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觀待真兒和她父母三人去遠後,便從觀音後麵轉了出來,低頭望見地上的銀子,猜知應是真兒的爹留下做為謝禮的,正想伸手去拿,忽見身影一閃,一人已上前撿起了那銀子。趙觀一呆,這才看清拿銀子的正是那小丐,兩人一個照麵,都是一呆。趙觀伸出手,說道:“那是我的,快還給我。”

小丐早將銀子放入懷中,說道:“我先看到的,是我的。”趙觀伸手便去搶。那小丐向後一讓,閃了開去,叫道:“動粗麽?”

趙觀怒道:“快還來!”使出母親教的“春花掌”,一招打在小丐的肩膀上。沒想到小丐身子一側,將力道卸了,不但沒受傷,還對他嘻嘻一笑。趙觀罵道:“渾小子!”又揮掌攻上來。

趙觀比對手大上一歲,身形也高大些,原本占了便宜,豈知小丐竟也很有兩下子,身手滑溜,盡自抵擋得住。兩個少年打得難分難解,到後來更用不上甚麽招式,根本就是胡打亂踢。小丐大叫一聲,衝上去揪住了趙觀的衣領,兩人滾倒在地上。趙觀仗著力大,翻到上麵,將小丐壓在身下,喘氣道:“賊小子,銀子還來!”

小丐瞪著他道:“救陳家小姑娘我也有一份,你想要獨吞,沒那麽好的事!”趙觀伸手去他懷中摸索,小丐用力一掙,將他踢開,翻身站了起來。兩人站在廟中,惡狠狠地對望。

趙觀忽然想起一事,脫口道:“咦,你怎麽知道那小姑娘姓陳?”

小丐哼了一聲,說道:“我自然知道。”

趙觀想了一下,隨即大笑道:“我知道了,原來你就是小三兒!”

小丐奇道:“你怎知道?”趙觀笑道:“我自然知道。”原來趙觀想起門房老林說曾見到一對夫妻帶著一個女孩兒,在城裏尋找一個叫小三兒的少年,這小丐行事古怪,又知道那女孩姓陳,多半便是真兒爹娘口中的小三兒了。

小三兒拍了拍身上灰塵,笑道:“既然被你小子認出,我也不好意思跟你搶這銀子了。你這人不壞,不如我們交個朋友,一起去酒坊喝個痛快,怎樣?”

趙觀也覺這小丐行事特異,有心結交,他自幼愛酒,在情風館便常因偷酒喝而挨他娘打,此時手中有錢,怎能不趁機一飽酒癮?當下拍手稱好。兩個少年便走出慈悲寺,大搖大擺地直闖蘇州出名的“飲中八仙”酒館。

店小二見進門來的一個是情風館主的兒子,一個是衣衫破爛的小乞兒,不禁皺起眉頭,就想將二人轟了出去。小三兒掏出那錠銀子,啪地一聲放在桌上,叫道:“打三斤酒,整治一桌酒席來!”說著兩個少年便撿了張桌子,大模大樣地坐下了。

店小二看傻了眼,好一陣才道:“小祖宗,你……你們這銀子莫不是偷來的?”

趙觀抬頭瞪眼道:“朱十二,你嘴裏說的是人話麽?我趙觀會偷人家的銀子麽?”朱十二向小三兒望去,似乎是問:“不是你偷的,難道不是這小叫化偷的?”小三兒也抬頭道:“你嘴裏說的是人話麽?我三少爺會偷人家的銀子麽?”

朱十二聽這小乞兒衣衫破爛,卻自稱少爺,也不由得笑了出來,說道:“原來是位少爺。行行行,兩位要喝酒,卻要叫些甚麽菜下酒?”

趙觀生長在蘇州,自是熟知本地有些甚麽好菜,說道:“這樣吧,你讓張師傅切碟脆滑水晶羊羔,炒盤雪菜毛豆百頁,外加醃篤三鮮、大煮幹絲,這是四個頭盤;主菜要三套鴨、清燉甲魚、水晶肴蹄,清燉蟹粉獅子頭、鬆鼠桂魚、荷花鐵雀、三蝦豆腐、鴨包魚翅、龍井蝦仁,嗯……再要一個嫩蒸腐乳肉、夜開花塞肉、火腿香幹拌馬蘭頭,就這十二樣。這湯嘛,就要個西湖雞蓉唇菜湯好了。至於酒,來一壺丹陽封缸,一壺紹興加飯,你們還有甚麽好酒來著?是了,也來一壺貴店的招牌酒,杏花村汾酒。”

朱十二連聲答應,將十多樣菜又數了一遍,才走下去了。

小三兒隻聽得饞涎欲滴,笑道:“聽來真不錯!還是本地人懂。兄弟,你貴姓?”趙觀道:“我姓趙,單名一個觀字。兄弟,你貴姓?”

小三兒卻呆了一陣,才道:“我爹就快將我趕出家門了,我可不敢說我姓爹的姓。我娘嘛,也正在氣頭上,我最好別提她的名字。我名叫昊天,在家行三,小名小三兒。你就叫我小三兒好了。”

不多時朱十二便送上酒來,趙觀斟了兩滿杯酒,舉杯道:“小三兄,我敬你!”小三兒笑道:“好!”二人對幹一杯,見對方酒量不壞,都覺碰上了知己,輪流互敬,頃刻間已各喝了七大杯。店伴陸續開上菜來,趙觀和小三兒一邊喝酒吃菜,一邊高聲談笑,旁若無人。酒香坊中眾吃客見這兩個孩子喝酒如灌湯,說話一派江湖口吻,都甚是稀奇,很多便停箸觀看。

趙觀在蘇州城裏從未這般風光過,更是盡情歡笑,大口喝酒。小三兒酒量竟也極好,幾杯下肚,臉上絲毫不現醉態,口中嘖嘖稱讚蘇州名肴,說道:“我聽人家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你們蘇州菜鮮香酥爛,濃而不膩,鹹中帶甜,醇厚入味,果然令人吃得飄飄欲仙,如在天界!”

趙觀笑道:“這家酒香坊以好酒出名,菜麽,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小三兄,你瞧這酒如何?”小三兒道:“這汾酒香氣芬芳,入口綿軟,絕對是杏花村的真品。”趙觀道:“何止是真品?這兒藏的汾酒,乃是杏花村的上品。小三兄,我再敬你一杯。”二人邊吃邊談,邊喝邊笑,不多時便吃得杯盤狼藉,都有了十分酒意,才搖搖晃晃,勾肩搭臂,又說又唱地走出酒香坊,街上眾人都為之側目,不知這兩個喝醉的少年是哪家子弟。

後來如何,趙觀也記不清楚了,好似有人將自己拉到甚麽地方,在他口中灌下一些湯汁。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才醒轉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情風館臥房的被窩裏,想是他娘抓了他回來。窗外天色已黑,不知已有多晚了。

不久門聲響動,劉七娘麵色陰沉地走進房來,說道:“你好啊!”趙觀低下頭不敢看她,低聲道:“娘,我錯了!”他知道母親見人認錯,便不會深究,果然劉七娘臉色稍緩,責問他都做了些甚麽。趙觀腦中仍舊昏昏沉沉,定了定神,才照實說出相救陳真兒、結識小三兒的經過。

劉七娘側頭想了想,說道:“那對姓陳的夫婦,大約便是關中大俠陳近雲和他妻子赤兒了。你沒讓他們見到你,很好。那小乞丐兒定然跟他們很有些淵源,他沒說自己姓啥?”

趙觀道:“沒有。他說行三,要我就叫他小三兒。”

劉七娘搖頭道:“天下行三的那麽多,誰曉得他是誰?這小鬼頭酒量比你這渾小子還好,真不知他爹娘是怎麽生的。”

趙觀嘻皮笑臉地道:“娘,您酒量也不錯,人家都說您是‘千杯不醉情風劉’,難怪我也愛酒了。”劉七娘伸手扯住他的耳朵,罵道:“渾小子,你下次敢再去酒樓招搖大喝,我撕爛了你的嘴!你可知道我用了多少鎮仙丹,才讓你將腸子留在肚裏沒給吐出來?”

趙觀耳朵吃痛,哎喲亂叫,連聲賠笑道:“下次不敢啦,下次不敢啦!”劉七娘罵道:“下次?哪還有下次?跟你爹一個性兒,就愛杯中物,真是甚麽樣的老子,甚麽樣的兒子!”

趙觀一呆,他從未聽他娘說起他爹的事,問道:“娘,我爹也愛喝酒?”劉七娘似乎說溜了嘴,並不回答,隻道:“你再多睡一會兒,我還有事忙。”

趙觀雖想追問,但猶自頭昏腦脹,又怕討一頓打,便縮回被窩中睡了。

卻說次日晚上約莫酉時,潘大少和王家的三位少爺乘著轎子來了,劉七娘領著繡蓮親自在門口迎接,將四位少爺請入繡蓮的夏風閣。繡蓮連同三位頭牌姑娘嬌荷、寶菱、倩萍殷勤招呼,親柔嬌嗲,早將四位公子伺候得未飲先醉。劉七娘眼看一切妥當,吩咐館裏的伴當、丫鬟開上酒席,才告辭出來。

她回到春風閣,換下身上的綾羅綢緞,穿上一身黑衣,帶著丁香和夜香出門。趙觀前夜醉酒,劉七娘為懲罰他,便不帶他去。趙觀已在水門口幫她們準備好了船,祝禱道:“百花婆婆保佑,此行一切順利!”劉七娘點了點頭,便和丁香夜香跨入船中,緩緩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