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他們在清晨時分終於趕回查才城,車子停在醫院門口。小山下車,輕聲在她耳邊說:“辛苦你了。”

佳寧沒有看他,也沒有應聲,隻是挽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牽著安靜的小姑娘。

他做手術的時候,她等在外麵。之前這一夜發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現,錯過了的魔術師的表演,會場的混亂,周小山殺人不眨眼,還有她自己,手起刀落,落在那人的頸上,鮮血噴湧,他們在黑夜裏趕路,叢林中發光的獸的眼睛……她痛苦的想,這裏究竟是哪裏?這身上還有血跡的女人究竟是誰?

小姑娘一直坐在旁邊看著她,孩子的眼睛讓人無處遁形。

佳寧在疲憊和沮喪中流出眼淚來,對那孩子說:“對不起,對不起,沒能帶你去看表演。真是對不起。”

她伸出小手,擦她的淚。

小山出了手術室,臉色有些蒼白,可是身體硬朗,沒有大礙。

佳寧站起來,卻沒有走過去,離了一個手臂的距離,看著他。

“斷了三根肋骨,多紮了幾層繃帶。”他摸摸自己左側的肋下,“小傷而已,沒什麽大問題。”

“那很好。”

“不要哭。”

“我沒有。”

小山伸出手去,像那個孩子一樣,用自己的手掌擦她的眼淚。

然後他彎下腰,看看這個小孩兒,摸摸她黑色的頭發:“嗨,餓不餓?”

有人問了,她方點點頭。

小山一手抱她起來,另一手又握住佳寧:“我們去吃早飯好不好?拐角就有茶樓,點心非常的好。”

他們一同走出醫院,查才城的今日,有明媚的陽光。

小山負了輕傷,可是不以為意。看看身邊的佳寧,這個女人剛剛保護了他。

被保護著,這麽溫暖的感覺,多麽好。像在北京一樣,她還當他是年輕家貧的學生,過問他的難處,不準他曠課,為他添置衣服。

他用力的握她的手。

給她洗澡的時候,小姑娘不敢站在淋浴的下麵,佳寧問:“為什麽?”

“這裏疼。”她指指自己的耳朵。

小孩子的耳朵都怕水,佳寧好像有點印象。但不洗頭發不成,天氣這樣熱,她身上,頭發上也有汗味了。佳寧找來一個木盆,洗刷幹淨了,兌好了溫水,然後把小孩子的身體往自己右肋下一夾,讓她的頭向下,一手托住,一手開始給她洗頭,像洗刷一個小冬瓜一樣。

這種姿勢,小時候媽媽給她洗頭時候就是這樣,小孩子一頭向下可能會有點害怕,但是絕對不會讓水進到耳朵裏。

她的小手抓住她的胳膊,佳寧說:“馬上就好了,嗯,你的頭發可真好……”

然後她給她的頭包上一個小毛巾,把她放到浴盆裏,細細的擦洗她的背,她的腿,她的腋窩處還有她的腳趾頭,搔一搔她的腳底板,小孩子突然“咯”的一笑,那張從來嚴肅的沒有表情的小臉像陰雨天忽現豔陽,她扭了一下胖乎乎的身子,激起水花,弄得佳寧一臉都是。

她愣住,顧不得擦臉上的水,仔細看孩子的臉,那麽不愛笑,可是笑起來那麽好看,又明明是周小山的樣子。他們全然不認識,可是怎麽會這麽相似?

他來接走她的時候,佳寧剛剛給她擦幹。

小孩子被小山抱在肩上,佳寧看看他:“孩子是我抱來的,我想知道她是誰。”

小山搖頭:“我想告訴你,但是我並不知道。你跟我,都沒有必要知道她的名字。”

她知道他說得對,於是伸手撥了撥女孩額前的頭發:“那你得跟我說,沒人會難為她。”

“……沒人會難為她。”

小山開車載女孩去查才將軍那裏。

她還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很乖。

忽然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臉頰:“我有的時候牙疼。”

他看看她:“你的牙長齊了嗎?”

“十六顆。莉莉隻有十五顆,還摔壞了一顆。”

“恭喜。你疼是因為你還要長的緣故。”

“為什麽不見露絲瑪麗?”

“那是誰?”

“露絲瑪麗每天跟我在一起。看管我。”

“你來這個地方旅行,不一定非得有人跟隨。”

“旅行?”

“是離開到別處的意思。”

“媽媽可是去了旅行?”

“……”

“她也不告訴我。”

“……”

她的目光忽然被外麵的東西所吸引,伸了小手說:“那個……”

“芒果餡餅。”

“……”

“你想要?”小山問。

“請你。”

小山把車子停在路邊,自己下來,從她的那一側把門打開,抱她在肩上:“你知道嗎?芒果餡餅有很多種味道,你得自己選一選。”

老婆婆把金黃色的芒果糜澆在薄餅上,問小孩要那一種調料。

她沒有吃過,難以選擇。

小山說:“牛奶味的,還是酸奶味的?還可以放一點鹹鹽和辣椒……加上薄荷的也好吃。”

“……”她皺眉頭。

選個好口味的甜品,對孩子可是個大題目。

“不如這樣,我們每樣都要一個。你每個都嚐一嚐,你剩下的,我來吃。”

她這才點頭。

第一口吃的是牛奶味道的,孩子一口咬下去,白牛奶漿順著嘴角滴下來。小山沒有手帕,用自己的食指去擦她的嘴角。

她剩了一半給小山,然後咬辣的那個,隻一口,臉就紅了,抬頭看著他。小山正吃自己手裏的牛奶味的,看她這樣連忙說:“快吐出來。”

她得了允許才把那消受不了的餡餅吐出,瞪著眼睛,緊著鼻子,吐舌頭:“這個好厲害。”

小山好奇的看著她,奇怪小孩子的臉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的呢?

“是你咬得太多了。”

“我還是要這個。”

“這個我吃了。好吧,給你。”

他繼續開車的時候想,說麻煩,也不麻煩,小孩子會比大人和獅虎獸難以到手嗎?

不麻煩嗎?她們又軟又嫩,摸一摸,水珠兒一樣,要不是裘佳寧,他怎麽敢硬搶到手來就跑呢?

小孩忽然打了個嗝兒。

他看看她。她也抬頭看看他。

到了將軍的官邸,他直接帶入後宅。

將軍在小廳裏畫畫,小山從肩上放下小孩,然後敲敲門。

將軍看到了他們就放下筆。

小山說:“我今晨回來,這是您要我帶回的小孩。”

他走過來,走到他們麵前,蹲下身,伸雙臂稍稍摟過小孩,仔細的看著她:“不認得我?”

她的手還向上拽著小山的手,看著麵前的這個人,看了一會兒,很清楚的說:“外公。”

周小山倒退一步。

三十一

“香蘭去世之後,我想把孩子要回來,阮家不給。

我也猶豫很久,現在的關係裏,我跟他們,他們與我,都不能撕破臉皮。

可是,我又心有不甘。想了很長時間,還是讓你把孩子帶了回來。

過程順利嗎?”

“……像從前一樣。”

“那很好。路上跟她說話了嗎?”

“有。”

“乖不乖?”

“……”

“小山,你在看什麽?你想在她的臉上看到香蘭的樣子?那很難找到。她長得極像她的爸爸。

她長得像你。

她叫卉。

她是你的女兒。”

之前似乎隱隱知道答案,可他在那一刻覺得肋骨的傷口疼。為什麽會這麽疼?疼得一跳一跳的揪動著心髒,把周身的血液往一個地方擠壓,又在那裏冷卻,凝結,成頑石冰塊,哽在胸腔裏咬齧,人被這堅硬冰冷的疼痛活生生的剖開,他下意識的伸手扶了一下自己的傷口:真的包紮上了嗎?怎麽會沒有血?怎麽會沒有血流出來?

在將軍的的桌案上擺弄筆墨的卉忽然抬起頭來,薄暮的光透過百葉窗籠在她小小的臉上,孩子的眼睛清澈無瑕,卻又帶著疑問,鼻子高,嘴巴小,皮膚白白,那小孩子的臉,卻又明晃晃的就是他的樣子,周小山在那一刻忽然感受到他這一生從來就沒有過的恐懼感,身子向後趔趄了一下,撞在厚重的雕花紅木大門上,悶悶的“轟”的一聲。將軍伸手,要扶他的肩膀,小山猛地閃開,奪路而逃。

她在夜裏醒過來是猛地一睜眼。

霹靂的聲音。

冷風夾著雨星穿堂而過。

掛鍾擺動,三點鍾。

她穿上袍子去關窗戶,又是一道閃電,隻見一個晚上未曾露麵的周小山站在中庭裏。他背向著她,低頭,任豪雨澆在自己身上。一動不動。

她沒遲疑,關上窗,躺回自己**,頭一碰枕頭,就開始數綿羊。

6742隻綿羊沒能趕走周小山,裘佳寧咬了牙,彈起來,衝出去,拽住周小山的胳膊,問到他臉上去:“給誰看這個樣子?難看死了。快回去,你給我進去。”

雨水冰冷,可是他的身體滾燙。佳寧嚇了一跳,再看他被雨水覆蓋的瘦削的臉,蒼白的不見一絲血色,那從來熠熠生輝的眼睛此刻疲憊又茫然。看著她,沒有焦距。

“周小山,”她顧不得自己也隻著一襲輕薄的袍子,用力拽住他,往屋裏麵拖,“你在幹什麽?你發燒了不知道嗎?快跟我進去。”

她拖不動他,氣得什麽話都出來:“你這樣可不行,沒幾天,咱們就了賬了,你想裝病還是裝死?”

頭發和衣服被大雨澆的濕透,佳寧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雙手連推帶拽周小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好不容易上了台階,誰知腳下一滑,兩個人都倒在了地上,佳寧壓在他身上,耳邊聽見小山輕輕呻吟一聲,她趕快起來,扶著他起來:“小山,你怎麽了?你怎麽了?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

滂沱的大雨中,他看她好久,方才回應:“我冷。”

這個人的房子裏沒有藥。那麽硬朗年輕的身體,從不出狀況,所以粗心又驕傲。可他現在不同,什麽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硬生生的把他擊潰?傷口翻出來,身體滾燙。

她把他身上的衣服除下,用毛巾一點點的擦幹他的頭發和身體,給他蓋上被子的時候,看見他還張開著眼睛,嘴唇顫抖。他冷。

“你等著,我去叫醫生。”

佳寧剛要起身,被他抓住手。

這讓人沒有辦法,她得怎麽做?

她讓他攥住自己的手,傾身靠在床頭,在他耳畔,聲音輕輕的說:“不找醫生不行啊。你身上還有傷。”

他躺在那裏看著她,眼睛的虹彩是熒熒的藍色,她撥撥他的頭發,幾乎求他:“聽我的話。好不好?”

他握著她的手卻更緊了,慢慢的說:“我想我阿媽。”

她用雙手攏住他的手:“我也是。我有時也想我的媽媽。”

“……”

“她離開我,爸爸也離開我。我少年時候傷心又難過,有時還怨恨。”

“現在也是?”

“現在好些。當我長大了也就知道,該他們自己選擇自己過的日子,何時能擁抱我,我可以一筆勾銷。”

他閉上眼睛,很久沒有說話。

她以為他睡著了,把手拿出來,周小山指指自己的鼻子:“我這裏疼,又酸又軟。難受到了裏麵去。”

“你得哭出來。”

他聞言沒有睜眼,忽然翻轉身體,把臉扣在枕頭上。

沒有啜泣聲,隻見他肩膀的顫抖。

她猶豫良久,終於伸手抱住他,嘴唇貼在他的耳翼。

天亮的早,大雨在黎明前結束。

早上的熱氣便會把昨夜的雨水都蒸發掉,沒有痕跡。

周小山睜開眼睛,身上的傷痛和高燒慢慢消減。自小生活在這裏的他,身體像是綠色的植物,在太陽下仿佛有神奇的光合作用,汁液緩緩流動,生機慢慢恢複。

他想他知道自己是誰,這一天之後再沒有懷疑。

要是說,之前還有那麽一點點渴求改變的妄想,那在這之後,在終於重新看清了自己的曆史,看清了自己身上欠下的那一筆又一筆不能償還的人命債,包括那曾經深愛著他的年輕美麗的香蘭的生命之後,他知道這一生都沒有辦法翻盤。

小山看看身邊,佳寧伏在床沿上睡著,麵容安靜。

這個在疼痛的時候,曾經溫柔擁抱他的女人實則應該行走陌路,過著她平穩溫馨的生活,他強硬的把她擄來,這麽不講道理。

他伸手,食指慢慢劃過她的臉龐,她一被碰觸就睜開了眼睛,看著眼前的周小山。她摸摸他的手,他的額頭,居然不發燒了。佳寧心底一鬆,麵色和緩:“沒有吃藥也能退燒?你是個奇跡。”

他摟她過來,覺得鼻子裏又在疼痛。

“……真是,對不起。”

“……”

與查才城相隔不遠的西城,紅頂教堂是早年留下的法國殖民地時期的建築,塔樓的尖頂有一個房間,窄小的窗子被鐵欄護住,陽光照進來,一道一道。

秦斌做完了仰臥起坐,然後是俯臥撐,身體活動開了,又冒出一層熱汗。

對麵山嶺的影子掩住第二根鐵欄的陰影的時候,該有人來送新鮮的食物。

今天稍微晚了一些。

開鎖的聲音,鐵門“吱呀”開了。

他居然看見了他。

秦斌用毛巾擦身上的汗,抬眼看看周小山,臉孔很平靜:“怎麽你終於出現了?來送飯?”

“還有酒。”周小山將手裏裝著食物的托盤放在桌上,然後為他倒上一杯白酒,雙手奉上。

秦斌看一看,沒有動。

周小山脖頸一仰,先幹為敬。

“我餓了,有飯吃飯,為什麽喝酒?”

“為了,”周小山又倒上一杯,“為了你得到我想要的人。”

秦斌坐下來,正在他麵前,定定的看著這個人的眼睛。難以置信。

小山微微笑:“沒錯,裘佳寧就在這裏,不遠的地方。

此地與北京,兩千一百公裏,密林,疾病,地雷,還有愛好殺戮的人,可她來這裏,隻身一人,為了你……”

秦斌揚手將桌麵上的酒菜打落在地,下一秒鍾雙手拽起周小山的衣領,卡住他的脖子,恨得目眥盡裂:“你把她怎麽樣?”

周小山都沒有掙紮,手中的酒盅送到嘴裏,啜一口:“我想怎麽樣,在北京的時候也都做了。”

秦斌一拳擊在他那張殘忍可惡的臉上,小山不躲,硬生生的收下來,額角開裂,流出鮮血,自己擦了一下,看著上麵的血,忽然笑了:“可她還是為了救你,什麽也不顧的趕來這裏。”

秦斌隻覺得周身熱血上湧,被關押以來蓄勢已久的仇恨和焦急在身體裏奔騰叫囂,他全然忘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這個惡魔的對手,用盡力全身的力氣要他死,要跟他同歸於盡。

周小山頭上,腹部又挨了他數拳,有一下結結實實的打在他的傷口上,小山疼得一閉眼睛,手向後探,拿出槍來,黑洞洞的槍口隨即頂在秦斌的太陽穴上。

秦斌停住揮向周小山的拳頭,手扶上他的槍柄,慢慢的慢慢的將槍口從自己的太陽穴移動到眉心,他看著周小山和他的槍:“以為我怕死?來,你扣扳機,爺爺我不眨一眼。”

飲了白酒的周小山剛剛挨了打卻仿佛心情大好,孩子一樣天真的笑,眉梢都揚起來:“好,好,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想這麽一天斃了你。”他幾乎笑出聲來,“這就送你上路怎麽樣?然後讓裘佳寧去陪你……”

“轟”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