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七娘便讓三位姑娘回去接客或回房休息,隻留下趙觀,讓他在椅上坐了,說道:“觀兒,你幾次問及我的出身,我都避而不答。現在你已是百花弟子,我便都跟你說明白了。我百花門創於五十多年前,創始人乃是百花婆婆。當時百花婆婆收留了一群可憐無依的苦命女子,有的是自幼被父母賣入娼門的雛妓,有的是婚後受夫家虐待的媳婦,有的是受主人淩虐的低賤丫鬟,有的是受鄉人欺淩的孤苦寡婦,種種悲慘,不是你所能想象的。百花婆婆救了這些姑娘婦人,教她們武功毒術,原意是想讓她們可以藉此自保。但這些女子感激婆婆的恩德,都願意追隨婆婆,一生服侍她老人家,婆婆便將這些女子留在身邊,成立了百花門。”

“百花婆婆乃是一位武功毒術精絕的前輩高人。她曾下手殺死一些武林人物,在江湖上有不少仇家。她成立百花門後,幾個弟子為了報答她老人家的恩德,便去刺殺婆婆的仇家,百殺百成,從未失手。從此百花門名聲大響,很多江湖人物想要暗殺甚麽人物,往往便來請百花門出手。我門中的一切人事向來隱秘,江湖上聽過百花門的已經很少了,見過百花門人的更是少之又少。盡管如此,黑道上仍傳出了‘名花、香霧、百仙酒’的說法,說是本門的三大毒物。香霧、百仙酒都是本門高明毒物,喪命其下的江湖人物不計其數。至於名花,便是百花婆婆最得意的三個弟子:大師姊名叫蕭百合,她在北山聚眾為盜,自稱北山盜王,乃是一方霸富;二師姊名叫白水仙,武藝毒術都最高超,百花婆婆年老時將衣缽傳給了她,因此白師姊此刻是本門的門主。至於那三師妹,便是你娘我了。”

她頓了頓,又道:“我本名姬火鶴,六歲時被我爹娘賣入娼家,受盡鴇母毒打,十多歲便被逼著接客。有一天我受不了折磨,跑到江邊,決意跳江自盡。正巧百花婆婆經過,救了我一命,並帶我回去她老人家的隱居處,教我武功毒術。我從此對百花婆婆死心塌地,惟她老人家之命是從。我藝成以後,她老人家認為弟子中應有人藏身娼門,以方便行事;我原本便出身娼家,便請命去襄陽開妓院,隱身花叢,替婆婆出手暗殺了不少對頭。我在襄陽一待十年,直到本門與對頭起衝突,我行藏已露,為避對頭追殺,才帶著手下大舉搬遷,輾轉來到蘇州,開了這間情風館。你青竹師姊、落英師姊都是當時從襄陽跟著我逃來的弟子。其他的師姊則是我後來才在蘇州收的弟子。我們改名換姓,隱藏身分,和一般的妓院無異,這是為了逃避仇家,也是為了方便我們暗中出手懲惡。你今日入門,須緊守秘密,百花門三個字,平日提都不能提。咱們表麵上一切跟以前一樣,知道了麽?”

趙觀點頭答應。他聽得入神,雖已過了夜半,仍毫無睡意。劉七娘講完了百花門的淵源,又解釋了百花門規,趙觀恭敬領受。直到打了四更,母子才各回房休息。趙觀躺在**想著百花門的種種,伸手撫摸手臂上的烙印,直到清晨才睡著。

此後劉七娘每夜親自教授趙觀百花門中的秘傳毒術,從花毒、蛇毒、膽毒、礦毒,到飼養蜈蚣、蠍子、蟾蜍、蜘蛛等毒蟲及取毒煉毒之術,一一仔細傳授。趙觀不似其他的女弟子,須學習瑤琴琵琶、吟詩作對、唱曲舞蹈等娛賓之技,整日便埋頭苦學種種配毒、下毒、尋解、施解之法。他又常見母親和其他師姊們出手下毒,耳濡目染,毒術在不知不覺中已學得甚精。劉七娘嚴厲告誡他,非有必要或有正當理由,絕不能輕易使用毒術,違者依門規處死。趙觀見識過毒術的厲害,除了跟著師姊們出手除惡外,從不敢擅自施毒。

趙觀也跟著母親學了一些粗淺的武功。百花門都是女子,招術偏向陰柔險詐,不宜男子習練,劉七娘因此隻教了兒子一些入門的拳腳,打算以後再為他延訪名師。此外門中每有事情,劉七娘都讓趙觀參與聽聞,也常讓他跟著青竹和繡蓮、落英等出門辦事,好讓他增長經驗見識。

趙觀入百花門後,學得愈多,見得愈多,愈覺得母親和館中眾姑娘個個深藏不露,所做所為皆是豪俠義勇卻又詭異難測之行。他深覺入門前的十二年,自己是活在一個平凡的妓院裏;入門後卻如陡然從夢中醒轉,來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身周充滿了奇詭奧妙的毒術和不可告人的密謀,已往所知所見都是假象,此刻才真正見到身邊人事物的本來麵目。趙觀從童蒙而至少年,便是從入門那一日起。

這日又逢初春,將近午時,劉七娘坐在二樓的春風閣中,隔著紗簾往窗外看去。她身後站著兩名丫鬟,都是十五六歲年紀,圓臉的名叫丁香,手中捧著一隻香爐,爐中冒出一縷嫋嫋輕煙;另一個身形修長,名叫夜香,手中拿著一支拂麈。

劉七娘年過四旬,臉上濃厚的脂粉掩不住歲月的滄桑,脂粉底下還隱約看得出當年青樓第一紅妓的影子。她主持情風館多年,八麵玲瓏,人情通熟,一手教導保護手下姑娘,一手招待應付上門恩客,周到妥貼,情風館的生意因此常興不衰。她平時圓滑客氣,骨子裏卻是個潑辣直爽的女人。誰要是惹上了她,她罵起人來可是絲毫不留情麵,整起人來也是手段豐富。流連風月的子弟們說起劉七娘,都是又愛又怕,又敬又恨,“情風劉館主”在蘇州城裏也算小有名氣。

此時劉七娘望著窗外,閑閑地問道:“潘大少爺明兒晚上在繡蓮房裏請城北王家的三位公子,菜色都配好了麽?”丁香答道:“繡蓮姊姊都已想周全了,今晨已寫了菜單交給廚下,潘少爺最愛的紹興甜釀酒也已打了三斤來。”劉七娘點了點頭,又問:“他們明晚甚麽時候到?”夜香道:“酉牌時分。”

劉七娘道:“不會打攪到咱們的事罷?”丁香道:“咱們預定戌時出發,亥時應能完事。繡蓮姊姊那邊知道娘娘的事,應是無礙的。”劉七娘點了點頭。

正此時,樓梯口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少年的聲音在春風閣外叫道:“娘!”一個麵貌俊美、身材修長的少年推門進來,一邊伸袖子抹汗,一邊抓起桌上的紫砂茶壺倒了杯茶,一飲而盡,喝完做個鬼臉道:“娘,真不知你為何這麽愛這春蘭鐵觀音,味道可苦了!”正是趙觀。

劉七娘回過頭,皺眉道:“這麽快就回來啦?”趙觀嘻嘻一笑,說道:“英姊盯上了那人,她要我先回來跟您通報一聲,要您放心。”

劉七娘伸手拉他近前,用手絹替他擦去額頭汗水,又疼愛又埋怨地道:“你這小王八蛋,不好好跟著去辦事,卻找機會跑回來偷懶麽?哪天出了紕漏,瞧我不給你一頓好打!”趙觀辯道:“我哪有偷懶?我跟了英姊大半天,幫了她好些忙,她後來說要一個人跟上,才遣我回來的。”劉七娘道:“哼,定你自己不成材,才讓英姊嫌你礙手礙腳。”

丁香在一旁插口道:“阿觀聰明伶俐,幾位師姊總誇讚他,說他早不輸給大人啦。”趙觀聽她為自己說話,向她一笑,投去感激的目光。

劉七娘伸出長長的、塗了鮮紅蔻丹的指甲,點上兒子的額頭,笑道:“誰不知道你精靈鬼怪?老娘生了你這鬼蛋,也真是晦氣!”趙觀笑道:“娘,我幫您辦事,您也不誇讚兒子幾句?”

劉七娘板起臉道:“你是幫我辦事麽?咱們做的事都是替天行道,你貪甚麽誇讚?你不被人打殺,已該偷笑了,這可不是玩笑的事!咱們是為受辱的塗家二小姐報仇,可不是為自己。”

趙觀見母親疾言厲色,心中一凜,低下頭道:“是,弟子知錯了。”

夜香在旁氣忿忿地道:“那采花**賊真正可惡!我聽人說,戴家昨日派了人去塗家,說要退親。二小姐知道後,竟拿繩子上吊,幸好被人救了下來。”

劉七娘沉吟道:“那采花賊武功不差,大膽在蘇州連作三案,似是有心挑釁。咱們不可輕視了。”趙觀道:“娘,這人的來曆不清,若他確是孤身一人,並不難對付,就怕他埋伏了幫手。”

劉七娘望了兒子一眼,點了點頭,向丁香道:“去門房問問,這幾日城裏有沒有甚麽惹眼人物出沒。”丁香應著去了。過了一會,回來報道:“老林說沒見到顯眼的武林人物,隻有一對像是會武的夫妻,帶著一個長得很標致的女孩兒,在城裏到處向人探問有沒見到一個十多歲的少年,說叫甚麽小三兒的。”

劉七娘問了這對夫妻的形貌,也不得要領,說道:“這二人應是武林中人,但聽來不像和那采花賊有關。你要門房多注意著點,一有甚麽風吹草動,立刻來通知我。明晚我要親自出手。”

趙觀知他母親一向謹慎,但此番不過是擒殺一個**賊,也這般鄭重其事,微感不解,說道:“娘,你要親自出手?”劉七娘也不多說,隻道:“好啦,你快去吃午飯罷,下午自己玩去。”

趙觀巴不得他娘有這一句,一溜煙的跑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