我的先祖,還有我,都無法接受那種生活——所以我的祖輩就離開了風之大陸,前往海上,並將這記憶牢牢地銘刻在我們的血脈中。”

“這樣一來,我們就能脫離主創造的那個網絡,並且也可以自由地選擇生活的方式了!”

話畢,頓了頓,薩拉有轉過頭,看向眉頭緊皺的艾蒙,她揮動著手,強調道:“神官閣下,我知道你對我們海之民有莫大的誤解,但你要知道,我們和海盜不一樣,我們隻是追求自由,但是卻從不妨礙其他人的自由!”

“而那群海盜,就是最喜歡妨礙其他人自由的暴徒!”

“嗯,現在我知道了,薩拉小姐。”

聽完這一切,艾蒙有些沉重地點了點頭。

倘若,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而離開大陸,他的心中,居然也有一點讚同。

畢竟火之民的教約雖然眾多,但卻從未約束過‘誰應該幹什麽’。

“會不會,的確是風之主做錯了?”

甚至,艾蒙的心中,甚至生出這樣一個在過去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的想法:“至少根據薩拉所言,他們的選擇,並不算是‘罪’,甚至可以說是值得鼓勵的行為。”

“那為什麽,遇見主之前的我,卻沒有半點想要理解海之民的想法,反而隻是單純的厭惡,無論他們說什麽,我都不相信?”

自從選擇跟隨蘇晝之後,灰發神官就發現,自己心中,對教約上的所有誓約和信條,隱隱有了一絲懷疑。

並非是質疑,而是艾蒙在知曉‘神也會犯錯’這點後,就明白過來,既然神是會犯錯的,那人肯定也是會犯錯,會有誤解和偏見的。

火之民之間的偏見,早就因為教約的約束而消失,但是對於海之民,對於他們的偏見卻從未有人去修正——絕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海盜,更沒有親自在大海中生活過,但是卻能對對方的生活方式和道德大加指責,這種想法,有一說一,的確奇怪。

雖然艾蒙現在還沒有完全相信薩拉的話,但是薩拉所說的確符合邏輯,主也沒有疑惑,證明對方沒有撒謊……那相信一下也無不可。

此時,解除了無想之心的蘇晝卻微微點頭——他能確定,薩拉說的的確是實話。

風之民的血脈記憶,就像是擬道家族的血脈傳承,記載的都是留下這一記憶的祖輩真實的所見所聞,幾乎不可能是虛假的,無想之心也能確定這一點。

而且,無論是風之民的生活狀態,還是薩拉她們一族反叛的理由,都很真實。

“原來如此,這就是風之神選擇的秩序嗎?”

青年如此想到,然後不禁歎息一聲:“集群意誌,亦或是說,精神網絡集合體。在加上種群分工,世代如此,的確是適合昆蟲集群文明的生活方法。”

昆蟲的確是一種各自擅長之處都極端分化的大種族,一個群族包辦一種工作,的確是天生自然的效率高——就好比讓螞蟻打洞,讓蜜蜂築巢,讓蜻蜓探索,讓蜘蛛縫紉……這有什麽奇怪的嘛?

反倒是讓螞蟻去飛,讓蜻蜓吐絲,讓蜜蜂跑去挖洞種蘑菇,這才是不正常。

但是,想要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工作,而不是自己擅長的工作,這也是正常的。

“原來如此,這就是‘選擇錯誤的自由’……”

但某種意義上,對於蟲人,對於風之民的文明來說,這也是一種惡。畢竟,假如所有的蟲人都無視自己天生的天賦,胡亂進行其他工作,那麽蟲人文明毫無疑問會亂套。

‘選擇惡的自由’。

雖然,心中早就有所思慮,但是薩拉的話,的確讓蘇晝更加明白,許久之前,同樣在輪回世界,在自己擊殺水之神後,雅拉對他說的,那種‘選擇惡的自由’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那都是正確的一部分,卻都並非是完整的正確。

——倘若說,這也是惡的話,那麽作為噬惡魔主,我卻不願意與之敵對。

心有所感,頓時,蘇晝的靈魂中,凝聚了他所有神通的青紫色‘天魂’,開始微微顫動。

龍珠一般,在蘇晝靈魂空間中大放光明的‘天魂業位’,此時就像是一顆恒星那般,不斷地噴薄出一道道宛如日冕一般的靈力光流,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那無數符文纏繞的神通核心處,開始有全新的事物正在衍生。

並令青年的心中,誕生出一種明悟。

“噬惡魔主的神通本質,已經開始跟不上我的需求。”

“它需要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