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雙姝

這邊車裏坐的,一位姓喬,叫做喬思蘇,一位叫做路希窕。

祁佑森拉著路謙添快走兩步趕到車前,對著離車窗稍遠的喬思蘇笑起來說:“我正說是托了謙添的福氣,竟然也勞煩兩位大小姐來接。”

“你就省省罷,”喬思蘇也衝他笑道:“我就罷了,你說這話,卻是傷了一個人的心,人家可是單為你才來的……”

她話還沒說完,路希窕就急急忙忙推她道:“思蘇姐姐!”

外麵祁佑森卻俯身湊上前,仍然掛著一臉的鬼笑:“原來希窕這樣喜歡我,”又轉臉對身後的路謙添說:“看,我討了你妹妹的喜歡,你該吃醋了罷。”

路謙添剛要同他玩笑,他妹妹臉卻紅起來衝他喊:“哥哥!你看他兩個!”

“罷了罷了,”喬思蘇笑著擺擺手,“我們可惹不起路小姐,快讓你兩位哥哥上車罷,還要鬧到幾時?你倒也不必苦惱,我有個法子,去找祁伯父,下回你‘佑森哥哥’再要逃學,就喊你來督學才最好!”

幾個人又玩笑一番,路謙添和祁佑森才都鑽進車裏離開。

剛剛燦宜本來因為彼此不大熟悉才避開路祁兩人,誰知在拐過轉角的當口,先前的汽車卻放緩速度停在自己身邊,裏麵搖下車窗,路謙添衝著她笑道:“寧小姐一起坐車子罷,順路送你回家,跟她兩個擠一擠也可以坐得下。”

聞聲抬起頭來,剛好對上車裏兩位小姐的眼睛。燦宜不屬於喜歡主動與人交流的類型,本來同兩位少年就沒什麽認識,裏麵四個人的關係看起來又相當親密,倘或自己也進了這車子,不自在是肯定的了。於是婉言謝道:“不必了,謝謝幾位的好意,我前麵不遠就到家的。”

“那麽……”路謙添聽燦宜這樣說也就作罷,“煩勞你替我向寧先生問好,改日我再去拜訪他。”

燦宜想起他原是父親新收的學生,於是便又應承一句才各自離開。

“你怎麽認得寧小姐的父親的?”祁佑森之前聽見路謙添同燦宜道別的話,感到奇怪。

“上次去表哥的大學聽了幾堂課,碰巧聽到先生的一個講座,學到不少東西,於是拜了老師。”

“那你又幾時認得了寧小姐的?”祁佑森又問道。

“昨天同寧先生一起聊了聊,不知不覺就跟著去了他家裏,在那裏見到的。”

“原來我們都是同一天認得她的了,”聽見他這樣講,祁佑森笑起來:“你比我早了幾個鍾頭罷了,我是下午逃學的時候……”

“剛剛那位小姐是誰?”路希窕看見是她哥哥同祁佑森都認得的人,也摻進來:“倒是個好模樣的。”

“你不認得,”祁佑森轉臉對她笑笑,眼睛卻瞟向另一位:“同班的同學罷了。”

他話是對著希窕講,其實卻是說給喬思蘇聽的。

說來路、祁今年都是十七歲,喬思蘇小他兩個一歲,三個人從七八歲上就玩在一起。祁佑森的脾氣不用說,天生一副花花公子模樣,自來喜歡招惹丫頭小姐的,可是算起來對喬思蘇最是殷勤,倒也論不上喜歡不喜歡,從小討她的開心,討了這些年,成了習慣罷了。不過喬思蘇卻不一樣,小時候不懂事還可以把他兩個都當作玩伴,長大些,就漸漸知道什麽是心事了。眼下的兩個少年,她旁觀著他們的輪廓漸漸變得挺拔和頎長的過程,同時卻又訝異著,仿佛在她不曾注意的某個瞬間,他們都長成了不同以往的俊朗麵孔。

隻不過,她心裏裝的更深的那一個是路謙添罷了。

其實喬思蘇自己倒也不能十分說清楚,更喜歡路謙添是為他的哪一處,也許單單是因為他從沒有表現過祁佑森對待自己那樣的熱情而已。他總是在一邊安然的笑,對待任何人都是溫和如一,從不過分討厭誰,也從不曾過分喜歡誰。然而喬思蘇懊惱的正是這一點,她有她大小姐的矜持,因此無法直白的要求路謙添的關注,隻是她因為他而產生的種種敏感的情緒,更容易在他同別的小姐搭話時令她不自在罷了。

剛剛燦宜同路謙添對話的時候,喬思蘇故意避開視線看向另一邊的車窗,後來卻留心來聽車內的問答,聽見祁佑森說隻是同班同學,多少放下心,轉過臉來卻剛好對上他的視線,知道那句話是說給自己聽。喬思蘇看見祁佑森挑著眉毛衝自己笑,仿佛心裏要被他看透,於是惱起來:“你為什麽這樣高興?”

“沒什麽,”祁佑森撇撇嘴,跟她開起玩笑:“不興我笑笑麽?”

“你這話可奇怪,誰又管你笑不笑了,”知道自己問的不在理,喬思蘇也不再接他的話,轉而向另一邊道:“謙添,你最近看的什麽書?”

“莎翁的一本十四行詩,”路謙添笑笑,“隻是不大喜歡。”

“既然不喜歡為什麽又要看?”路希窕覺得她哥哥好笑。

“書有喜歡不喜歡之分,可是讀書沒有喜歡讀才讀,不喜歡讀便不讀的道理,”路謙添看著他妹妹,“況且,不讀完又怎麽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

“那麽眼下,你已經讀完這本書了?”喬思蘇又問。

“還差幾首了。”

“那又是為什麽不喜歡的?”

“說不好,”路謙添笑了笑,“總覺得這詩很有些誇張。”

“我卻不知,這世上竟然還有你不喜歡的書,”祁佑森推推他的肩膀,“想必是我喜歡讀的了。”

“算了罷,”這回輪到路希窕笑起來,“我卻不知,這世上竟然還有佑森哥哥喜歡的書!”

幾個人玩笑了一路,午飯去了祁家。

這裏燦宜回家後發現她父親並不在家,想起今天雲宛也不在,覺得無事可做,於是鋪開白紙準備畫畫,可是一時間卻又想不到要畫什麽。其實很多人都讚歎過燦宜的工筆畫,說她的花鳥格外細致有神,不過她自己最佩服的卻是怎麽也學不來的她父親的寫意山水。作畫如做人,或許她真正學不來的是她父親性格上的那份灑脫自如罷了。

正猶豫間,心裏突然閃過一處風景,是她母親以前最愛的一個山穀,青山綠水渾然天成,雖然狹小算不得開闊,但是半山上泄下來的一條銀練卻很顯出一番精巧的大氣。除了每年她母親的祭日燦宜父女兩個都要到那山穀去一趟外,以往她父親也時常帶她去的。其實燦宜對她母親的認識多半是沈媽點點滴滴講給她的,她父親很少跟她提到她母親,可是每次來這山穀裏,她都看見父親獨自坐在山石上半天卻什麽也不說。她以前把這講給沈媽聽,沈媽竟然哭起來。再長大些,燦宜就也從這沉默裏看懂了她父親心底對她母親深厚的愛情。

比沈媽講給她的點滴更能讓她感受到她母親的存在感的,是她父親山穀裏的身影。

想到這裏,燦宜提筆一揮而就,一張精巧的扇麵就呈現出來。

落款的時候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想跟她父親開個玩笑,於是拿著畫走進書房,翻出她父親的印章來,在扇麵的下角上蓋上了一枚“逸白”的印。

她自己欣賞著這作品,卻不知不覺笑起來。

“什麽事這樣高興?”她正笑著,她父親回來了,看她自己在書房拿著一張畫笑吟吟的,於是走進來問。

“爸爸你來,”燦宜聽見她父親的問話,收收表情,將他拉過來,“你覺得自己這畫可好?”

寧逸白一打眼就知道是他女兒同他玩笑,可是眼前的畫同燦宜以往的山水比起來確實要高明很多。比之他自己的筆墨雖說是瀟灑不足,卻是靈秀有餘。他畫過這山穀無數次,總覺得少些許精致的情懷,看不出他亡妻的味道,眼見著燦宜這一幅,就將他比下去了。

心想著自己反被女兒所超,於是大笑起來:“你倒說給我聽聽,覺得這畫怎樣?”

“你果真聽我講?”燦宜撇撇嘴,淘氣起來。

“講得有理自然要聽。”寧逸白笑著坐到一邊。

“要我說……精致自然,恰到好處,不過於緊促,也不過於鬆散,”她抿著嘴笑起來,望著她父親,“……隻是有一點卻不好……”

“哦?什麽地方不好了?”

“這裏,”燦宜手指向畫上的印,“……卻是蓋錯了印的!”

說完父女兩個笑起來,又玩笑了半天,沈媽方過來喊吃飯。那畫燦宜倒送了她父親做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