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淩昊天便在東三苑的侍衛宿房中住下了。這東三苑守的是皇室的馬廄,一共隻有八個侍衛,是皇宮中最清閑的地方。馬廄中養了百來匹馬,因有馬糞臭味,因此離皇族居住之處甚遠,平時隻有專事養馬的馬夫在馬廄中照顧著,偶爾有武官來牽馬去供皇族乘坐,其他時候這東三苑更沒有甚麽人會來,也實在不需要人看守,這些侍衛於是樂得清閑,整日在東三苑附近晃**,或是溜出宮去賭錢。其他侍衛見淩昊天沉默寡言,老實呆板,都不來理睬他。

淩昊天正樂得少人看管,白日便在東三苑中待著,幫著管馬,夜深人靜時便施展輕功在皇宮中四處巡查,慢摸清宮中殿堂的方位。但見宮中守衛極為嚴密,每個廳堂偏殿、屋舍轉角都有守衛來去巡視,日夜不間斷,在宮中要行走短短的一百步路,往往須經過七八個哨口,答出當日的口令才能順利通過。

淩昊天哪裏知道甚麽口令,隻憑著輕功在各處探索。即令他輕功超凡,也得萬分小心謹慎,才能避開無數巡視守衛的眼線。他留意尋找趙觀告訴他在嚴府見過的幾個人:修羅王、太監洪泰平、死神、瘟神、金吾仁波切等。一番察訪下來,修羅王自是毫無蹤跡,提督東廠太監洪泰平聽人說已告老還鄉了,一幹喇嘛都回去了藏地,死神、瘟神等也從未在侍衛之中出現。一個月過去,淩昊天幾乎走遍了皇宮外院,見到了數百個宮中侍衛太監,始終未能查得任何線索,心中漸覺焦急。

這天晚間,約莫子夜時分,淩昊天正換了黑衣準備出門,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鑼聲,他知道那是召喚侍衛的信號,連忙換回侍衛的服色,與其他七個侍衛趕到東三苑的守衛哨站。卻見遠遠一群人打著火把,擁著一乘小轎快步奔來,轎旁跟了一人,正是錦衣衛指揮使陸濤。眾侍衛忙趨上前向陸指揮使請安。轎簾掀處,一個瘦小的中年太監走了出來,一個侍衛認得他,忙趨前叫道:“謝公公萬安!”

那謝太監點了點頭,尖著嗓子道:“聖上要齋蘸祭天,讓我傳嚴大首輔實時入宮覲見,恭寫青辭。這是手令。”說著遞過一麵令牌,陸指揮使恭恭敬敬地接過了,為顯示盡職,裝模作樣地檢查了一番,才道:“謹遵聖旨!謝公公請。”轉過身來,向八個侍衛道:“你們還不快替謝公公備馬,急速護送謝公公去嚴大首輔府上傳旨?皇上齋蘸可是大事,半分都耽誤不得的。還不快去?”

淩昊天和另七名侍衛連忙躬身受命,匆匆牽馬備鞍,護送謝太監出宮。一個侍衛跟謝太監相熟,賠笑道:“謝公公,聖上今夜興致倒好,又要祭天了。上個月不是才祭過三次麽?”謝太監道:“聖上是天子,自然常常要跟上天說話了。聖上早也修煉,晚也修煉,那可是認真非常的。聖上洪福齊天,早晚會修成正果,長生不老,你們等著瞧吧。”其他侍衛都嘖嘖說道:“那可神奇了。”

說話之間,一行人已出了偏門,侍衛們打著火把,在京城路上騎馬快馳,一徑來到嚴府門外。但見大門十分氣派,朱色大門上釘著金黃的門釘,高有三丈,兩旁的對聯、門上的匾額都是青田玉所製,鏤金的字,在火光下閃耀。

一個侍衛上前敲動門環,高聲叫道:“聖旨到!”嚴家家人連忙開了門,恭請眾人進去,對謝太監更是加意奉承,奉上清茶煙袋,請他在大廳上坐下。

淩昊天遊目四顧,但見那廳中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北首一整麵牆上的大幅八仙過海浮雕圖全以黃金奇玉鑲鏤而成,東首一座屏風則是由整塊的和闐白玉雕刻而成,桌椅茶幾全是上好的花梨木所製,雕工細致,極盡華麗奢侈。他在皇宮中住了一月,此時來到嚴府,才發現這府第中的裝飾擺設直比皇宮中還要精致貴重,心想:“人家說嚴嵩富可敵國,看來他的錢真是已多得花不完了。”

過不多時,一個頭發灰白的老者從後堂快步走出,一身整齊官服,疏眉長眼,高鼻薄唇,見了謝公公便拜,笑道:“嚴某怠慢了,怠慢了,還請謝公公恕罪。”謝太監起身回禮道:“好說。皇上儀式都準備好了,隻等嚴大首輔揮一揮大筆呢。”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青藤紙,另有一本黃色劄子,遞給嚴嵩。嚴嵩跪下接過了,拿著那黃色劄子讀了半天,皺起眉頭,沉吟半晌。

謝公公看在眼中,低聲道:“嚴首輔,要請大公子麽?”

嚴嵩點了點頭,說道:“謝公公請在此稍候,我這便去找世蕃來。”

原來世宗皇帝沉迷於長生不老之術,時時舉行齋蘸儀式,每次齋蘸就須準備祭天的“青詞”,那是一種駢體文,並不易寫,嚴嵩曾苦心研究青詞,精心揣摩皇帝的意思,多年來隻有他所寫的青詞能讓皇帝滿意,世宗因此更加信賴倚重他,每回祭天必傳他恭寫青詞。但嚴嵩年紀漸老,對皇帝的心意有時無法完全掌握,還須靠他的兒子嚴世蕃來代筆。謝太監在宮中當值已久,自然知道這其中關鍵,這時便蹙著眉頭道:“這回時間很緊哪!嚴首輔,若是耽誤了祭天的吉時,陛下不定要怪罪,奴才可擔當不起啊。”

嚴嵩連聲道:“是,是,絕不會耽誤了。”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摸出一張大銀票遞過去給謝太監。謝太監悄悄收下了,臉上露出笑容,說道:“事不宜遲,嚴大首輔,不如我便跟你一塊去令公子府上,拿了青詞趕緊趕回去交差。”嚴嵩道:“如此煩勞公公了。”

當下嚴嵩帶了一批家奴,八個皇宮侍衛擁著謝太監,一行人急急趕往嚴世蕃的府上。來到大門外,家人卻說嚴世蕃不見客。嚴嵩怒道:“我是他老子,他還不見?”他心急找著兒子,揮手便打了那家仆一個耳光,大步走進大門去。

嚴嵩聽後院中人聲喧鬧,便直闖後院,隻見院中處處掛著紅色燈籠,笙歌不絕,美酒佳肴羅列,山珍海味滿席,卻是一場窮奢極侈的宴會。席間除了京城的王孫子弟、世族少爺們之外,還穿插著數十名花枝招展的妓女,猜酒劃拳,鶯聲燕語,笑語一片,好不熱鬧。

嚴嵩四下張望,在妓女堆中找到了兒子,跑過去將他拉了出來,板起臉罵道:“小畜生,這是甚麽時候了,你還在這兒花天酒地!”淩昊天從後望去,卻見這嚴世蕃五短身材,體型肥碩,一張豬肝色的臉,寬額大鼻,小眼暴牙,長得甚是難看,看不出他竟頗有文才,連他老爹都得來求他代筆。

卻聽嚴世蕃笑道:“我老婆不在,現在不花天酒地,更當何時?爹,你也來喝一杯吧!”嚴嵩怒道:“我有急事找你,你給我聽好了!皇上今夜要齋蘸,等著要一張青詞,你快看看皇上的諭示,對付著寫好了來!”

嚴世蕃卻已醉得厲害,乜斜著眼望向父親,罵道:“你這老悖悔的,自己不寫,卻來打擾我的興致?你再不走,我拿大棍子打你出去!”嚴嵩大怒道:“賊逆子,你膽敢這麽對你老子說話?你寫不寫?”嚴世蕃道:“不寫!你自己老糊塗,寫不出來,要我代筆,我偏偏懶得幫你,讓你被皇上怪責好了!那是他媽的你家的事!”

嚴嵩指著他跳腳道:“混賬,混賬!我白養了你幾十年,你竟是這般回報我?”父子倆便在這歡樂的宴會上破口對罵起來。旁觀的客人妓女都看得嘻笑不止,謝太監似乎司空見慣了,安然站在一旁,甚麽話也沒說。淩昊天卻哪裏見過這等荒唐景象,又是驚詫,又是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