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終結章   番外  執子之手

煙花三月,南方的春天溫暖明媚,連風都是輕柔的,帶著青草的芳香徐徐拂過,湖邊的柳樹留戀春『色』,在空中舒展枝條與清風纏綿糾繞,企盼春長駐。

日落西山,遊人漸少。晚霞流光溢彩由重至淺鋪展至遠,寬廣的湖麵亦被染上綺麗的『色』彩,水波粼粼璀璨奪目,幾隻纖巧輕舟劃開湖麵,留下悠長的痕跡。有船娘清越婉轉的歌聲隨波『蕩』漾: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

見楊柳飛棉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

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

怕黃昏不覺又黃昏,不***怎地不***,

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

今春,香肌瘦幾分,裙帶寬三寸。

舟行漸遠,歌聲低轉迂回終於被風吹散,湖邊,一青衣素裙女子佇立,妝容簡樸,隻鬢邊別了一枝桃木鳳尾耆簪子,夕陽照映下,閑雅的剪影蒙上一層淡淡金『色』,融入山光水『色』之中。

直到聽不見離人歌聲,那女子輕輕歎息一聲,走至靠湖邊青石上坐下,半角裙邊浸在水中,卻不自知。微風拂開她臉頰邊幾縷碎發,清麗麵容在暮『色』中透出些許晦暗,曾經從容淡定的風姿亦顯愴然。

稍遠處,兩個丫鬟無心觀景,猶豫著走到她身後,輕聲提醒:“夫人,天快黑了,咱們回去罷?”

她卻似沒聽見,置若罔聞。

“夫人,您身子雖大好了,但大夫說還要好好將養著,這石頭上涼,您又不禁風吹。。。。。。”丫鬟還待要說下去,被打斷:“你們且退遠些,讓我靜一靜。”

兩個丫鬟不敢拂她的意,隻得為她披上披風,又退回遠處與一名小廝嘀嘀咕咕,幾人雖著急卻也無可奈何。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幾人聞聲翹首,日暮倉『色』中,遠遠看見一行十幾騎往這邊疾馳過來,卷起塵煙滾滾飛揚,也看不清楚麵目,隻是馬上之人個個身手矯健不象是平常來遊湖的人家。小廝不由多看了幾眼,兩個丫鬟倒不在意,隻擔心湖邊***的主人。

那小廝猛地驚呼一聲:“萬歲。。。。。。”掩住口,瘋了一般拔腳便朝馬隊方向跑過去。

兩個丫鬟唬了一跳,一扭身也傻了,半張著口瞪大眼睛,竟不能相信所看到的。

十幾騎環護當中的獅子驄絕非凡品,任天下之大卻隻獨一無二,此刻,它卻出現在這裏,坐騎之上,英姿挺拔的男子正是它的主人,雖白衣素裝,亦難掩帝王霸氣。

獅子驄的主人卻似不敢驚動湖邊兀自發呆的青衣女子,遠遠便翻身下馬,躊躇著朝湖邊緩行幾步,眉宇間隱含怒氣,大跨步再走幾步又猶豫起來,這短短的一段路,竟似千回百繞,神『色』中瞬息萬變,腳步由慢而快,由快而慢,想來他心中已是如過了萬重山,千重水,滄海桑田滋味難述,縱是旁邊看的人也跟著緊張。

終於,他走到她的身邊,水中倒影,一坐一立,一青衣纖弱,一白衣俊逸,一佳人絕代,一王者儼然。虛與實之間,岸上的他和她與水波中的他和她四眸交匯久久凝眸,水中花,鏡中月,如是幻境。

風吹水皺,倒影虛虛的化開,她低聲***,掩住麵孔。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雪沫兒,你還想躲倒什麽時候?!”

她驀地挪開手,抬頭看向身邊站立的男子:“羿。。。。。。”不敢相信,怎麽可能?她顫微微地伸手,想要證實他的存在,遲疑之間手停住,唯恐眼前的人淩風散去,觸『摸』到的是一場虛空。她眸中漾出『迷』蒙霧氣:“羿。。。。。”這名字已經叫了千百次,醒來,仍是一個人的孤寂。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老天終究是懲罰了她,用相思刻骨折磨她,在每一次呼吸中念他的名字,生不如死。

見她又閉上眼睛無視他的存在,怒氣從胸口噴薄爆發,他一俯身提起她的手腕,強『逼』她起身麵對他:“你做的好事!你可知道這幾年我是怎麽過的?你怎麽就能如此殘忍?!”

他的手重重捏在她肩胛骨上,真實的疼痛令她些微清醒:“羿,你怎麽會來,怎麽會?怎麽會。。。。。。”她看不到她的怒氣,懷疑,喜悅,惶恐溢滿心頭,似她湊前貼住他的身子環腰抱住,以證實他的存在,他的體溫無比溫暖,胸口處,他的心跳讓她狂喜:“羿。。。。。。。”

她喜極而泣,仰臉看著他,目光貪婪不敢眨眼,怎麽也看不夠,他的長眉如劍,他的黑眸如星,他的鼻梁端挺,他的唇線倔強,他的身偉如山足可以依靠。。。。。。。他實實在在的站在她麵前。他的眸中亦泛上水『色』:“是,是我,雪沫兒,你便是躲到天涯海角,我掘地三尺也要與你一起!”

他展開手臂緊緊抱住纖弱的身體,幾欲將她嵌入他的身體,成為他的一部分。當年她去的時候,那夜夜淒慘,***焚心的日子不堪回首,恨天下社稷成了負擔,教他不能隨之而去,上天入地,尋找她的魂魄,追隨三生。

短短半年,如千年之久,每一刻,每一時在煉獄中煎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那段日子做了什麽,渾渾噩噩似行屍走肉。白天最為漫長,眼前晃動無數麵孔,那些人說的話他全聽不見,一心一意隻盼天黑,盼她入她的夢境對他微笑,對他說話,對他蹙眉,那怕是一句句狠話刀子般擲過來,他亦覺心安。可是,她那麽狠心,即便是夢裏的虛幻也吝嗇給予,她不屑出現,寂寂長夜,任他孤獨的在黑暗中求索,無望的啜泣。

直到那一天,他清楚的記得,一個細雨霏霏的晌午,大殿昏黃,一如自她去後彌漫著沉寂冷清。

他手裏捏著折子呆坐,門口處閃進來一團小小的影子。他極不耐煩,以為又是林安來勸他用午膳,剛欲嗬斥,就聽見一個孩子清脆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響起,劃破孤寂:“父皇。。。。。。”那聲音弱生生的,伴隨著磕磕絆絆腳步聲一路撞醒了他。他驚覺抬頭,那是他們的兒子,康兒,他什麽時候學會走路了?

康兒猶豫地走到他的身邊,仰起頭向父親伸開小手:“父皇,抱!”

大而亮的黑眸溫潤流轉,渴盼地看著他,突然之間,他悲慟難抑,那是她的眼睛嗬!他從龍椅滑坐地上,抱住他們的兒子第一次痛哭失聲,終於將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悲痛宣泄出來。

許久,他才平靜,但已經無法在康兒麵前維持漠然,他將兒子抱起放在龍椅上,極力平和的與他交流,不足兩歲的兒子並不知道已經失去了母親,字語簡單卻問出無法麵對的話題,刺痛他傷口,句句見血封喉。

他隻能閃爍其詞,極力掩飾情緒,慌慌張張的就『摸』到了兒子脖子裏掛著的玉墜子,隔著衣服,仍可感覺墜子又大又沉,棱角分明。順著絲線抽出,墜子被一隻荷包包裹著,上麵繡了一行小字:思君朝與暮,千裏心相隨!

他不禁怔住,隨即迫不及待地取出裏麵的東西,翡翠螭頭印章 赫然在目:執子之手。字是他親筆所寫,教人刻在印章 上麵,送給了她。

可“思君朝與暮,千裏心相隨”是什麽意思?他百思不得其解。從西嶺回來,還見印章

好好地放在她的枕下,亦沒有見過這荷包,所以“千裏心相隨”並非因那次別離所繡,她是什麽時候把印章 給了兒子?又是什麽時候繡的荷包?

也就是從見康兒起,他為著心裏的疑『惑』開始關注周圍,才注意到半年時間發生了許多變化,小德子不見了,禦前伺候的人被調離,他身為皇帝的居然不曉得,其中大有文章

。還有落霞,冰脂,凝霜亦不見,歸雁倒是搬來勤和殿伺候他,卻回避著,幾乎不敢出現在他的麵前。還有母後,為什麽他隻一提起雪沫兒,母後的神情總是躲躲閃閃,好像瞞著他什?難道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而隻有他蒙在鼓裏?

疑團層層疊疊,蛛絲馬跡在他意識回複清醒以後開始顯『露』,但卻糾纏紛『亂』找不到由頭,王太醫明明說對林昭儀的病無能為力,難道真的是他不甘心胡『亂』猜測?

接連幾月他處於水深火熱,一時覺得雪沫兒未必就真的離開人世,一時又覺得其中大有蹊蹺,隻是,始終不敢去問任何人,唯恐被斷然否定,那麽,他連這僅有的疑慮也被斷絕,又會回到了無念想的噩夢中。

半夜夢回,他睜大眼睛看著地上月『色』清華,心裏焦急發慌,連那月『色』都如一團『迷』霧沒有出路,幾乎要絕望的時候,隻一瞬間,他回京後王太醫曾說過的一句話閃過腦海:昭儀娘娘的病非臣可為,去留全在個人一念之間。。。。。。

是了,是了,全在個人一念之間,隻是當時他心慌意『亂』並未想到後麵的隱喻。可是,若真是她瞞著他,撒下這彌天大謊,未免太過殘忍!

真相在他派人查出王太醫與曲和良的關係之後逐步揭開,他們世交益友,關係匪淺。曲和良當年入獄王太醫多方奔走最終無果,心裏不無愧疚,卻終於在雪沫兒身上償還夙願。怪不得他幾代禦醫,向來自持高明,居然不惜辭官,自貶聲譽。

聽說,有一種『藥』能教人停止呼吸,麵容如死。王太醫在僻壤小鎮被大內侍衛找到時肯定很吃驚,段羿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接下來的事情,比起麵對永遠失去她要容易許多。歸雁,春華,林安在他的威『逼』下說了實話,最不能置信的是,母後竟是幫助她逃離宮廷的幕後『操』縱者。可笑啊!枉他對著一具空棺坐了幾天幾夜,心已死,連眼淚都隨著她的死亡幹涸,隻整個身心是麻木著,沒有知覺。

幾乎沒有思索,他便下了決斷,剩下的幾年時間隻是為了這個決斷鋪路,還有,等待康兒長大。但,長久的等待更令人難以忍受,在他跨上坐騎時,耐心已到的極限,這六年的相思之苦,他等不及了,他要她一一償還!

現,她已然在他懷裏,淚盈於睫,顫微微滴入他的心裏泅開,澆熄了他的憤怒,隻想好好的抱緊她,充實那長久以來的空洞。到底,對她無可奈何。

“雪沫兒。。。。。“他下顎抵在她的發絲之間,熟悉的清香讓他喪失了抵禦能力,他搖頭苦笑,畢竟,她還活著,一顰一笑,眉目婉轉皆可觸『摸』,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歡喜呢?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母後說的。”

“康兒好嗎?”

“好,他長大了。”

“他還記得我嗎?”

“記得,我告訴他,娘會回去看他。”

“歸雁呢?”

“我封她為妃照顧康兒,你可滿意?”他微微惱怒,怎麽她就不問問他?

“那麽,你過的好嗎?”她似聽見了他心底的怨氣。

“不好,沒有你,我再不會好好的。”

她突然從他懷裏抬起頭:“你停留幾日?什麽時候走?”

“很快。”他嘴角揚起,她的驚慌讓他舒心,卻故意作出煩惱的姿態:“我不能耽擱太久,不然,你與我一起回京?”

“你就不能多停幾日麽?”她幾乎快哭出聲,垂下頭,手捏著他的袍袖,一下一下地抻著:“我便是回去也不能住在宮裏,不然,教人看見。。。。。。”

“哦,那倒是,你沒了身份,回去的確不大合適,況且,宮裏那些女人也容不下你。”他似笑非笑看著她,極力掩飾心裏的得意。

“那些女人?”她的手頓住,紅唇倏然失去血『色』,蒼白發抖:“你。。。。。。”想問的話無論如何問不出口。

他再不忍心逗弄她,歎息一聲吻在她的唇上:“我不走了。。。。。。”

唇間突然來臨的溫暖令她全身發軟,麵熱心跳別開臉:“有人在。。。。。你說什麽?不走了,是什麽意思?”

他卻不管不顧,一徑索取久違的櫻唇:“傻子,我再不離開你。。。。。”

她果然變成了傻子,推擋著迭迭追問:“到底出了什麽事?你說的可是真的?”

“好罷,我便實話告訴你,隻是你拿什麽來抵償我呢?”他不甘心地抬起頭,臉上恢複了些許端重:“明日,我駕崩的消息就昭告天下,康兒繼承帝業,瑞王輔政,你還又什麽要問的?”

“怎麽會?明明你。。。。。。”她不敢相信所聽到的。

“就許你瞞著我,不許我瞞著天下人?”

“康兒隻有七歲,他怎麽能擔當得起社稷大任?”

“朝中有七弟,在外有我,都會幫他。康兒是個聰明的孩子,遲早會知道如何做個好皇帝。”

“羿。。。。。。終究是我連累了你。”她輕聲歎息。

“江山美人,總得有取舍,沒有你作伴,要那江山又有什麽意思?我知道,強拉你回宮你未必就高興,再說,我做皇帝隻在宮苑咫尺,什麽政見國策無非是紙上談兵,也該出來看看民間疾苦,蒼生百態了。”無論如何,他不願意她內疚,這般說辭十分勉強,但願她不會深究。

他的話散去她最後一點疑慮,心溫軟化開,既感激又歡喜,種種情緒無以言表,惟有送上她的唇,癡纏著,連同她的心一同給予他。他擁抱她在懷裏,此生,再沒有遺憾,隻願今生永如此時,不負相思。

月上柳梢頭,銀『色』如水傾瀉而下,籠罩著湖邊相擁的兩個人,連風都似靜止住,不敢打擾摯愛癡情人,人間春意濃。

良辰美景,有人踏歌歸:南有樛木,葛藟係之。

樂隻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樂隻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

樂隻君子,福履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