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昊天默想一陣,才抬頭道:“趙兄,你說得不錯。我任性妄為,在武林中胡闖亂來,得罪了不少人。我本想去找修羅王質問,去跟薩迦派大打一場,若不是兄弟提醒指點,我隻怕又要闖出大禍了。”

趙觀微微點頭,舉碗道:“你既然想通了,那是最好。我敬你一碗!”他用盡心思說出這番話,目的自是要將淩昊天帶離中原。他見淩昊天已然聽進去,心中一鬆,暗想:“說要離開,也未必那麽容易便能離開。不論如何,我拚死保護小三便是。我可不能讓淩莊主、淩夫人和寶安再傷心一次了。”

二人喝完了兩壇酒,便又騎馬上路。趙觀知道後麵的追兵雖一時三刻找他們不到,但要追上也是遲早的事,便向北快馳,沿著黃河北去,當天傍晚來到河邊上的一個蒙古營地。當地已是沙漠氣候,聚集了不少由北方南下避寒的蒙古牧人,搭起大大小小的蒙古包,在河邊宿營。淩昊天和趙觀借了一個帳篷住下,夜間在帳篷中擁火而坐,喝著暖暖的馬奶酒,但聽帳外狂風呼嘯,寒意凜冽,都不由感到一陣悵惘蒼涼。淩昊天想起寶安的一顰一笑,酒氣上衝,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

趙觀喝多了幾杯,出帳去解手,在帳外罵道:“賊老天,刮這麽大的風做甚麽?好玩麽?我可不覺得好玩。你再不停下,我可要開罵了。”

淩昊天聽得好笑,也走出帳外,放眼望向暮色中蒼茫空曠的天地,胸中不禁感觸良多,迎著狂風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趙觀搖頭道:“我罵風,你卻讚風,是你醉了,還是我醉了?”

淩昊天笑道:“怕是咱兩人都醉了。”放聲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卻是曹操的名作《短歌行》,講述人生的憂患歡樂交替不絕,辭意平實卻深藏哀怨,氣度恢弘而不失赤子之心。

趙觀笑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說得好!讓我也來吟一首。嗯,有了:‘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淩昊天胸中感動,也跟著吟道:“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他內力深厚,聲音在狂風中遠遠地傳了出去,彷佛這辭句正應和了天地間的豪氣。

兩人迎風高吟,心中都覺極為暢快。淩昊天笑道:“陰山便在河套北邊,我們該去瞧瞧陰山之下的壯闊景象,此生才算不枉了。”趙觀笑道:“可不是?我倒想看看那些牛羊如何禁受得起這等大風。牠們不被風刮得滿天亂飛,卻仍好端端站在那兒吃草,這是甚麽道理?莫不是吃多了草,蹄下也生起根來了?”

淩昊天聽了大笑不止,攬著趙觀的肩頭,兩人坐在帳外,迎著風大口喝酒,你唱一句,我說一段,好不快活。

那天晚上,淩昊天喝得醉醺醺地,倒在帳中呼呼大睡。趙觀不似他酒入愁腸愁更愁,隻喝了七八分醉便止了。帳中火光漸暗,趙觀坐在淩昊天身旁,側頭望著淩昊天的臉,忽然想起了大哥淩比翼,和他護送自己南下的那段時日。自己當時受淩大哥盡心照顧提攜,從他身上學得了俠客之風,處世之道,可說受益無窮。他想起此時與淩大哥卻已人鬼永隔,心中不禁一陣傷痛,暗想:“小三跟大哥是至親兄弟,他的哀慟怎會在我之下?唉,加上二哥和寶安的事,他若不借酒澆愁,隻怕就要發瘋了。”

他望著小三兒熟睡的臉,想起黑白兩道和官府中人都在追殺他,心中激動,下定決心:“這小子難得可以好好睡一覺,我定要保護他周全!”

火光之下,趙觀注意到小三兒的麵容和兩位哥哥頗為不同;淩比翼和淩雙飛麵貌英挺,俊朗瀟灑,淩小三沒有哥哥的俊逸,容貌相形之下甚是平凡,眉目間卻多了一股近乎狂傲的豪氣。

趙觀呆呆地望著他的臉,想起清召跟自己說過關於淩家兄弟的身世,心中一震:“淩二哥為何會受那修羅王**控製,難道便是因為那賤人告訴了他真正的身世?唉,人的出身難道便如此重要?我趙觀至今不知生父是誰,還不是照樣過著?難道我爹是和尚,我就得出家,我爹是幫派人物,我就得加入幫派?淩大哥和二哥自幼被淩莊主撫養長大,又怎能因為他們的生父是個惡人,便背叛養父去做惡事?”

又想:“唉,別人家裏的事,我又怎能管得這許多?二哥的事寶安自會處理,淩莊主和淩夫人也不會袖手旁觀。我得要照顧好小三兒,保護他平安,才對得起淩家和寶安妹妹。”他抱膝坐在火旁,心中思潮起伏,難以入眠。

次日趙觀和淩昊天起程續向北行,中午在一個市集中打尖。淩昊天心情鬱結,愁眉不展,吃到一半便放下麵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這般急急趕路,究竟要到何時何地方止?”

趙觀知他向來豪爽高傲,受不了這等躲躲藏藏追追逃逃的日子,當下哈哈一笑,說道:“龍擱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不過是一時不得誌罷了,天涯海角,自有我們落腳之處。一切隨緣便是,何必擔心?”

淩昊天點了點頭,卻又不禁歎了口氣,說道:“趙兄,回想當年跟你在蘇州喝酒的光景,那時無憂無慮,簡直不知世間有愁苦二字。誰曉得以往那般的心境,於今竟已無法再得?”

趙觀也歎了口氣,說道:“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年紀越大,責任負擔越重,苦痛煩惱越多,逼得我真想躲得遠遠地,圖個清靜。我以前看人出家,隻道他們偷懶,不想好好盡責任過生活,現在才知道出家有出家的超脫,避世有避世的可貴。”

淩昊天眼睛一亮,說道:“出家我是不成的,避世倒可以試試。”

二人同時靜了下來,但聽隔壁桌的兩個馬販子高談闊論:“今年塞外的馬體壯毛鮮,到得明春,可以多買幾匹種馬回來,就怕價錢貴了。”“價錢肯定會貴的。養馬生意從沒有好過去年,來年看來也將不錯。”“可不是?我打算去玉門關外進一批馬來,聽說有人從阿剌伯進了大宛名種,就是不好馴服。我那兒的馬師年老的年老,受傷的受傷,正缺了好的馴馬人。你可知道甚麽馬師可以介紹麽?”“我那兒的馬師也馴不了大宛馬,摔傷了好幾個,沒人敢去碰。老兄若要進大宛馬,還是該早早尋訪高明馬師為妙。”

淩昊天和趙觀對望一眼,相視而笑,一起站起身,向那兩個馬販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