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船隊將近揚州,趙觀跟著田忠站在船頭,忽然心中感到一陣不安,說道:“田大哥,咱們快到揚州了麽?”田忠道:“明日應能到達。”趙觀凝思一陣,忽然問道:“江南幫跟你們青幫有仇麽?”田忠一呆,說道:“小兄弟何出此問?”

趙觀道:“我在蘇州時,聽到有個叫做郎華的,是甚麽江南幫的三頭目,他將哨站裏的官兵殺了,換上官兵的服色,說要混上你們的船,穩著別露出痕跡,到了揚州府再動手。”他記心甚好,那夜聽到郎華等的言語,便記在心中,此時他見田忠一路對自己極好,覺得必得讓他知道,便說了出來。

田忠聞言大驚,說道:“當真?我立刻就去查察!”果不其然,在田忠暗中查察之下,當夜便揪出了混入船上的奸細,這些人假扮成官兵,隨船而行,船上其他人竟全無留心。田忠又連忙聯絡左近青幫幫眾,齊來協助抵禦,才阻遏了江南幫的劫糧陰謀。

田忠回想起其中驚險,不禁背上冷汗淋漓,心想:“若非趙小兄弟的消息,險些便要出大事!”不禁慶幸當時自己饒了這個孩子沒殺,對他隻有更加敬重禮遇。趙觀和周含兒一路坐青幫的糧船北上,吃喝遊玩、觀賞風景,這一程竟走得極為順暢愜意。

不一日,田忠所領船隊順利到達京城。將要下船之前,趙觀與田忠道別,忽道:“大哥,這一路上你對我好生照顧,我對你也不能隱瞞欺騙。那時我跟你打賭比試水裏功夫,小勝一籌,其實全靠了作弊。”

田忠一呆,說道:“甚麽作弊?”趙觀道:“我那時故意向你討酒喝,喝完後將空的酒袋子裝滿空氣,帶入水中,借著袋中空氣在水中呼吸,才能在水裏待得比你久。”

田忠聽了,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好聰明!”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你原本不必讓我知道,卻仍舊說出實情,足見你光明磊落。再說,若不是你,我也絕難拆穿江南幫的計謀。老哥哥欠你良多,又哪會去在意這點小事?”

趙觀笑道:“我當你是朋友,因此不能騙你。不說出來,我往後心裏都要不安穩。”田忠極為感動,說道:“趙小兄弟,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孩子。等你大一些後,若有意加入我青幫,我田忠一定極力向香主推薦引進。”趙觀一笑,說道:“先多謝大哥了。”心中卻想:“我最怕吃苦,你們年年運糧這等苦差事,我可是幹不來的。”

趙觀與田忠道別後,便帶著周含兒下船入城。他向人詢問,很快便得知周府在城南,租了輛馬車,陪著含兒來到周家大宅門外。趙觀見那府第極為宏偉壯觀,他這輩子哪裏見過這等京城大官的宅府,不禁嘖嘖稱奇,向含兒道:“沒想到你還真是位貴宦人家的千金小姐,這一路上可沒騙我。好啦,周大小姐,你這不是回到家了麽?”

含兒望見久違不見的家門,如在夢中,忍不住喜極而泣,忽然拉起趙觀的手,說道:“你跟我一起回家,好麽?”

趙觀卻搖了搖頭,他無心去見含兒的父母,隨口道:“青幫的船就要起錨了,我可不能讓田大哥等我。”含兒心中極為不舍,說道:“趙觀哥哥,你別走,好麽?”趙觀笑道:“啊喲,周大小姐難道想留我下來,在你們府裏當差,供你使喚麽?”

周含兒一呆,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想爹爹媽媽見你,向你道謝。”趙觀搖了搖頭,神色嚴肅,說道:“我不要你爹媽向我道謝,也不要你向我道謝。我隻要你一輩子記著我的好處。”周含兒見他說得正經,凝望著他,也正色道:“我答應你。”

趙觀卻哈哈大笑,說道:“我跟你開玩笑的。周大小姐,再見啦!”回身便走,轉眼消失在街角。

含兒自那夜在後院被尤駿和吳剛二人擄走,到此時重回家門,已有大半年的時光。周明道夫婦在京城中遍尋愛女不獲,原已不存希望,此時見她竟平安歸來,都是喜出望外。父親抱著她涕淚縱橫,母親連忙上香叩謝菩薩。父母問起她失蹤和回家的經過,含兒一一說了。周明道聽說她是被兩個皇宮侍衛擄走,連忙通知好友京城楊提督,請他下令通緝捉捕尤吳二人。含兒父母得知千裏迢迢護送她從蘇州回到京城的,竟是個年僅八九歲的妓院老板的兒子,都甚覺不可思議。周母乃是虔誠的佛徒,認為小男孩定是觀音菩薩派出的使者,專為保護含兒而化身下凡;周父則猜想這必是江湖奇人,多半因練特異功夫而使外貌有如孩童,實際應已是成人。

含兒卻知道趙觀並非甚麽菩薩使者或江湖異人;趙觀便是趙觀。那天夜裏,含兒躺在閨**,擁著錦緞暖被,想著趙觀又輕蔑又調皮的笑容,又精靈又愛捉弄人的眼神,又俊美又可厭的表情,和這一路上與他相處的種種情景,心頭一陣溫暖,嘴角露出微笑,良久才沉入夢鄉。

那時含兒自然不知,她能在溫暖的被窩裏安睡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數年後的一個冬夜,一群官兵打著火把衝入她家,不由分說,便將周明道五花大綁地押走。含兒和她母親兩個嚇得臉色蒼白,六神無主。她問母親:“他們為甚麽抓走爹爹?”周夫人隻是搖頭流淚,說道:“娘也不知道啊。”

過了幾日,含兒跟著母親去牢裏探望她爹爹,替他送飲食衣物進去。她看到平時雍容華貴的父親身穿囚衣,坐在汙穢腥臭的地牢裏,身上滿是受刑後的傷痕血跡,隻嚇得不停流淚。她爹爹已不大能說話,嘶啞著聲音對夫人說周家將大禍臨頭,要她趕快帶女兒遠走避禍,又要含兒乖乖聽娘的話。第二日,城中便傳出要抄周家的消息,周夫人記著老爺的吩咐,流淚匆匆收拾了家中金銀,帶著女兒連夜投奔鄰近的親戚。含兒跟著母親奔波跋涉,連著去投靠十多家近親好友,百般求懇,卻都被拒於門外。那年冬天的風雪特別嚴寒,母女倆流落鄉野,無處可依,最後來到了幾百裏外的高郵,找到周老爺的表兄李叔叔家裏。李叔叔心中不忍,收留了她們,為怕被人發現,便讓她們住在後院的馬棚裏。

周夫人和女兒在李家住了幾日,便傳來周大爺在獄中受酷刑慘死的消息。周夫人聞訊痛哭不止,幾度昏厥,不斷叫道:“老爺子啊,我竟再也見不到你一麵了!”馬房寒冷,她精神受打擊下,再也抵受不住,不久便染上了寒病,拖了半個月便去世了。周含兒一月間雙親俱亡,她年方十歲,自幼嬌貴,遭此身世大變,每日除了哭泣外,甚麽也不會。

李叔叔聽說官府追查得緊,為怕受株連,心想:“我冒險收留她母女在此過冬,已足夠義氣了。現在周大嫂死去,這個女兒又不能繼承他周家香火,養大了她有甚麽用?若是收留她,隻怕我家亦有滅門之禍。”便聯絡人口販子,將她輾轉賣去了蘇州煙水小弄的天香閣。

天香閣的夏嬤嬤先派人來看過,見含兒是可造之材,和李家講定了價錢,便遣人來將她接去。那時是春末夏初,含兒跟著天香閣的石阿姨離開高郵,來到蘇州,直趨煙水小弄。她二度來此,情境已是天壤之別,這時她已無家可歸,自也沒有人能領她離開小弄,送她回家;她不再是千金小姐,而是賣斷身契的窯姐兒。院子裏的日子自不好過,鴇母夏嬤嬤凶狠嚴厲,手下姑娘往往一點不從她意,便是打罵兼施。含兒來到天香閣後,沒有一日吃得飽足,沒有一夜睡得安穩。幾千個日子過去,她從女娃兒長成了姑娘;幾千個夜晚下來,她愛哭的眼淚也早已流幹了。

許多年以後,周含兒才終於熬出頭來,成為天香閣的頭牌花娘。她自然無法逆料,那年她被惡人劫持來到蘇州,險些被賣,是否早預言了此生將落入風塵的命運?

含兒年紀大些後,才明白自己家破人亡的因由。那時她爹爹的一位好友在京中觸犯了大臣嚴嵩,嚴嵩把持政權多年,權勢熏天,將所有異己趕盡殺絕,她父親因此受到牽連,被捕下獄,慘死牢中。含兒心中痛恨,但她一個流落風塵的孤弱女子,能僥幸保住一條性命已屬難得了,還有甚麽可說的?

然而她心中對這場橫禍還有一個傻念頭。或許自己會遭此厄運,乃是因為她沒遵從那個黑衣人的囑咐,因粗心而未曾將那封重要的信交到瑞大娘和寶兒手中?黑衣人死去之後,是否真變成了惡鬼來詛咒自己?她不知道,隻感到十分的懺悔和過意不去。她將那封信小心保存,期待瑞大娘和寶兒有一日會來向她收取;她幻想著或許到了那一天,自己就能贖清罪愆,脫離風塵中的苦難日子。

除了那信之外,另一件她隱密懷藏的事物,則是一方手帕。那是趙觀曾用來包起給自己吃的小點心的帕子,雖然粗糙陳舊,她卻珍若性命。

她初來到煙水小弄時,也曾向人打聽情風館和趙觀的消息,才驚聞情風館不幸遇上祝融之災,一把大火燒成了平地,館內的姑娘和伴當全燒死了,小廝趙觀也在其中。周含兒心中悲痛,曾偷偷來到燒毀的情風館旁,獻上一束鮮花,默默禱祝,灑淚祭告那個曾經冒險帶她回家,卻永遠不會再出現的男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