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現出悠然神往的神情來,顯然回想和田青絲相識的經過使他感到十分甜蜜,可是他卻沒有多說甚麽,隻是道:“是她要我來做調查的,因為她覺得這多人神秘至極,甚至不類似地球人,她自然想弄清楚他們的來龍去脈,因為她有一半血統是和他們聯結在一起的。”

我不禁失笑:“他們當然不是外星人,我看,多半是孤臣孽子的孑遺,他們一定有十分悲壯的故事,而且,一定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他們團結起來,產生無比堅強的遁世的決心,使幾個不同姓氏的族人,完全像是一個人一樣!”

胡明不住點著頭,同意我的見解,我又道:“你比我早到,又能把我找了來,已經有了甚麽發現?”

胡明緩緩搖頭:“我好不容易上了山頂,被人帶了進來,到第二天才見到那醜少年——”

我道:“李規範。”胡明點頭:“他倒很客氣,而且,他對外麵世界的情形也知道得不少,是一個極好學又聰明,對於吸收知識充滿了狂熱的少年人,懂得極多——”

我補充了一句:“他還有十分高超的中國武術造詣。”

胡明頓了一頓:“這一點我就不知道了,田青絲說這裏的人,都會“飛來飛去”,那自然是武功好的緣故,可是她自己並沒有學會甚麽,隻是學會了那種奇怪的緩慢呼吸方法。”

我笑了起來:“那是氣功,隻怕也是她婆婆冒了大不韙教她的,那足以令她受用不盡了。”

胡明是考古學家,對武術一竅不通,而且也沒有多大興趣,所以他立時轉了話題:“我看出李規範對外麵的世界極有興趣,我向他提及了你,問他我是不是可以請你到這裏來。”

我瞪了他一眼,道:“真好介紹。”

胡明反瞪了我一眼:“也不壞啊,至少,在此之前,隨便你想像力怎麽豐富,隻怕你再也想不到,世上會有這樣的一群人在。”

胡明的話自然無可反駁,我道:“現在,隨便我想像力多豐富,也難以想像他們的來曆。”

胡明沉默了片刻,才道:“要弄明白他們的來曆,其實並不困難。”

我緩緩點頭,胡明說得對,線索很多,放在那裏,而且必然越來越多線索。“永不泄密”,世上哪裏有真正可以永不泄漏的秘密?

我和胡明在靜了片刻之後,異口同聲地道:“弄明白他們的來曆,並沒有甚麽特別的意義——”

胡明作了一個手勢,請我先說,我道:“重要的是這群人,難道一直照這樣的方式生活下去?”

胡明還沒有回答,門外就有人朗聲應道:“對,這才是一個關鍵問題。”

隨著語聲,門打開,李規範大踏步走了進來。我們正在背後不斷議論他,他突然出現,這多少使我們感到有點不自在。

但是李規範的態度卻十分自然,而且神情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他進來之後,把門關上,空間本來就小,又多了一個人,顯得更是擠迫,我們也更容易感染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興奮感。

他貼著一邊牆站著,但是又在不斷地抬腿、踢腳、揚手、換臂,動作的幅度不大,可是快捷伶俐,看來乾淨俐落之極。

這種小幅度而又極強勁有力的動作,倒有點像廣東武功中的“詠春”,可是又多少有點不同。

李規範向我望過來:“房間小,六個人要在黑暗之中各自施展而不碰到別人,也不很容易吧。”

他有向我炫耀的意思,我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若是從小就練慣了的,也沒有甚麽難處。而且,關起門來在小空間中練功夫,練得再精純,也無法和外麵廣闊的天地相比的。”

我的話說得十分直接,已經不能算是借練功夫在暗喻甚麽,而是十分明白的了。

胡明還怕我會得罪人,不住向我使眼色,李規範一聽,靜了下來,望了我一會,才道:“衛先生說得是,外麵的天地┅┅太大了,我們┅┅等於是生活在一個┅┅繭中間一樣。”

我攤了攤手,並不表示甚麽特別的意見,他打橫走出了兩步,來到角落處,雙臂張開,手掌抵在牆上,道:“胡博士、衛先生,我有話要對你們說,說的話,已是我所能說的極限,我希望你們別向我提任何問題,提了,我也不會回答的┅┅徒然傷了和氣。“

他年紀雖輕,可是處事分明已十分老練。我早就覺得他有點不平凡,在知道了他竟然是這幫神秘人物的首腦之後,自然更不敢小覷他,沒敢再把他當做是一個少年人。

這時,他“言明在先”,那一番話倒也不亢不卑,難以反駁。我為了保留一些發問的權利,所以笑了一下:“請你講了才說。”

他笑了一下:“我對兩位是非常尊敬,才會對兩位說這些話的。”

我也笑了一下:“我們對你也是非常恭敬,才會來聽你說那番話的。”

李規範現出十分有興趣的神情來:“衛先生,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哈哈”大笑:“你結論下得太早了,我被人用各種形容詞形容過,但似乎還沒有甚麽人說我是一個有趣的人過。”

他仍是十分有興趣地打量著我,過了一會,才又變得神情嚴肅,抿著嘴,側著頭想著。這時,他看來有一種相當的穩重之感,和他的年齡不是很相配。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們這一群人是在若幹年之前,在中國某地,由於某種原因才來到這裏的。”

他講得極其正經,可是實在抱歉得很,我在聽了之後,卻忍不住縱聲笑了起來。他被我笑得十分狼狽,又有點怒意,盯住了我。

我仍然笑著:“好啊,一開始就有三個未知數,那算是甚麽?是一個三元三次方程式?”

李規範沉聲道:“我已在事先聲明過了。”

我道:“那也無法使我不發笑。”

李規範抬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來是在遏製心中的激動——他還要生氣?我最討厭人家講話吞吞吐吐,用許多代號在關鍵上打馬虎眼,所以我變成了冷笑:“如果在永不泄密的原則下,你不方便講你們的來曆的話,完全可以不說。”

李規範苦笑:“可以不說,我當然不說了,問題是我非說不可。”

我不禁大是訝異:這不是太矛盾了嗎?一方麵又是“永不泄密”,但一方麵又是非說不可。

李規範有點不好意思,揭開了謎底:“因為我需要幫助,尤其需要衛先生的幫助。“

他說得十分誠懇,而且一副用心望著我的神情,使我無法再取笑他,我隻好做了一個請他說下去的手勢。他又側頭想了一會,像是在如何方可以盡量把話說得明白一些,把敘述中的“未知數”減少一些,可是一說出來,仍然令人啼笑皆非。

他道:“我們一共是七姓,由於逼不得已的原因,決定遠避海外,約定子子孫孫再不在人間露麵,尤其,絕不再履足中原——”

他講到這裏,神情有點苦澀:“當時以為中原就是全世界了,以為來到這裏,就真的可以與世隔絕了。”

我點了點頭:“是,幾百年之前,即使是十分有見識的中國人的世界觀,也是十分狹窄的。”

李規範歎了一聲——歎息擊中充滿了憂患,不像是一個少年人發出來的:“當然,傷心人都有不再出世的理由,但是隨著時間的過去,下一代的感情必然和上一代不同。再下一代,又大不相同,在上代看來,嚴重到了可以斷頭,可以亡命,可以滅族,悲壯激烈得無以複加,彷佛天崩地裂的大事,在後代看來,可能隻是哈哈一笑,隻覺得莫名其妙。”

李規範的這一番話,聽得我和胡明兩人,雖然不至於聳然動容,倒也連連點頭。

李規範略頓了一頓:“於是,若幹年之後,在我們七姓之間就有了第一次分裂。”

他說到這裏,神情更是肅穆,大有不想再說下去的意思,胡明忙不迭向他討好:”你放心,我們都不會向任何人說起你們的事。”

我立時道:“我不保證這一點,因為我的經曆,我大都會記述出來,不但說,而且化成文字,讓許多許多人知道。”李規範苦笑了一下,攤了攤手:“我既然說了,就不怕你們轉述,反正事情聽來十分怪誕,真照實說了,也不會有甚麽人相信的。”

胡明連連向我使眼色,我假裝看不到,李規範又道:“人的姓氏,代表了這個人的血緣關係┅┅血緣關係還真有點┅┅向心作用,在分裂大行動中,所有姓陳的都選擇了離開。”

我用心聽著,把他的話整理了一下,本來是七個姓氏,去了姓陳的一族,還有六個姓氏,他姓李,年紀十分輕就居於首腦地位,推測他的地位之來,走由於世襲的、家傳的,那麽,七個姓氏之中,是應該以姓李的為主的。

我裝著不經意地插了一句口:“不是應該全聽姓李的嗎?姓陳的一家要走,怎麽可以?”

李規範陡然震動了一下,盯著我看了片刻,神色陰晴不定,片刻才恢複了正常:”如果是第一代、第二代,自然不可能有這種情形,但第一次分裂,距離第一代已經很久了,我們七姓之中,隻有陳姓善武術,所有人的武術全由陳姓傳授,所以無形之中,陳姓的地位十分高,他們一致要走,力量也就十分大。”

我點了點頭:“姓陳的一族,比其他六族聰明得多,早早就從惡夢中醒來了。”

李規範醜臉略紅:“我們七族歃血結義,情同手足,雖然陳姓一族要走,曾經過激烈的爭吵,但結果卻好來好去,好聚好散,絕未曾傷了和氣。”

我笑了一下,搖著頭:“隻怕未必┅┅哪有那麽容易的事,你們這一多神秘莫測,不知有多少戒條,走了一個小姑娘,尚且要逼她自殺,整族人離開,還不當作叛變來個大誅殺嗎?當年的腥風血雨,隻怕你沒有趕上吧。”

我這番話一點不留餘地,連珠也似講了出來,直聽得李規範一張醜臉之上,一絲血色也無。他張大了口,過了好一會,才道:“你┅┅你┅┅對我們,究竟知道多少?”

我對他們,其實所知不多,隻不過是從“故事”中看到的那一些而已,但我卻故作神秘地聳了聳肩:“不少,田家走了一個小姑娘,後來被她母親逼死了,是不是?”

常言道“言多必失”,有點道理,我這樣一說,他反倒鬆了一口氣,笑了一下:”原來是這樣,對,田家那女孩在外麵生了一個孩子,曾在這裏住了十多年,後來也逃走了,由於她並不知道我們的秘密,所以我們也就由得她去,衛先生,你以為我們是嗜殺成性的邪魔外道嗎?”

我多少有點狼狽:“手上常戴著有劇毒的戒指,總不免叫人聯想到一些邪派魔教上去。”

我一麵說,一麵盯著他手上看,他的手上戴著一隻看來相當巨大、黑黝黝的指環,看不出是甚麽質地的。

李規範一挺胸:“我們的祖先由於處境十分惡劣,無時無刻不準備犧牲性命,所以才有了這種指環,用意是保守秘密。”

我心中暗暗吃驚,倒也不敢再和他開過分的玩笑,因為七個家族,如果不是真的關係重大,是斷然不會人人都隨時準備自盡的。

房間中沉默了片刻,李規範又道:“當年分手真是十分和平,陳姓人口不多——事實上,我們人口一直不多,在我們的意識之中,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劇觀念,我們和普通人不同,隻要血脈不絕,可以一代代傳下去,絕不追求人丁興旺。”

我一句話在喉間打了一個轉,沒有說出來,我想說的是:“人多了也不行,隻怕這個蜂巢一樣的建築物,會容納不下。”

我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這句話太輕浮了,我既然知道他們上代的遁世歸隱,有著十分悲壯的原因,自然不應該再說輕浮的話了。

李規範歎了一聲:“陳姓的一個家長,是十分有見地的人,那時,大約距今一百年左右,他已經看穿了外麵世界的變化,知道我們的武功雖然可以稱雄江湖,但必然沒有甚麽大用,而且,越來越沒有用——”

我揮了一下手:“等一等,有一個問題我非問不可,一定要問。”

李規範停了下來,我道:“你們遁世隱居,可是看來又一直注意著外麵世界上發生的事,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你的知識比起歐洲一流大學的學生來,一點也不差,這,好像有點矛盾吧?”

李規範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祖上在避世之時,就已經立下決心,天下是我們的天下,所以天下事不論大小,我們不論身在何處,明的管不了,暗中必須了如指掌,所以我們不斷有人派出去、回來,把在外麵世界發生的事帶回來,也負責要使下一代知道。”

聽到他這種說法,我和胡明兩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禁有點發愣。

這個醜少年的口氣好大,或者說,他祖上的口氣好大。

甚麽叫“天下是我們的天下”?我一想到這一點,想起剛才聯想到的一些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更有點可以肯定,這七家,尤其是姓李的,隻怕在曆史上,曾有過十分輝煌的往昔,不然,怎會有那麽大的口氣,又會有“老皇爺”這樣的稱呼?

自然,後來他們失敗了,這才遠離中原的。

胡明的口唇掀動了幾下,沒有說甚麽,由於這是人家要用性命來保守的秘密,所以我也一聲不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我沒有問題了。李規範道:“所以,陳姓族長說,他們離去之後,絕不再言武事,而且也必定子孫相傳,仍然永不泄密。”

李規範續道:“他還說,留下的六姓,暫時不走,也必難永遠在這裏住下去。他可以先到外麵去,為我們打下根基,他隻要求把他一族該得的財寶帶走,但是卻又要求把各姓的先人遺體一起帶走。”

我和胡明聽到這裏,都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把先人的遺骸,從隱居的海島帶回繁華世界去,這種行動的目的何在,是相當難以了解的。

李規範看出了我們心中的疑惑,低下了頭,歎了一聲:“那陳姓族長是十分深謀遠慮的人,他的意思是;我們在這裏隱居,雖然不和外界接觸,而且憑我們的武功,可以使當地人把我們當作鬼神一樣敬而遠之,但是這種情形,必然不能長久維持下去的。”

我插了一句口:“能夠維持到今時今日,已經算是奇跡中的奇跡了。”

李規範苦笑著:“是,所以他的結論是,到時候,活著的人可以離開,死人卻無法挪移,不如早作打算來得妥當。當時┅┅他的提議曾引起極其激烈的爭論,因為┅┅因為┅┅”

他講到這裏,又像是不知道該如何措詞才好,想了一想,才道:“因為我們祖先之中,頗有非同小可、轟轟烈烈的大英雄大豪傑在內,人雖已逝,浩氣長存,做為後人,自然要盡一切可能,保存先人的遺體。”

任何人提及自己的祖先之際,總不免會有點自豪感的。所以當我聽到李規範用這樣的詞句形容他的祖先之際,我也並不以為意。可是當我向他望去,接觸到了他那種異乎尋常的虔敬的神情之際,我不禁心中陡然一動,刹那之間,一樁本來應該是毫無關連的事,閃進了我的思緒,令我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

我站了起來,用力揮了一下手:“結果,陳姓族長成功了,帶走了不少遺體。”

李規範道:“是,連最主要的也帶走了——”

他說了一半,用十分訝異的神情向我望來:“衛先生,你怎麽知道結果的?”

不但是他,連胡明也用訝異的神情望向我。

我的思緒相當亂,一時之間還難以向他們解釋,隻是無意識地做了幾個手勢:“我是猜測,陳姓族長當然用了葉落歸根,人死了總要歸葬故土這種理由,來說服了別人的。”

李規範的神情依然有點疑惑,望了我一會,又不像少年人那樣地長歎了一聲。

這時候,我思緒仍然十分亂,心念轉得十分快,而且,把兩件看來並不相關,或根本不知道有甚麽關連的事,正迅速地聯結起來。

由於我在思索著,所以李規範接下來所說的話,我也沒有怎麽用心聽,反正他的敘述,也到了尾聲。他道:“陳姓族長走了,聽說,特意打造了好幾艘大船,才把一切東西載走,這是我們七姓的第一次分裂┅┅怪在自此之後,我們再也沒有陳姓一族的消息了。”

胡明道:“他們離開之後,沒有主動和你們聯絡?”

李規範搖頭:“沒有,我們曾派人出去找,可是普天下姓陳的人何止億萬,上哪兒去找去?有的推測說在海上遭了意外,也有的說陳姓諸人早就不懷好意,總之,就此音訊全無,這事距離┅┅現在,也將近有一百年了。”我悶哼了一聲,繼續想自己想的事。

李規範又歎了一聲:“陳家走了之後,聽說人心很是浮動,但由於離開了的全無下落音訊,所以反倒使也想走的人不敢輕舉妄動,這種隱居的日子才又維持了下來,不過已經是極其勉強——”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提高了聲音:“而到現在,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我和胡明向他望過去。在這多人中,正在醞釀著分裂,這是我一上山來,遭到了突襲之際就可以肯定的事了,看來,現代社會中,絕不能容許有人作這樣形式的隱居,那是嚴酷的事實,不論昔日的誓言多麽神聖莊嚴,不管往年的決心多麽悲壯激烈,不理傳統的武術多麽出神入化,也就算所選擇的地方是多麽隱蔽,這種形式的隱居生活,也無可避免地受到現代變遷的衝擊。

這種衝擊,看來是無形的,但是力量之大,卻也無可抗拒。

這一次,他們的分裂,一定比第一次還要激烈。

而這時,我也已經把我想到的事,整理出一個頭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