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氏一族,可以跟著我們離開這顆星球,不過需要化作天狐原型——遠望號上的空位或許能裝得下兩千隻天狐,但裝不下兩千個人。”

青丘本地時間,早上7點。

當夜幕逐漸消退的時候,照亮天際的並非是陽光,而是一道道於沉悶雷鳴聲中綻放的閃電。

就在漆黑的天地和雨聲之中,身穿玄青色道鎧的顧澤川步伐沉重地行走向顧氏一族的聚集地,雨水沿著鎧甲的縫隙流淌。

他的腦海中回**著蘇晝的聲音,那是青年在不久之前在遠望號中得到的消息。

“——其他的青丘人,我們實在是無能為力。遠望號是一艘科研艦,這艘飛船上的戰鬥人員實在是太少了,我們必須回到地球後稟報官方,將主力帶過來,才能徹底擊潰天魔。”

蘇晝的言語簡單而利落,無論誰都能輕鬆理解他的意思,顧澤川自然也不例外。

——這很正常。

如此想到,顧澤川開始在聚集地中召集顧氏一族的各個長老和代表。

作為最初與蘇晝等人相遇的青丘人,如今的顧澤川是青丘人與遠望號之間的中介,他已經取代一位位受傷亦或是年紀太大,精力不濟的長老,在這漫長的十日遷移過程中,成為了顧氏一族的發言人。

——畢竟,麵對整個世界數以十億計的天魔,想要用一艘飛艦的兵力去對抗它,的確是太過分了。

所以,雨幕之中,在林木壁壘形成的一處遮雨大廳中,作為發言人的顧澤川用最嚴肅的語氣,對被召集而來的長老和代表們,說明遠望號一方的建議。

登時,便能聽見聲音嘈雜了起來,許多人麵色微變,他們開始在私下討論,表情帶著驚訝,失落和哀傷。

——隻是,怎麽說呢。

總是感覺,有點遺憾。

“沒辦法……我能理解。”

“的確,這是理論上唯一合理的選擇了。”

“隻能離開嗎?隻有我們嗎?”

能聽得出來,台下顧氏一族代表們的聲音有失望,有理解,也有讚同和歎息,但唯獨沒有的是拖延。

畢竟此時此刻,距離天魔前鋒抵達營地這件事,隻剩下十五個小時,並沒有多餘的時間來拖拖拉拉——而在緊急情況中迅速做出決斷這種事,對於生活在這個充滿了危機和突發災難的世界的青丘人而言,完全就是本能,他們當然知道什麽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畢竟,在他們來到遠望號的所在地,看見飛船的實際大小之時,絕大部分聰明的青丘人就已經明白,這一次中央神庭的使者的確人數稀少,其中還有大量沒有戰鬥力的‘學士’。

這樣一艘沒有多少武裝的飛船,麵對鋪天蓋地的天魔集群,的確沒有辦法。

“大致情況,就是這樣,希望諸位長老和代表可以迅速將這個消息告知大部分同胞……請務必通知到每一個人!”

重申數遍,就在有些口幹舌燥的顧澤川準備結束自由討論,讓所有代表回到聚集點召集民眾集合,預備登艦時,他突然聽見了一句不知道究竟是誰說出的話。

“算了吧。”

最開始,在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顧澤川還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放棄吧’,顧氏一族的確不應該繼續呆在這個世界了,應該走了。

“算了吧。”

而隨後,被派來與顧澤川一齊,協助顧氏族人集合登艦的劉武心也聽見了這句話。他則是覺得這是一種無奈的妥協——既然地球(仙神)一方的實力的確不夠,那就必須放下對天魔複仇的想法。

但很快,他們就都意識到,這兩個猜測,都並非是這句話真正的涵義。

算了吧——這個簡單的詞匯,此時正與登艦離開的消息一同,在整個顧氏族裔內傳播。

簡陋的營地內,在聽見諸位長老和代表傳播的,要隨同飛船一起離開青丘星的消息後,正在自己帳篷中,沉默整理著手中法器的中年男人微愣了一瞬,而集體廚房內部,孤寡的女人聞言也停下手中正在切菜的活計。

然後……他們便走出自己的帳篷,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開始匯聚。

那些滿身傷痕和皺紋的老人;使用道鎧義體,腿腳亦或是雙手殘廢的人;以及那些本就獨來獨往,不怎麽與其他人接觸的人,他們聚集在一起,來到了林木堡壘的前方,就這樣在黑暗,雷光和雨水中,沉默的等待著什麽。

“你們為什麽待在這裏?”

察覺到這明顯不對的氣氛,顧澤川急忙趕到現場,他來到這一批在雨水中等待的人群前困惑地詢問:“為什麽還不去準備離開?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的疑惑並不僅僅是代表自己,也是代表遠望號,以及顧氏一族的其他人。所有人都困惑他們的行動。

而麵對顧澤川的詢問,等待的人群搖了搖頭。

“算了吧。”

這些聚集在一齊的人們,他們齊聲呼喊道:“我們不想走了。”

“我們想要留下。”

“咳咳……仙神們的飛梭,空間也是有限的吧……我感覺,我這個老頭子上去也是浪費,不如留下來。”

這是一位老兵。

他臉上和身體上的皺紋和一道道疤痕混合在一起,令人無法分辨,年輕時受傷損失的精氣,令他年老時無法維持壯年的體態。

這位老人在雨中咳嗽了幾聲,他笑著說道:“我沒必要和年輕人搶位置。”

“我,我實在是不,不想走……”

這是一位有些結巴的漢子。

他的右手齊肘而斷,裝上了一根做工粗糙的鐵鉗,而他的另外一隻手緊握著一柄錘子,似乎之前正在幹什麽敲打鍛造的重活。

即便是說話不太通暢,他的語氣仍然帶著難言的苦澀,男人緊握手中的鐵錘,結結巴巴地講述道:“我老婆,我女兒,都,都死在了這裏……我沒辦法拋下她們……沒,沒了我,她們會寂寞吧,我不敢走啊……”

“是的,我也沒有親人了。走感覺也沒什麽意義。”

說這句話的是一位鎧士,她語調淡薄:“不如留下來,好歹還能做點什麽。”

這位女性修行者的聲音尖銳而冷漠,甚至帶著一絲刻薄,但這冷漠與刻薄,更多是用來保護自己的外殼,而就在這位鎧士說完後,又有其他的聲音小聲嘟囔著自己的理由:“他被抓去鎮靈塔……命火沒滅,他還沒死,我一定要找到他……”

“是啊,我還有遠房親戚在有蘇氏那邊,我親人全死光了無所謂,但他們還不知道仙神們歸來這件事……”

大雨傾盆。

一顆顆冰冷的雨滴擊打在人身上,然後破碎,濺起的水珠形成一朵朵微小的水花,從人群的頭發上滴下,又或是沿著側臉亦或是鬢角滑落。

在細密而嘈雜的雨聲中,這些議論聲聲音很快就淡去。

但是那一股意誌卻從未消散。

——算了吧,我們不想走了。

所以,就在這嘈雜的大雨之中。

顧澤川,再一次的受到震撼。

在親眼目睹蘇晝斬殺三千萬天魔後,這位年輕的鎧士的心靈,再次因為這短短的一句話而感到觸動。

——我們想要留下。

這些人平靜闡述著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想法——他們是老人,殘廢人,退役的鎧士,以及再無前路的修行者。

他們是早就死掉了妻子兒女的丈夫,失去了丈夫兒女的妻子。他們是早就失去了親人友人,在人世徘徊的孤獨者。他們是在意的人已經被抓去鎮靈塔,對悲哀結果心知肚明的逃避之人。

他們就是那些,連電子冥府都沒有辦法挽回悲傷,徹底失去了一切,就連未來的光景都已經無法去想象,可憐又可悲的家夥們。

而此時此刻,這些家夥就這樣站立在林木壁壘,站在遠望號飛船之前,聚集在一起,想要對‘仙神們’致歉。

為什麽是致歉?

因為他們放棄了一路艱辛遷移而來的目的,放棄了劉武心等人一路帶領的努力。

所以樸實的他們感到愧疚,想要前來道謝,然後致歉,離開。

而顧澤川,就站立在這樣一群人的前方,沉默不語。

“……所以說,你們想要留下?”

當蘇晝得到顧澤川發來的消息,來到現場之時,哪怕是寂靜的隊列也為之振動,所有人都驚呼一聲,然後敬畏地對這位尊上低下頭顱。

不是因為其他,僅僅是因為他拯救他們於危難之中,並殺死了無數天魔——單單就是這份力量,這份付出,便足以令他們感到敬畏與給予尊重。

很快,蘇晝在得到眾人肯定的回答後,便轉過頭,看向身側白發的狐人。

蘇晝凝視著這位自己遇到的第一位青丘人,也是一位勇敢的,負責的,敢於麵對自己責任,可以對統領階天魔拔劍,挺身而出的勇士。

他疑惑地說道:“你也要留下?”

“是的,尊上。”

已經下定決心的顧澤川麵對蘇晝,他同樣低下頭,但語調清晰且堅定:“您需要我們隱藏起來,反抗天魔,為您的再次到來留存火種——尊上,我們的留下並不是無意義的衝動,而是有意義且有必要的行為。”

“不管怎麽說,我們青丘人,我們顧氏一族,不應該就這樣,心安理得的接受仙神的救助,心安理得的享受安全……我們必須做點什麽,代表青丘人的奉獻!”

可是你們的奉獻已經足夠多了——

心中如此想到,但蘇晝沒有說話。他隻是凝視著對方,然後抬起頭,環視那一片仍然停在原地,等待蘇晝回應的人群。

堅毅,和決心。隻能從他們的臉上看見這兩種情緒。

“我明白了”

所以蘇晝歎了口氣,他點頭,認真對所有人道:“但這樣的話,你們現在就應該立刻離開——不是驅趕,而是建議。”

“十四小時後,天魔的前鋒就要抵達,你們大概還有十到十二個小時左右的逃離時間。我們會留給你們一些工具和技術,但是你們現在就應該馬上走,避開天魔的合圍。”

蘇晝對所有人重複了幾次這句話,很快,這些決定留下的人便都得到了一份簡易的求生裝備,高壓縮食物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這些都不是法器,但也正因為不需要使用靈力,沒有靈氣波動,所以在躲藏求生的時候反而好用。

甚至其中還包括教導怎樣打洞,挖掘出山間安全所的小手冊,這是臨時打印出來的技巧總結。

對此,所有人都欣喜的讚頌蘇晝乃至於中央神庭之名,他們當然能看得出來這些看似平平無奇的裝備和建議,是無數智慧的結晶,在野外獨自生存時是多麽的有用。

“不愧是神庭啊。”

而旁觀著這一幕,顧澤川不禁感慨。

“我們不是中央神庭,我們是地球人——詳細一點的說,就是正國人。”

雖然解釋了,但是蘇晝知道,對於青丘人聊這個並沒有任何意義,他看向顧澤川,不禁再次歎了口氣:“你真的不走嗎?”

“你還很年輕,而你姐姐雖然失去了肉身,但靈魂也在冥府裏麵,算不得真正的死亡……你和那些一無所有者不同,有著活著的理由,而且現在活著,以後還能有更大的作為。”

對於蘇晝的勸告,顧澤川側過頭,與蘇晝對視,他有些無奈的回複道:“但是尊上,讓那些已經失去了一切的人再去犧牲一次,這樣實在是太過分了……”

“更何況,倘若沒有我這麽一個正常人來帶領的話,這些孤老寡殘份子怎麽可能真的行動起來?他們根本就沒有力量,所以需要我帶領他們……好吧,或許不需要。但是我覺得,我必須留下。”

白發的狐耳青年認真地闡述自己的想法,而說到後麵,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燦爛地笑道:“總之,您能帶著‘魂淵’中的靈魂離開,對我而言,就已經足夠。”

“在您離開青丘國的這段時間,我會帶隊堅持到您歸來的,尊上。”

聽見這樣的答複,蘇晝不禁皺起眉頭。

他緩緩回答:“是這樣嗎?我理解了。”

雖然口中如此說,但是已經發動的無想之心,卻能夠聽見顧澤川內心真正的想法和目的。

——那是名為希望的聲音。

希望,是能夠殺人的。

無光的黑暗,和微光的晦暗間,有著極大的區別。

原本青丘人,所看見的就是黑暗。他們在無邊的黑暗中苟延殘喘,死亡隻是家常便飯,即便是死去了親人,也隻能擦幹眼淚,繼續低頭吃飯——因為食物很珍貴,不容浪費。

那時候,無論是誰的犧牲,都無法令人看見曙光,再怎麽戰鬥,都感覺全無意義。

而現在,青丘人卻是所看見的,便是晦暗的光。

源自中央神庭,名為仙神的光明出現了。

希望出現了。

因為知曉未來,會有來自中央神庭的仙神為青丘人來複仇,所以現在即便是麵對死亡也更加從容。

因為知道中央神庭還沒有放棄青丘,所以即便不要了這麽一條命性命,犧牲生命也毫無畏懼。

正如同此時的顧澤川那樣,那些選擇留下的青丘人,心中又有了旺盛的鬥誌——他們不再畏懼死亡,因為他們的犧牲此時已經有了意義。

林木壁壘之內,避雨大廳中,就在所有人已經離開時。

突然地,顧澤川對著蘇晝,非常直接的跪下。

他拜服在蘇晝腳下,深深地低下頭。

“請不要阻止我的跪拜,尊上。您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仙神。”

他一開始,就開口阻止蘇晝的意圖扶他起身的動作:“我跪下,是因為您為我族所作的一切——因為常年戰亂和遷移,我們丟掉了所有禮儀傳承,所以我並不知道,在不跪下的情況下,該用什麽‘禮法’,對您表達我由衷的敬意。”

而在之後,他灑脫地重新站起。

顧澤川和蘇晝幾乎一般高,算上狐耳,大概高那麽一點。他與蘇晝平視,而目光中,已經沒有之前親眼目睹蘇晝屠殺天魔時的恐懼和敬畏,隻有一片坦然。

他認真道:“我會將仙神再次出現的消息,告知其他所有的青丘避難所,讓他們知道青丘人並沒有被神庭放棄——僅僅是這個消息,便能燃起火種,那些早就頹廢墮落的避難所將會再次擁有鬥誌,所有青丘人,將會盡可能的聯手撐過這麽一段時間。”

“我相信如此。”

對此,蘇晝無言,他隻是深深地注視著顧澤川,沒有作出回答。

時間流逝。

十二小時後。

地球時間,2017年,10月20日,上午十點。

緊張忙碌的飛船引擎測試工作已經進行完畢,輔助發射法陣也已經準備結束——在靈能引擎再一次重新點火後,銀藍色的靈能噴流開始在整個飛船的所有矢量噴口中湧出,於宛如雷鳴的巨大氣流轟鳴聲中,恐怖的推動力令整個飛船都緩緩從地表漂浮起來,調整稍後的發射方位。

和在地球時的挪移法陣直接傳送進入太空,以及在青丘四上的低密度大氣中點火起飛不同,飛船在青丘星這樣有著一般大氣,更強重力的星球上啟動,需要更多的準備。

不過幸好遠望號有相關的輔助法陣設計,可以在沒有各類發射架和電磁軌道的情況下,也能夠勉強飛起來。

此時此刻,距離天魔前鋒抵達此處,還有兩小時。

雷達之中,距離最近的天魔是從西北處湧來,來自連翼海方向的大軍,它們的數量鋪天蓋地,可謂是重兵壓境。

現如今,幾乎所有的顧氏族人都變成了五顏六色的各種天狐,它們在之前就已經進入了飛船——鎧士們褪去了鎧甲,普通人褪去了衣物,為了生存,青丘人拋下了自己所有的行李還有文明的造物,甚至是自己的人形。

畢竟除了書本和各類典籍,遠望號上已經沒有其他多餘的空位。

這並沒有什麽可恥的,因為對於一個種族整體而言,存續就是最大的戰果——就如同青丘四上的那些冰狐那般,有誰可以說他們卑微?隻要記住自己的職責,活著這件事本身,便正是人類勇氣的榮耀和象征。

蘇晝與顧澤川一齊站在距離飛船不遠處的一座小山山巔,一道斷崖崖頂,俯視著這一幕。

蘇晝站立在此處,他將目光從飛船上挪開,環視周圍的整個世界。

深綠色的叢林被迷蒙的霧氣縈繞,晦暗的天空遮蔽所有陽光與星光。

在這看不見太陽的陰雨和黑暗中,遠方無盡的天魔集群正在急速地壓來,雖然現在仍然無法看見它們的影子,但是那龐大到宛如山嶽晃動的靈力波動,在此處已經能夠清晰的感應到。

世界搖搖欲墜,天地正在傾覆,黑雲壓城城欲摧,萬千敵眾即將到來。

顧澤川則是抬起頭,目光帶著一絲陰鬱地看向顧氏一族原本居住的避難所方向——那裏早已空無一人,但卻是充滿了他童年回憶的地方。

一種充滿苦難,被微光籠罩的幸福在那裏萌芽……天魔沒有襲擊的那些年中,日子雖然不好過,但是那段有著朋友,長輩和姐姐光照的時光,卻也不能說是無法回味。

“我和姐姐,算得上是孤兒……族內的大家照顧著我們長大,畢竟如果不是族內照顧,哪怕是姐姐再怎麽辛苦,也不可能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找到一份種植員的工作,而我也不可能在那種家境下得到和修行相關的教育,進而成為鎧士。”

注視著顧氏避難所原本的方向,天狐青年的語氣無比複雜:“所以當我長大之後,每次看到其他人需要幫助時,我都有一種難以抑製,想要出手相助的衝動……我選擇成為鎧士,和天魔戰鬥,就是想要守護我的家人……所有的家人。”

說到這裏,他長歎一口氣:“但是,我已經學到了。”

“有些時候,你就是無能為力,沒辦法改變什麽,所以必須學會放棄。”

對此,蘇晝隻是用最簡單的話語,挑破了對方的謊言。

“你真的這麽想?在你決定留下來的時候?”

“……當然不!”

聞言,顧澤川便在山巔低聲怒吼,碧色的瞳中滿是不甘的烈焰。

他看向天魔所在的方向,咬牙切齒:“所以我才不甘!不甘就這麽離開,將複仇的權利完全地交給仙神……既然姐姐能安全,我就再無顧忌!”

“哪怕是死,我也不想放棄反抗!”

遠方邪祟正在靠近,天魔大軍正在來襲。

能看見,在遙遠的天際,有冰藍色的靈光正在亮起,它迅捷如閃電,輕盈如雨水——一道道靈箭宛如鋪天蓋地的飛鳥,從地平線的盡頭衝天而起,然後在天際劃過漫長的軌道,朝著遠方飛馳而來。

靈箭的光芒撕裂了陰雲與暴雨,最終墜落在遠處由林承德製造的偽裝營地之上,在接連不斷的巨大轟鳴聲,以及升騰而起的巨大蘑菇雲中,一層又一層的衝擊波重疊著在山間擴散開來,而遠方顧氏避難所的空殼也被同樣的攻擊直接抹平,化作山地間的廢墟。

這就是天魔的攻擊,千萬之中的靈力凝聚,幾近於不可抑製的偉力。

聲音還沒有來得及傳來,凝視著那些仍在飛騰而起的靈箭,顧澤川轉過頭,對蘇晝鞠躬。

“我該走了,尊上,您也該走了。”

“您為顧氏一族帶來了拯救與希望,所以請容我奢求,下次您歸來時,能為所有青丘人帶來拯救與希望。”

——這些都是謊言。

蘇晝的無想之心能夠聽見,顧澤川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他心中所想的是,希望有朝一日,中央神庭能夠派遣大軍,來到此處,為青丘人複仇……亦或是抹除天魔這等災禍。

顧澤川這家夥,半點也不覺得,在完全啟動的天魔大軍橫掃下,有哪怕是一個青丘人能夠幸存。

“嗯。”

對此,蘇晝隻是嗯了一聲。然後,他突然開口,有一種頗為微妙的語調說道:“說起來,顧澤川,你知道嗎?”

“你們口中的中央神庭,其實是一個很狹隘,很擁擠的地方。它是一顆比青丘星還小一點的星球,上麵滿打滿算住著八十多億人口……現在應該已經九十多億了,但這點不重要,反正我的意思是,那地方已經住不下多少人了。”

“啊?”

聽到這裏,顧澤川不禁愣了一下,他有些糊塗,沒搞明白為什麽蘇晝會突然說起這些。

而蘇晝還在繼續說:“獸神界那個地方到處都是靈獸神獸,雖然理論上能移民,但它們自己住都嫌不夠,強插人類過去根本就是強行製造雙方矛盾,而天池秘境說白了就是大魚塘,最多建幾個島嶼殖民地捕魚,根本住不了人。”

“還有那些小洞天秘境,不是哪家哪派的祖地,就是高危曆練場所,就算能住人,也要人敢去才行……至於什麽月球火星,如果沒有仙神去改造,根本就和石頭球沒區別,哪怕是有一群仙神動手,起碼也要等個十幾年才能令環境穩定——哦,火星在你們的話中就是熒惑,反正都是些很麻煩的事情。”

“對,對不起,尊上,您這是什麽意思……”

聽到這裏,顧澤川頓時更加困惑起來,他看向蘇晝的臉,然後卻發現蘇晝同樣轉過頭,與自己對視。

那悠然的目光,青紫色的雙瞳中,帶著一絲令狐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對於現在的地球人來說,青丘星是很珍貴的財產。”

伸出手,蘇晝肆意地揉了揉對方的狐耳,他如此說道:“青丘人也是。”

“所以……”

在顧澤川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中,蘇晝平靜地對他笑著。

“向我許願吧。”

——傲慢。

再也沒有任何笑容,能比現在蘇晝的笑容更加傲慢了。

那簡直就像是憐憫,就像是施舍,就像是將一切自信自滿甚至是自負都揉碎了摻雜在其中,然後攪拌發酵,發出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威壓。

“說出你的願望,真正的願望。不用被現實束縛,不用被種種條件約束,發自內心,發自真誠的願望。”

蘇晝此時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撒謊,無法拒絕的**。他輕柔地,就像是高居於天空的神祇,用柔和的聲音越過雲層,詢問自己的子民:“想好。然後,將它告訴我。一字不差。”

——但是又沒有什麽笑容,能比蘇晝現在的笑容更加溫和了。

那就像是感同身受,就像是遇到了不忍之事,所以無法置之不理……因為實在是太過在乎,所以必須要這麽做,因為自己有著力量,所在找不到不出手的理由。

——咒怨和願力,本就是一體。

那對天魔而生的無盡詛咒與憎恨,本就是無盡的願望源泉。

但是噬惡魔主回絕了帶著憎恨出手的未來,而是選擇聆聽他人的祈求。

“說吧,顧澤川。”

聽到這裏,顧澤川本能的閉上眼睛,他不再注視那過於耀眼完美的麵容,不然大腦根本無法思考。

而在此之後,在閉上雙目而生的黑暗中,白發的青年回憶起了自己黑暗的一生。

——誕生之時,便在黑暗的地底來回奔走,就連孩童的哭聲都要盡可能的遮掩,免得引發天魔注意。

稍稍長大,便遭遇突襲,父母雙亡,姐姐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心力才讓自己正常的成長。

明明成長,邪祟襲擊卻時不時發生,一位位童年友人或是死亡,或是殘疾,或是失蹤於黑暗,被捉去鎮靈塔。

哪怕是成為了守護眾人的鎧士,但在關鍵之時仍然要四處逃竄,在絕望中苦苦支撐,前路沒有任何光芒。

而現在,明明看見希望,心底卻又誕生了一種惶恐,一種名為‘為何隻有自己得救’的卑劣感。

所以,寧肯自己也跟著去死,也不願獨獨自己得救。

“我不想死,我也不希望其他人死……”

所以,緊閉著雙眼,顧澤川低聲喃喃自語:“憑什麽,憑什麽,為什麽我們就一定要麵對這種局麵……青丘人做過什麽惡毒的事情嗎?我們明明什麽也沒有做啊……那些邪祟,天魔,究竟是為了什麽這樣對待我們?!”

“鎮靈塔裏麵的那些天魔根本就是畜生!殺的好!可它們為什麽這麽做?我搞不懂……它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麽?要做什麽?假如真的隻是為了滅絕我們,又為什麽這麽磨磨唧唧,殺人也不給個痛快?!”

“就連為何而戰鬥都不清楚,隻能被動的反抗……”

如此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顧澤川握緊了雙拳,但緊閉的雙目中,卻流不出半點淚水。

——這是發生在一顆黑暗星球上的故事。

漫長的安詳被打破,幸福的生活被終止,為了不知道是源自誰,也不知道內容究竟是什麽的願望,一切的平和被撕碎,太平被粉碎,化作風中消散的塵埃。

死亡,鮮血和哀嚎取代了一切,徒留苦難的青丘人遠居在外星,祈禱著仙神們的到來。

一千三百年過去了,即便是最悲切的哀聲都將衰弱,想必再過不久,就連這最後的悲呼也將消散。

直至一位路見不平,傲慢自大的遠行者來到此處,聆聽眾生的願望。

“我,我想要……”

許願者顧澤川,如此說道。

“我想要有誰,可以去消滅這些怪物,讓我們青丘人過上平靜的生活,可以不用住在地下,不用日日迎接暴雨,可以在陽光下生活。”

“就是這樣……”

他的語氣一開始,還近乎於軟弱,帶著羞恥和無法抑製住的顫抖。

但很快,聲音就複歸堅定,青年仿佛是闡述自己想要看見的未來。

“我想要生活在那樣太平的世界。”

而蘇晝並沒有真的用耳朵去聆聽顧澤川的話語。

因為無想之心,已經聽見了這一切的呼聲。

——這片大地,飛船內外,冥府之中,自己身側。

所有青丘人的聲音。

“是啊。”

有著黑色長發的青年向前邁出一步,他跨出斷崖,站立在半空中。蘇晝抬頭仰視陰雲,青藍色的雷霆在其中縱橫,宛如蜿蜒的龍蛇。

背對著顧澤川,他平靜地說道:“我全都聽見了。”

“一千年來,你們一直都默默忍受,有時仿佛感覺到了希望,但更多的時候在黑暗中徘徊。你們戰鬥,反抗,然後死去,血液傾倒在這片大地,可卻直到現在,才敢發出痛苦的聲音——是時候結束了。”

“結束這犧牲與苦難。”

所以,蘇晝如此宣告:“我聽見了。”

“你們的願望。”

在久遠無比的過去,在這片大地之上,曾經有人向仙神許願繁榮昌盛,天下太平。

數千年後,同一片大地,新一代的青丘人,再一次向他們心中的‘仙神’許願。

而他們的願望,都將被應允。

一個是因為不在乎。

一個是因為很在乎。

傲慢的兩種顏色,正如同顏色相近的花,色彩相似的寶石,相似,但卻不同。

“轟轟轟——”

伴隨著勝過雷霆的轟鳴,不遠處的法陣之上,巨大的飛船正式點火——很快,隨著它尾端和艦底的噴口中猛地爆發出足以將大地燒融出數百米深巨洞的靈能光焰,整個科研艦便在強勁到不可思議的推流中緩緩加速,起飛。

然後就這樣,朝著天空的盡頭,星球的外側飛馳而去!

此時此刻,許願完畢,還未來得及思考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麽的顧澤川睜開眼,震驚地注視著這一幕,碧綠色的雙瞳中滿是震驚與愕然。

“尊,尊上?!”

他突然抬高了聲調,轉過頭看向蘇晝佁然不動的聲音,目光滿是愕然:“您這是?!”

“哈哈哈哈,被嚇到了嗎?”

然後,他便聽見了蘇晝的狂放的哈哈大笑聲:“我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走,是不是很驚訝?”

“你瘋了?!”顧澤川過於驚愕,他甚至顧不上對蘇晝說敬語。

而蘇晝對此渾不在意,他對身前黑暗的世界張開雙臂,平靜地注視著遠方地平線處已經開始扭曲的天空,和泛起的冰藍色光點,青紫色的雙目仿佛有烈焰燃起:“我看起來有哪裏不瘋嗎?”

憑借遠勝於任何人的靈視,蘇晝可以看見,在那遙遠西北天際的彼端,眾多天魔匯聚而成的烏雲軍陣之中,並非僅僅隻有青丘人,還有許多銅頭鐵額,牛角鋼骨的巨人。

它們雙目中燃燒著和天魔一般無二的冰藍流火,或是雙臂,或是四臂的粗大臂膀中,緊握著巨大的鐵錘與斧刃。

——兵主戰將,並獸身人語,銅頭鐵額。

“我就知道,天魔中不可能隻有青丘人,它絕對是為了侵蝕兵主封印而生。”

蘇晝感應著遠方那陌生而強大靈力波動,感受著其中那細微的‘味道’,他可以確定,這一切,都並不僅僅與昔日青丘人和仙神有關,其中的關鍵,便在於那個名為‘命運推動者’的偉大存在。

“嘿,兵主。”

想到這裏,他的笑容就不禁越來越明顯,甚至令嘴角都抬起,蘇晝愉快地說道:“說實話,顧澤川,我感覺我又要印證一個神話了。”

“什,什麽神話?”

此時的顧澤川根本無法跟上蘇晝的思路,隻能下意識地追問一句。

……而且為什麽是‘又’?

麵對這頗為無趣的詢問,半點也不捧哏的話語,蘇晝隻是聳了聳肩:“哦,或許是我還沒和你說過吧。”

“我大幾率是應龍血脈來著。”

遙遠彼端,天魔軍陣之中。

感應到磅礴的靈能波動傳來,知曉飛船即將升空後,它們便立刻更改靈箭的轟擊方位,開始鎖定靈氣坐標,然後發起第二波精準打擊。

霎時間,一根根冰藍色的靈箭從陣勢中射出,它在刹那掠過漫長的天際,毀滅的光流緊隨其後,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天上湧動的雲渦被貫穿,飛馳而出的箭矢將陰雲與閃電撕碎,它宛如貫穿薄紙那般突破了漫天狂風餘暴雨,在漆黑的天空中劃過一道灼目而耀眼的弧線。

然後便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毀滅萬事萬物的靈箭光雨,朝著眾人所在的方向傾瀉而下,意欲將才剛剛開始升空的飛船擊墜。

但與此同時,卻有一道青紫色的流光急速升起,擋在了仍在緩緩加速的飛船前方。

在這一瞬間,被漆黑陰雲籠罩的黑暗星球之上,亮起了一道無比明亮的光圈——以原本那青紫色的光點消失的地方為原點,一輪宛如太陽那般,令天地一轉白晝的光輪,帶著熾熱炙人的光冕降臨。

漫天靈箭破開大氣,帶著呼嘯的雷鳴攢射而來,但是這些攻擊全部都被驟然暴起的光輪吞沒,沒有傳來半點聲息——很快,伴隨著第二批靈箭齊射,一雙龐大,流暢,宛如由鋼鐵鍛造般堅不可摧的外骨骼雙翼從光輪內側緩緩展開,然後在一場巨大的震**中令光輪坍塌破碎。

漫天光屑如雨墜落之時,一頭龐然且猙獰,威嚴無比,甚至比整個飛船還要更大數圈的神龍,就這樣出現在天地之間。

他有著白底黑紋,厚重堅固的外骨骼與鱗甲,胸口正中金色的晶石正在閃耀,釋放著太陽一般的神光,這頭神龍的長尾甩過大氣,在抽出雷鳴音爆時,鋒銳的刀氣甚至切開了底部的山嶽,和飛船一般無二的銀藍色靈能矢量噴口更是在其背部閃爍光焰,照亮天地。

那是一頭宛如山峰般龐大的,怪異且猙獰的神龍,他流暢的身體帶著殺戮的美感,青紫色的雙目中閃爍著雷光,與頭頂豎起的雙角處相連接,洶湧的電流和狂風宛如龍蛇一般在其頂端纏繞,令周圍的天地大氣都為之震**呼嘯。

而在地麵上,山巔處,顧澤川近乎於呆滯地注視著這一幕。

——見鬼的應龍血脈!

他心中不可抑製地這樣想到,白發的狐耳青年雙唇都在顫抖,他忍不住爆出了粗口:“我見過書本裏麵的應龍尊主——傳說裏麵有應龍的!祂才不是這個樣子!”

“但是,但是……這看上去,好他媽的強啊!”

“可為什麽要這麽做,要留在這裏?!”

而就在顧澤川震撼地注視著這一切時,他聽見了天空之上傳來由雷聲組合而成的龍吟咆哮——

“為什麽?不為什麽。這世間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畢竟我的力量,就是專門來救你們這些撲街人類的!”

——所以不要問為什麽,要問就問自己怎麽會淪落到如此淒慘的地步吧!慘到令人心生不忍,令人無法收手,以至於連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悠長的龍吟之聲在天際回**,漫天陰雲被聲浪震,露出了其背後漆黑又璀璨,滿是星光的天幕——隨後,巨龍振翅,他衝向遙遠的天際,護衛著飛船一齊,朝著遙遠的太空飛去!

——每臨行陣,親當矢石,鋒刃交接,唯恐前敵之不多,屢犯艱危,常致克捷。

千裏獨行,諸界漫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能看見,那些針對飛船的攻擊,全部都被巨龍撐起的龐大靈光護盾擋住,靈箭徒勞地攢射,哪怕是能貫穿那由暴風和靈力組成的嵐盾,卻沒辦法在巨龍堅固的鱗甲上帶起一絲火星。

銀藍色的光流推動著飛船離開這顆星球,它的噴焰尾光距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可見的光焰消散,化作天際的一點星辰。

而後,青紫色的光團卻並沒有跟隨,他折回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角度,從高天之上折返,而這一次,大龍如同墜落大地的星辰一般,拖拽著長長的軌跡,朝著遠方逼迫而來的天魔黑雲直墜而去!

燭晝之龍的龍吟混雜著漫天雷光轟鳴,在天地間呼嘯。

白發的狐人站立在山巔,他能看見宇宙的星光,星艦的尾光,神龍的雷光,他戰栗著注視著青紫色的光流將原本漆黑的雲層染為深邃的青紅,猶如晚霞,而其餘波帶著令人顫抖的轟鳴撕碎雲層,令一條巨大的裂縫從遙遠天際蔓延於此。

顧澤川再一次本能地想要跪下,但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湧現在心中,令他站立。青年向前邁步,然後繼續向前邁步,他踏出了斷崖,道鎧啟動,令其漂浮在半空——隨後,他全速飛行,緊跟在蘇晝之後,用自己的全力,去追逐那道已經墜落至天魔軍陣中的流光。

能感受到,青紫色的光團,如同隕星一般墜下的大龍,他的氣息,正在節節攀升!

那是升華……是羽化!是自人仙至地仙的遷變,是本質上的躍升和進化!

追逐在那宛如白晝的光芒之後,顧澤川凝視著這一幕。

——數千年後,青丘人再次注視到了新的仙神。

但這一次,他的追隨,卻不再是為了跪拜。

而是為了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