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56 對質

錦繪上。不勝感激。

有些事,就像是不用風也可大肆散播的火種。迅勢燎荒了整片漫漠的原。

寧逸白三兩句話,戲劇般挑開累落了二十年積塵的紗。他們原本以為糾葛複雜的感情和故事,到頭來卻因為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就曝露在晴光下,一時灼傷了當事人的心。

喬公館的磚牆,映進燦宜的眼睛裏,格外刺目。如同一麵避也避不開的膜,兀然見蒙住了她的視線和氣息,無端添給她難名的雜症。

“請稍候,我去瞧瞧老爺此刻忙是不忙。”迎她進門丫頭打量了一番她的衣著打扮,眼神裏是淡然的無視和笑意。

燦宜冰冷的看過去,卻撞上喬夫人的麵龐。那丫頭一句“夫人好”還沒出口,生生被她一摑巴掌止在舌尖上。

“混賬!”喬夫人抬手扇出去,厲聲喝道:“你明兒不如就叫你姆娘領了出去罷了!一點規矩不懂!”她將一個食指點住燦宜,卻並不看她,仍是攢眉向那丫頭訓道:“這是誰?!你也敢連稱呼不叫一聲!你是才進來做事的,你是曆來就這麽沒大沒小?!不是我們家正牌的小姐,你便也不當主子看了?!沒教養的東西……”

往日喬家裏的大小丫頭們,既是那幾個毛躁上天的,也不曾受過她們夫人這般的打罵。如今那丫頭見是當著個外人的麵,挨了巴掌不說,又無端端被劈頭蓋臉訓了一遭兒,故此麵上很是掛不住,登時就淌了一臉的淚,氣也不敢喘。

喬夫人又道:“啞了?不吱聲了?還不叫人!”

那丫頭隻得抹抹淚,抽著鼻子向燦宜道:“……寧小姐請稍候,我去瞧瞧老爺此刻忙是不忙……”

一句話未完,另半邊臉上早又著了一巴掌。喬夫人道:“你要不要動動腦子!這是你哪門子的寧小姐!”

燦宜頭先就一直忍著,原本這些話就該是講給自己聽的,不過衍的巧,由這丫頭做了她喬夫人的出氣筒罷了。她此番被喬勻遣車接來,早預備下了一席話。

從真相大白那一晚起,喬勻對待此事的態度就讓全家族上下訝異又憤懣。他非但不推責,反倒還預備在報上正式公布燦宜是他女兒的消息。然他人單勢孤,且這要溯起源來,平白多個女兒也著實不是件名譽的行為。左右奈何不得喬夫人同她許氏親友一派的極力反對,加上喬勻黨下幾個尚需仰仗他威名的同僚們,大家各懷心思言言語語的,多少起了些作用。最終喬勻隻得做了妥協,同意隻對外宣布認燦宜作幹女兒,此後與喬家相關的一切活動她都可出席。如此名義上雖不算難聽,但也決不算磊落。這樣一鬧,大家心照不宣,誰都知道幹女兒不過是他們自欺欺人的稱謂,用不著報上宣傳,燦宜就同那些名門私生子一樣了。表麵一夜榮華,實質卻並不受整個家族的待見。

他們自以為是就決定了她的人生,問也不問她自己的意見。別說做不成小姐,如今隻怕連安安靜靜做她的寧燦宜都不能夠了。以為誰巴望著趨榮附勢呢,可笑!

喬夫人第二個巴掌脆生生落下去,燦宜便正色喚了一句:“喬夫人!”

她仍不看她,依然冷著臉向那丫頭道:“再來。”

那丫頭隻得再一次抽泣道:“……小姐請稍候……”

喬夫人這才打發她上樓去了。人將一走,她便也回身就往裏去,理也不理燦宜。

燦宜瞧著她這一出指桑罵槐的,不覺好笑,連日的怨氣也正沒處發泄,於是向著喬夫人的背影朗聲道:“喬夫人,不管現在或是今後,我都不會有幹擾你家生活的打算,自然也不打算由著某些事情幹擾我的生活。所以你大可放心。”

喬夫人聽了停住步子,回身斜斜打量她一番,哼了一聲,笑起來:“沒有最好。……不過……這話若擱到前些天說,我也能少費許多腦筋。可是不巧,近兩天家裏鬧出這麽一段故事,我若藏著掖著不認你,或又不將你當回事的,卻難道要由你撇下一個不好聽的名分,堂堂正正的替下思蘇,踩進路家的門裏去不成?”她邊說著便慢悠悠踱回燦宜身邊,低聲微笑道:“……說來我倒還需謝謝寧先生,給他平白這麽一鬧,反而省了我的事了。……我喬家可不比一般家庭,報上白紙黑字登了的事情,便由不得你做與不做。橫豎短不了你吃穿享用,安分當你的‘次小姐’,別整日同你母親一樣,青天白日亂做夢!”

燦宜幾乎要氣的發抖,狠狠壓著,才沒發作。卻隻聽她又小聲自語道:“……不明不白的,娘兒倆一路貨色。”

“你住嘴!”燦宜一開口,克製不住,先重重砸下一顆淚珠子來。

喬夫人一臉鄙夷,哼道:“是我錯怪你母親了,原以為她不過隻是情場失意,哪知她簡直不守婦道才是。”

一顆淚滴下來,連串便都向眼眶外頭湧。燦宜緊緊咬著唇邊,直到嘴裏滲了斑斑點點的腥甜,這才隱隱平靜下語氣,道:“我不許你說我母親。”

喬夫人再要開口,瞥見先前的丫頭從樓梯上下來,便不肯再說,隻沉了聲音哼道:“……我所做的,不過全是為了一件事,你心裏有數。”說完,緩步走了。

待那丫頭過來,見她們夫人不在跟前了,方才莫名受的氣便不能輕易作罷,即刻拉下臉向燦宜恨道:“請罷!老爺歡歡喜喜等候著呢!”轉身帶路,仍不忘低聲嘟囔:“……什麽歪活苗子也配充小姐,自己不嫌自己寒磣……”

燦宜此番在喬家廳堂裏聽的這幾句閑話,是她活到現在十九年裏都不曾受的。她自認不算是個怯弱不敢言的女子,此刻卻真正是千言萬語堵在嗓子裏,奈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也是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自己並沒有念想中的那麽堅強。過去不肯輕易在人前委屈掉淚的那個寧燦宜,徹底淪為幻象。

可她憑什麽就要不哭不鬧?明明從不知情,卻在一夜之間變作話柄,由人隨意將二十年前的舊聞套上種種令人不齒的定語,最終冠名在她的身上。這難道是她活該,是她的過錯麽?

不管需要替母親承受什麽,她都無妨。可憑什麽連本該由男方擔受的那一份譴責也被嫁禍到自己這裏,由著相幹或不相幹的人赤眉白眼,又多嘴多舌呢!

完全不公平。

喬勻從書桌前站起身,三兩步迎上前來,笑著喚了聲:“……燦宜。”

燦宜躲開他的手,徑直站到一邊。她的淚已經被擦幹。因為她知道,掛著水痕的臉在同人對質時,總是沒有勝算的。她不想底氣不足。

“我差人去那邊接了你許多次,”喬勻尷尬的笑一笑,在沙發上坐下來,“……你終於肯來見一見我了。”

她沒開口。他又道:“你坐。不要拘束,這裏今後就是你的家……”

“……喬先生,”燦宜正色盯住他的臉,一字一頓砸住他的話尾:“你知道的,我家不是這裏。”

“嗬,燦宜,你瞧,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喬勻換一換姿勢,道:“……我的意思是……我自然知道這麽些年以來,你對我很是埋怨,可那時我並不知道你原來是我的女兒,我才是你的父親……我也是才得知真相……並且你瞧,我知道真相後,是想立刻認你回來的。眼下雖然沒能做到預想的那樣,不過我們可以慢慢來,等過了這一段敏感的時期,我們馬上同外麵宣布,你並不僅僅是我的幹女兒。……隻要你肯叫我一聲爸爸,我甚至可以即刻打電話去報社,叫他們修改消息……”

“爸爸?!”燦宜冷笑一聲。

喬勻沒聽切實,尚單方麵沉浸在認女的喜悅中不能自拔,便以為天下個個都同他一樣,迫切要得到關係上的澄實。於是惶惶然站起身,幾乎要湧出淚來,甚有些激動的上前一步:“……你叫我什麽……?!”

燦宜此刻已然不似方才那般委屈無措了,滿心火氣隻想淋漓痛快的發泄在這些可笑的人身上。故而朗聲打斷他的暢想:“喬先生,請你千萬聽真切了,我這輩子,從來也隻有寧燦宜一個名字,隻有寧逸白一個父親,不認得旁人!即便我死了,或者先生您死了,我也不會開口喊你一聲爸爸!……別以為沾上貴府的姓氏就任誰都是福祉,你們未免也太抬舉自己了!我明白告訴先生,之所以今天我才肯來,一不為矜持端架子,二不為你那公報消息,三更不為認親,卻隻為被煩擾的實在不耐,才親口來回你的話:我從來便與喬家毫無幹係,隨你們怎麽位高權重,隻拜托千萬離我遠些!”

喬勻顯見得已經驚詫的說不出話來,一臉的笑僵在嘴角,不自然的抖著手指住燦宜道:“……你,你,你怎能這樣說我……”

燦宜卻輕然一笑:“……先生,待別人從容坦誠些,才能知道自己是個什麽人物。”

她氣到連“或者先生您死了”這種大不孝的話都說得出口,縱然是不質疑他接納她的誠心,卻也該質疑他不避諱的勇氣。“若沒有旁的事,我要回家了。”

喬勻連連搖著頭:“……你,你同你母親……簡直太不一樣……”

這話難道不可笑麽。燦宜愣愣的看了他半晌,輕聲道:“……得虧你提到我母親,我才記起須得再補充一句:千萬請你別再惦記她。……我是不知她當年究竟為了什麽肯將整個人托付給你的,不過我確是同她不大一樣,至少在要不要相信你這一點上,我顯是比她要理智許多。”

她說完這一席話,頭也不回的走了,任由喬勻在那裏連聲說著“……我不會罷休”。

喬公館的磚牆。投照進燦宜的眼睛裏,顏色式樣都那麽的可笑。

侯在外頭院裏的喬家的司機,見燦宜出門來了,便打一打喇叭,叫她上車的意思。她完全不理睬,加快腳步,徑直自己跑出去了。

她在大路上踏下沉重的步子,跑起來便覺到了凜冽許多倍的風,鼓噪在她的耳際,與翻飛的發梢廝磨出壯大的聲響。

她恨他們。

喬家鬧出不小的動靜,傳到路家這裏,自然有些事情便要擱淺下來。頭先寧逸白反對兩個孩子的事情時,顧慮的很是恰當。自古擺明了自己開明的家族,但凡是有名望的,所說的一切都不過為了照應麵子罷了。他們之所以同意,倒並不見得是當真看好燦宜。即便的確是認可了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孩子,也是在考查不出偏差的前提下。此言偏差,譬如她的家庭上不得台麵,又譬如她的出身不夠磊落。雖說這都不是女孩子本身的錯處,然若不巧沾上這些可為流言造勢的偏差哪怕一星半點的邊,由得她言行品格妙到天上去,也由不得她踏進自家的門。

因為他們有的是選擇,大不差這一個。

路莞之曆來是個果斷的家長,任憑路謙添怎樣辯駁,隻是不許他出門。

“……你要怎麽辦。”祁佑森兩隻手揣在褲兜裏,斜斜的靠在窗邊。

路謙添坐在窗台上,撐起一條腿,望向窗外。他將一隻手肘支在膝上,沒有說話。良久,卻兀自伸了食指出來,點住玻璃,敲出隱約的聲響:“……從那裏……”他像是思忖片刻,自語道:“那裏應該合適些。”

祁佑森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出去,越過不寬的草壇,外圍是一片低矮的院牆,牆上是豎起的柵欄。擱在發花的時節,這便是整麵的薔薇,芬芳而燦爛。然而眼下,惟有布滿荒雜的色調,以及可想而知的細密的刺。那些數不盡的針點,曆經過一冬的冰凍,將變的格外尖硬傷人。

“你瘋了!”祁佑森從口袋裏抽出手,向路謙添肩上重重打過去,斂眉道:“那裏不行。”

路謙添轉臉望住他,鬆鬆的一笑:“……上次你不還跟我說‘就是翻牆出去見上燦宜一麵又能怎樣’的?‘總強似一句話沒有,讓她一個人在家懸著心的等罷’?”

他拿他的話來回應,臉上笑著,為使他放心些。

“……這要紮死人的!”祁佑森揚聲道:“論翻牆,我自然比你有經驗,上次不過是激你的話,哪裏用的著你當真。況且這次同上次境況不同,你不能亂來!”

路謙添沒開口,卻起身走到衣櫃邊上,兀自拉開櫥門翻找衣服。

“路謙添!”祁佑森跟過去,掰過他的手,“你不是要變沉著的!這話不是你說的!翻牆那是我祁佑森才幹的事!輪不到你使這一招!”

路謙添便推開他,將手裏的衣服狠狠摔了出去,痛聲嚷道:“我變沉著又怎樣?!我就算變成我父親那樣又能怎樣?!我變了燦宜就不是喬家的女兒了麽!我變了他們就能無視那些約定俗成的混賬規矩,就能閉嘴不吱聲,由得我堂堂正正跟她結婚麽?!……上次是我錯了,我要擺脫的根本就不是過去的那個路謙添,而是這可恨的身份!隨便他們抱著個莫須有的名分吃飯過活好了,從來我就……”

祁佑森聞言立馬上前捂了他的嘴,低聲斥道:“……你瘋了!這話也敢喊!真要叫人聽了去,隻怕你連翻牆的機會也沒有了!”他聽了聽外頭沒什麽動靜,便鬆口氣,放下手來。掃一眼路謙添,無奈道:“沒轍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聳著眉歎道:“……多少年以來,我以為隻有可能是你攔著我跳牆發火,卻不曾想時至今日,還真是世事難料……”

路謙添怔了怔,不一刻,兩人都鬆聲笑了出來。

祁佑森突然想起什麽,又斂緊了神色道:“……可你倘或真敢離家出走,再不就整個雙雙私奔的,可就真連寧先生那邊也辜負了!隻怕也更帶累燦宜……先說好,我勢必要告密的。”

路謙添便笑著轉過身去,從衣櫃裏取出個藥箱,塞給祁佑森道:“我方才不過是要拿紗布來,將手纏緊了好方便行動的,誰知你在邊上瞎琢磨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