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觀自幼生長在蘇州,對附近的水巷自是極為熟悉,這時將尤駿騙入九曲十八拐的水巷之中,自己便趁機跳上岸,從瓦屋間的窄巷中溜走了。他奔回煙小弄後的河道,見陸老六等都已散去,便悄悄跳入一艘小舟中,來到青幫大船之旁,沿著船繩攀上了大船。他蹲在甲板上,低聲喚道:“含兒,你在哪裏?是我趙觀。”

船角落一個黑影奔上前來,說道:“我在這裏。你沒事麽?”趙觀笑道:“你的好哥哥沒事。那禿頭渾蛋已被我騙走啦。”

月光下含兒見他鼻青目腫,被打得甚慘,不禁流下眼淚。她方才眼見趙觀身受毒打而堅不肯透露自己的所在,心中對他萬分感激,隻覺他是世上最好的人,自己便叫他一百聲好哥哥也不夠補償,泣道:“你為甚麽要對我這麽好?”

趙觀笑道:“因為你是我的親親乖妹子,我自然要對你好啦。”含兒見他嘴角破裂,說話時牽動嘴角,似乎甚是疼痛,哭道:“你別說話啦,我替你擦擦臉。”拿出手帕,沾了一點水,輕輕替他擦去臉上血跡。但見他一張俊臉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好不心痛,一邊擦一邊流眼淚。

趙觀剛才被尤駿狠打一頓,初時還沒感覺,現在才感到全身無處不痛,罵道:“他媽的賊廝鳥,我總有一日要討回這頓打!”他見含兒哭個不停,笑道:“痛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甚麽?”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手帕包打開了,裏麵正是從情風館帶出來的點心,說道:“你剛才沒心情吃,現在可餓了罷?”

含兒果真餓壞了,拿起一塊千層糕來吃了一口,說道:“你怎麽不吃?”趙觀道:“你我不分彼此。你看我挨打,心痛流淚;我看你吃東西,肚子也就飽了。”含兒聽他胡說八道,也不禁笑了。

趙觀望著她吃點心,忽道:“一年多前,有個弄月樓的小姑娘受不了折磨,晚上偷偷逃走了。後來她被捉回去,被孫嬤嬤打了個半死。這小姑娘我見過的,長得很白淨漂亮,跟你差不多年紀。那孫嬤嬤以嚴厲出名,對手下姑娘最是心狠手辣。那小姑娘被捉回去後不到一個月,便上吊自殺了。”說著歎了口氣。

含兒自見到這趙觀以來,便聽他油嘴滑舌,滿口笑謔,這是第一回聽他正正經經地說話。含兒心中省悟:“原來他拚命救我,就是因為怕我會跟那小姑娘一樣下場。”心中感動,問道:“那孫嬤嬤為甚麽要對小姑娘這麽凶?”趙觀道:“她要小姑娘學習怎樣接客,小姑娘不聽話,不能幫她賺錢,她就又打又罵。”含兒又問:“甚麽是接客?就是接待客人麽?”

趙觀生長在妓院,自然清楚妓院的勾當,但他年紀還小,對男女之事也並非十分明白,見她不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便道:“這種事情,你還是別知道得好。總之那孫嬤嬤唯利是圖,眼中隻有金錢,對手下姑娘全不當人看待。恩客隻要肯付錢,要求甚麽她都答應。”

含兒聽了,雖不大明白,也知道那是十分可怕的事。她呆想了一陣,問道:“你家是叫做情風館罷?你們那兒又是如何?”趙觀道:“我們情風館自然不同。我娘便是情風館主劉七娘,她最照顧愛惜手下的姑娘了。姑娘們若是不願見甚麽客,她總有辦法保護她們,不讓她們受半點欺侮。我們院子在蘇州當紅了這許多年,號稱江南第一名院,可不是浪得虛名。”言下甚是驕傲。

含兒悠然道:“我要能去你們那兒就好了。”趙觀笑道:“咦,怎麽,周大小姐不想回家了麽?”含兒一愣,說道:“我當然想回家。但我……我怎樣才能回家?”趙觀道:“我有個主意。這運糧船不日就要北上進京繳納白糧。我們便躲在這船上,跟著到京城去。”含兒大喜,拍手說道:“好極,好極!”

趙觀見她歡喜,微微一笑,心中卻知道事情不會這麽容易。這運糧船乃是青幫的船隻,運糧之務極為嚴謹,怎能容他兩個孩童搭順風船?但他此時隻覺頭痛欲裂,心想明兒再想辦法不遲,便閉上眼睛,靠在甲板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含兒坐在他旁邊,心中想著不久便可以回到家中,滿心喜悅,不多時便也睡著了。

次日天還未明,含兒便被趙觀搖醒,迷迷糊糊中但聽趙觀道:“要開船了,我們得快躲起來!”拉著她矮身奔到艙門口,鑽進船艙。但見艙裏滿滿的都是麻袋,袋袋相接,幾無空隙。趙觀拉著含兒從麻袋之間硬擠過去,來到艙後,在一隻麻袋上找到一塊勉強可以容身的空處。趙觀用力推開了幾隻麻袋,又搬過兩隻較小的麻袋擋在入口,這空處便如一個小房室般,剛夠兩個孩子並肩而坐。艙中極為氣悶,趙觀低聲道:“現在天色還早,你再睡一忽兒罷。遲點我出去給你偷早餐來吃。”含兒點了點頭,但心中害怕,再也睡不著了。

天色初明,便聽甲板上有人大聲呼喝,叫拔錨啟程。船身緩緩移動,沿著河道駛去。趙觀和含兒從板壁的縫隙望出去,但見另兩艘大船也開始行駛,前後左右又多出了其他相似的大船,竟有數十艘之多,每艘都滿載著大包的麻袋。含兒從未見過這等情景,甚覺新奇。

此時春暖三月,正是白糧開幫起運的時節。明朝中葉後,漕糧皆由軍隊專責運送至京城,而唯有由江南蘇州、鬆江、常州、嘉興和湖州五府輸納的“白糧”是由民間運送。所謂的白糧,即是這五府中的一州二十四縣所生產的白熟粳米和白熟糯米等優質品種,專供宮廷、宗人府和京師百官享用,被稱為“上供玉食”。每年五府需輸納的白糧約為二十萬石,各州縣收齊糧米之後,船隊便各自成幫,一齊開航,稱為“開幫起運”。因這一路沿漕河北上,三千餘裏的航程,途中洪閘淺溜、風浪河災、土豪劫掠,路途極為艱險,各船隊為了互相支持照顧,組成了所謂的“船幫”,乃是一個民間的秘密幫會,也稱為“青幫”(作者注)。之後明朝漕運日趨廢弛,青幫也開始非法承攬官方的漕運,六個“有漕省分”,即南直隸、浙江、江西、湖廣、河南和山東的漕糧,很多都是由青幫的船隻和幫眾冒官承運,甚至一部分自山東至天津的海運(稱為遮洋運)也由青幫的海船承運。以此青幫幫眾廣布,勢力龐大,在嘉靖年間已有數萬幫眾,乃是當時最大的秘密幫會。

蘇州府乃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白糧負擔亦重,每年需向京師輸納五萬餘石。此時從蘇州府開出的船隊共有一百一十七艘,浩浩****,極為壯觀。趙觀幼時常常跑來運河邊上看糧船開幫起運,領幫的青幫頭目站在領航大船的船首之上,揮著青色大旗,一聲令下,百餘艘大船同時張帆啟行,好不威風。大船七月到京,繳交白糧之後,便承載各色各樣的北方貨物南下,於十月中旬紛紛回返蘇州。那時總有盛大的市集,買賣北貨,傳道消息,熱鬧非凡。

趙觀偶爾聽跟船漢子們說起船隊離開蘇州後的種種新鮮見聞,甚覺向往。這回湊巧上了糧船,他倒也遂了夙願,得以離開蘇州去開開眼界,心下甚是高興。

〔作者注:所謂“青幫”或“漕幫”,實際上是在清朝雍正年間才成立的幫會。當時清朝政府為了加強漕運,懸榜招賢,將漕運工作下放民間,民間因而有了以承攬漕運為中心的組織,稱為“漕幫”。因幫眾用青布包頭,也稱為“青幫”。這幫會在雍正之前應是不存在的。明朝中葉以後,六省的四百萬石漕糧全由專職的國家軍隊運送,稱為“運軍”;唯有數量較少的二十萬石“白糧”始終由民間運送。至於明朝時運送白糧的船隊是否有結為幫派,此幫派能否插手軍隊專運的漕糧,則史無可考,應出於小說家的編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