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淩昊天做了一個噩夢,夢到天崩地裂,山呼海嘯,自己一會在搖擺不定的地麵上狂奔,急著在尋找甚麽人,一會又在狂風巨浪上的小舟之中,在晦暗的風雨中努力辨別方向,用力扳槳向陸地劃去。他忽然感覺到真的有人在用力搖晃自己,一驚清醒,卻見那綠眼人正凝望著自己,神色驚惶,原來是她在急急搖晃自己。

他此時已看出,綠眼睛的主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女,身上穿著獸皮拚成的衣服,胸前掛著一串狼牙。淩昊天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大哥曾說過在杭州山間碰上一個與猛獸為伍的少女,脫口道:“你是山兒!”

那少女果然點了點頭,伸手脫下頸中那串狼牙煉子,挑出其中一物,拿到淩昊天眼前。卻見那是一隻木製的小盒,他一眼便認出是盛裝虎山神膏的盒子,那少女指指木盒子,又指指他身上。虎山神膏乃是虎嘯山莊特有的治傷靈藥,淩昊天自也隨身帶著,便從懷中取出了一盒。那少女見了,捏著手中的盒子,說道:“比翼!”

淩昊天喜道:“啊,我知道了,這是大哥給你的。”那少女喃喃地念著比翼的名字,忽然皺起眉頭,顯得十分著急,卻不知該如何表達。過了一陣,她忽然攬起袖子,用一隻尖利的狼牙劃過手臂肌膚,流出血來,指著那血道:“比翼,比翼!”

淩昊天望著她的鮮血流過肌膚,聽她不斷念著大哥的名字,隻覺一陣詭異恐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跳起身來,說道:“你說比翼受了傷,是麽?”少女假裝倒地,閉上眼睛,像是死去一般,又睜眼道:“比翼。”

淩昊天大驚,顫聲道:“你說比翼受傷,快要死了?他在哪裏?你快帶我去!”

少女立即俯身將他背出洞外,指指灰狼,自己跳上了黑豹,吹哨下令,那黑豹便奔了出去。淩昊天甚是驚奇,望向那灰狼,心想:“難道她要我騎這灰狼去?”但見那灰狼伏下身,便小心爬上它的背脊,伸手抱住了灰狼的頸子。那灰狼陡然縱出,向著密林深處奔去。

奔出不遠,樹林中人聲響動,似乎有一群十多人走在前麵林中。山兒低聲呼哨,令一狼一豹停下,伏在暗中探視。卻見那十多人衣著各異,悶聲不響,看不出是甚麽來頭。那群人快步走來,不多時便來到山兒的左近,其中一人忽然驚呼一聲,叫道:“豹子!”

便在此時,山兒所騎的黑豹倏然躍出,向那人的咽喉咬去。眾人齊聲驚呼,紛紛拔出刀劍向黑豹斬去。黑豹的身形卻輕捷靈敏已極,迅速跳上樹梢。底下眾人有的施展輕功躍起,有的發暗器打去,黑豹身子一扭,又鑽到了更高的樹枝上去。

淩昊天還未弄清這場混戰的前後,便聽山兒在黑豹背上尖聲呼哨,身下那灰狼聽了,立時拔步快奔,淩昊天隻覺身旁的樹木不斷快速倒退,雖有兩個人注意到他的行蹤,但那灰狼奔跑極快,早將眾人遠遠甩在身後。

奔出一陣,灰狼不斷在地上聞嗅,沿著一條小路進入了一個山穀。穀中一條河流蜿蜒而過,河旁有棵枝葉已落盡的大榕樹。灰狼來到榕樹之下,停下步來,淩昊天翻身滾下狼背,隻覺草叢中血腥味極重,他忍著身上疼痛,急急伸手撥動草叢,走出數丈,卻見大樹下躺了一個人,動也不動。

淩昊天衝上前去,卻見那人側臥於地,臉上滿是血跡,血跡下一張俊秀英挺的臉,正是自己的大哥!

淩昊天驚駭不已,搶過去抱住大哥的身子,但見他胸口一個劍傷,長約五寸,深及心肺,鮮血仍不斷流出。淩昊天忙伸手替他壓住傷口,叫道:“大哥,大哥!”

淩比翼微微吸了一口氣,睜開眼來,眼神渙散,口中喃喃說道:“寶安,寶安,是你麽?我不行了,你明白我的心,我很高興。大哥很想一輩子照顧你,愛惜你……你要照顧自己,不要……不要太悲傷了。”

淩昊天淚如泉湧,叫道:“大哥,你沒事的,我立刻帶你回家,爹爹媽媽一定能治好你的。你……怎會傷成這樣?”

淩比翼陡然清醒,認出了他,說道:“小三兒,是你!”

淩昊天哭道:“是我。大哥,是誰將你傷成這樣?你沒事麽?”

淩比翼低聲道:“我好擔心你。他們說你在……在虛空穀遇到危險,爹媽都很掛念,我和二弟趕來這裏……小三,你平安就好了。”

淩昊天忍淚道:“我很好,我沒事,大哥,是誰傷了你?誰能傷得了你?你沒事麽?”

淩比翼勉力搖頭,呼吸轉為急促,低聲道:“小三兒,你要照顧爹媽,照顧寶安。大哥去了。”頭一偏,就此氣絕。

淩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瘋了似地替大哥施展急救,口中不斷叫道:“大哥,大哥!我們一起回家,去找爹媽,爹一定能治好你的,娘最疼你了,你一定不能讓她失望的。我帶你回家去,大哥,大哥!”

過了許久許久,淩比翼再也沒有呼吸,淩昊天這才覺悟大哥已然死去,腦中一片混亂:“大哥怎能就這麽死了?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朋友滿天下,老天怎麽肯讓他死?是誰傷了他?誰會想害他?誰殺得了他?”

在他心中,大哥永遠是完美無缺的;他英俊倜儻,豪爽重義,是公認天下第一等一的青年劍客、江湖豪俠。他想起自幼受大哥的提攜教導、關懷照顧,每次自己闖了禍總是大哥替他補救,代他向爹媽求情;他永遠是那麽的誠摯親厚,寬容體貼。他是個十十足足讓人稱得起一聲“大哥”的大哥。

他跪在大哥身旁,怔然凝望著他的臉,似乎隻要自己看得久了,大哥便會微微一笑,坐起身來,說他是鬧著玩的。又過了半個時辰,淩比翼的身體漸漸冰冷,淩昊天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伏在大哥的身上放聲大哭。

天色全黑,淩昊天腦中甚麽也不能想,隻呆呆地坐著,哭了又哭,直哭到昏昏沉沉地靠在大哥的身旁睡去。

清晨醒來,他心神鎮靜了一些,才開始動念:“我要帶大哥回家。”當下吸口氣,忍著身上傷痛,背起大哥,覓路出穀,走了半日,終於來到一個小鎮。他買了副棺材,收斂大哥的遺體,雇輛馬車,趕車回向虎山。

其時天氣幹寒,屍體不致腐敗,淩昊天晝夜不停地趕路,好似自己也是個不用吃、不用睡的死屍。他一路隻覺頭腦麻木,全身發虛,不敢去想大哥已死的事實,又不得不麵對馬車中的棺木,隻能借著不顧疲勞的拚命趕路來逃避。

這段路是怎樣走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一路上竟然無人來騷擾他,少林、東廠喇嘛、修羅會等人全都不知去向,一個也沒有遇上。他從來沒有流過這麽多的眼淚,感受過這麽強烈的辛酸悲痛。天氣越來越冷,不數日便開始下雪,整日陰沉沉地,與他愁慘的心情一般悲鬱無邊。在滿天飄雪之中,他日複一日地行路,終於回到了虎山腳下。他扶著大哥的棺木回向後山,一步比一步沉重。他不敢想象爹媽會有多麽震驚傷心,寶安,唉,寶安!他再也不敢想下去。他咬著下唇,緩緩催馬走向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