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尤二人奔出數十步後,河道忽然轉為寬闊,河麵上停泊了數十艘舟子,燈火閃耀,一時也分不清哪一艘是那小男孩的。此處正是煙水小弄之後的河道,各家院子臨河處都有個小小的塢子,停滿了舟船,有些嫖客便是駕船而來。吳尤二人沒了主意,對望一眼,抽出刀來,沿著河道一艘艘搜去。船夫們見兩人凶神惡煞地揮刀上船搜索,都大呼小叫,有的操起蘇州土話亂罵一通,有的呼爹喚娘地求饒。

兩人搜了一陣,也沒見到那小男孩的船,都是又急又怒。尤駿道:“抓不到小男孩也罷了,女娃兒卻一定要抓回來。”吳剛道:“女娃兒值一千五百兩銀子,怎能不抓回來?那賊小子也不能放過了,老子不狠打他一頓,不能出心頭之氣。”

兩人沿著河道走去,迎麵便是一座小拱橋。兩人走到橋上,放眼向河道上遊下遊張望,都未見到可疑的船隻。吳剛大罵道:“混小子,手腳這般快,卻跑去了哪裏?”尤駿道:“這小賊十分滑溜。他看來像是本地人,一個小小孩童,自跑不出這蘇州城。等天明了,我們在這河道左近好好搜上一搜,總能揪出兩個娃子。”吳剛心中急怒,叫道:“他奶奶的,咱們從京城出來,一路順利,怎知竟在這小小的蘇州城中栽了個筋鬥,被一個小頑童耍了!”

尤駿嘿了一聲,說道:“那小賊不知是何來頭,為何要帶著女娃娃逃跑?莫非他是受人所雇,要將女娃兒另行賣掉?那姓孫的婆娘奸滑無比,說不定便是她差遣人來幹的。明日咱們捉到了那小賊,可要好好問個清楚。”吳剛大聲道:“誰敢阻止老子財路,老子非幹掉他不可!哼,老子隻想早早拿到了銀子,讓情風館的青竹姑娘陪老子過夜,他媽的好好享受一番。”

說起青竹,兩人都色心大動,語言便汙穢了起來。說了一陣,仍不見兩個孩子的蹤影,兩人別無長策,便決定去找陸老六商量,舉步離開。

卻不知男孩的小舟便正停泊在那小拱橋之下。橋下陰暗,正是最好的躲藏之處。男孩蹲在船頭,伸手輕輕捂著含兒的口,抬頭往上,聆聽二人說話。待得二人腳步聲遠去,男孩才放開含兒,微笑道:“兩個渾蛋走啦。怎麽,好玩麽?”

含兒噓了一口氣,心跳仍是極快,但見男孩滿臉調皮的神氣,似乎全不著緊,將剛才的驚險當是在玩兒一般,隻覺這男孩處處透著古怪,瞪著他不答。

男孩兒又道:“你不覺得好玩,那也罷了。我剛才救了你一次,算不算好人?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尊姓大名了罷?”含兒微一遲疑,說道:“我叫含兒。”

男孩兒道:“周含兒麽?這名字也不怎麽好聽。我以為大家小姐都是叫甚麽鶯鶯、瑞蘭、少蠻的。”含兒並不知道這些女子乃是當時流行戲曲《西廂記》、《拜月亭》、《芻梅香》中的人物,聽他說自己名字不好聽,便惱道:“你的名字又有甚麽好聽了?”男孩兒笑道:“我的名字可好聽了。我姓郝,名叫歌戈。這第一個歌乃是唱歌的歌,第二個戈乃是幹戈的戈。”

含兒聽了甚奇,說道:“郝歌戈?這名字倒怪。”男孩兒道:“有甚麽奇怪?你多念幾次便順口了。”含兒念道:“郝歌戈,郝歌戈。”男孩兒拍手大笑道:“乖妹妹!”

含兒這才醒悟,原來他是在消遣自己,不禁又羞又惱,叫道:“好啊,你使詐騙人!”男孩笑道:“你既然叫了我三聲好哥哥,我自該叫還你三聲好妹妹。好妹妹,好妹妹,好妹妹。”含兒怒道:“誰是你的妹妹?不準叫我妹妹。”

男孩笑嘻嘻地道:“很多人想要我叫她妹子,我還不願呢。那我叫你含兒妹妹便是。”含兒仍舊不依,說道:“你該叫我周姑娘。”男孩兒哈哈大笑,說道:“你跟我擺官小姐架子麽?我可不陪你玩了,這就回家去了。”

含兒登時急了,說道:“不,你別走。我……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麽辦?”

男孩道:“我要陪,隻陪我的含兒妹子,周大小姐可恕不奉陪了。”含兒隻好道:“好罷,隨便你叫我甚麽。你別走就是。”

男孩拍拍衣服上的泥塵,站起身來,拿起篙子開始撐船,說道:“咱們得快走啦,待會陸老六他們追來,可就沒那麽容易走脫了。”

含兒點了點頭,想起一事,問道:“你到底叫甚麽名字?”

男孩道:“你的好哥哥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趙名觀的便是。”含兒口中輕輕念了兩聲趙觀,心想:“這名字倒不難聽。”

正想時,男孩已將船撐到一個河道叉口。卻聽腳步聲響,右首河道上奔來一群人,含兒急道:“是來追我的麽?”趙觀趕緊將船撐到岸邊,與六七艘小舟泊在一起,做手勢要含兒伏下,自己探頭去看。卻見一群黑衣人沿著河道快步奔來,各持刀劍,總有三十來人,悄沒聲息地圍住了河道邊上的糧運哨站。

趙觀低聲向含兒道:“不是陸老六的手下。那些渾蛋不會這麽快就到。”

那哨站是間小小的瓦屋,趙觀知道這等哨站在運河邊上每隔十裏便有一個,日夜有官兵駐守。蘇州府一帶的運河向來平靜,在這哨站駐守的五名官兵領的是份閑差,此時全在蒙頭大睡。黑衣人相互做個暗號,忽然一齊破門而入,提刀便砍。官兵們這才紛紛醒覺,驚喝道:“甚麽人?”“大膽賊子!”“啊喲我的媽!”屋內傳來三兩下刀劍相交之聲,官兵們驚慌混亂,如何能抵禦,不多時便都沒了聲息。

黑衣人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都解決了麽?”幾個人回答道:“是。”老者道:“脫了他們衣服,屍體裝在袋子裏,沉入江中。照原定計劃,你們幾個穿上了官兵的衣服,在此等候。等下糧運船來了,便混上船去,別露出痕跡,到了揚州府再動手。”接著便見人抬著五隻布袋走到岸邊,將布袋一一投入江中,水花濺起,距離趙觀和含兒的小舟不到十丈。趙觀和含兒伏在舟底,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眾黑衣人辦完事後,便快步離去。又聽得腳步聲響,一群人打著火把鬧哄哄地衝上前來。黑衣人一齊停步,互相望望,似乎甚是驚疑。那為首的老者低聲道:“來者不知是敵是友,且莫發難,待我探問。”朗聲道:“來者何人?夤夜之時,來此何事?”

新來的那群人見到黑衣人,也是一愣,一齊停步,當先一人上前拱手道:“在下蘇州陸老六,做的人口買賣生意,人稱‘蘇州老陸’的便是。請問諸位是哪一路的朋友?”

老者嘿一聲,說道:“老夫江南幫郎華。”陸老六驚道:“原來是江南幫的三頭目之一,人稱‘破碑神掌’的郎爺!失敬失敬。小的時時聽聞貴幫的名聲,好生敬仰,卻從未有幸見過幫中人物。今夜真不知是走了甚麽運,竟有幸見到郎老英雄的金麵!想當年郎老英雄一掌擊斃太湖幫主,單身挑了太湖幫,武功蓋世,名震江湖。小的今日見了郎老英雄,熊腰虎背,精神矍鑠,老當益壯,真乃名不虛傳!小的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他語氣大變,這串話說得又恭敬又諂媚,更帶著七分恐懼。要知這江南幫乃是長江以南勢力最大的黑道幫會之一,陸老六不過是個小小的人口販子,雖也算是黑道人物,但在黑道中地位極低,自得盡力巴結這江南幫的頭目。

郎華聽著他的諛辭,隻嘿嘿兩聲,問道:“不知陸六爺帶著大批手下來此,所為何事?”

陸老六道:“實不相瞞,小的買來的一個小女娃今夜逃跑了,剛才有人見到她躲在河道之旁,這筆生意不小,因此小的率領手下前來擒捕。”郎華道:“我倒沒有見到甚麽小女娃,想來不在左近。”陸老六道:“是,是。”卻不願就此離去。

便在此時,但聽水聲響動,眾人一齊轉頭望去,暗夜中但見河道中一個巨大的黑影緩緩移近,看仔細了,卻是一艘大船,船上打著青色三角旗幟。其後又跟著兩艘,一共三艘,都停靠在哨站旁邊。除了含兒和吳尤三個外地人,其餘人都認得這是運送漕糧的運糧船,船上的三角旗幟便是糧運大幫青幫的標幟。

郎華臉色微變,拱手說道:“陸老六,我見今夜月色好,帶兄弟出來喝酒散步,也沒甚麽大事。這就告辭了。”又低聲道:“你在此見到我的事,一句也不可泄漏,不然小心狗命!”陸老六聽他口氣嚴厲,嚇得臉色蒼白,連連點頭,低聲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郎老英雄好走。”郎華率領手下匆匆離去,隱沒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