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古玩店,拿走駝皮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猴渣。

猴渣突然想起,蕭錯交代過他,收到的貨,一定要原封不動地帶過去。猴渣出門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四點半,是鬼街口開市的時間。

鬼街口裏什麽都有,可以這麽說,故宮和國家博物館有的,這裏有,它們沒有的,這裏也有。仿古家具、文房四寶、古籍字畫、瑪瑙玉器、中外錢幣、皮影臉譜、宗教信物、民族服飾,“文革”遺物,甚至生活用品,除了軍火、毒品、人口,隻要你能想到的,都在架上、攤邊、店裏。牢牢地吸引著一批又一批慕財淘寶者的心,前麵的人倒下去了,後麵的人緊緊跟上來,前仆後繼,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收藏家、玩家、鑒賞者,開始陸陸續續往街裏趕,來此“撿漏”、“淘寶”、“交行”補充貨源,人聲鼎沸,別說是汽車,就連個自行車也別想擠進來。

鬼街口之所以如此火暴,是得益於猴渣的祖父——猴瞎子。

猴瞎子生於晚清時期。提到清末民初,都知道那個時候,時局動蕩,國之將亡,皇帝都保不住,何況臣子們。許多清廷遺貴,破落富豪,家道頹敗後,無以糊口,隻有揮霍家產,變賣祖宗基業,維持生計。而當地人,大多是些粗人,目不識丁,哪認識這些寶貝,隻能給些糧食,全當施舍積德。這其中就有個沒落貴族,姓赫舍裏氏,滿洲正黃旗人,因他瘦如骨柴,眼神恍惚,又愛穿件破長袍,跟人體骨骼標本,蒙了層白布差不多,大家都叫他猴瞎子。

一個貴族,血統再高貴,身上沒錢,也就沒了派頭,沒了活勁兒,生不如死。猴瞎子經常拿些古玩字畫,找左鄰右舍,換點米飯饅頭,勉強度日。沒多久,家中古玩換盡,就連最後一床被子,也換成稀粥充饑。沒被子,猴瞎子便感染上風寒,命似三更油燈盡,眼見是活不久了。為了肚子永遠不餓,他決定去找閻王。

猴瞎子出身貴族,懂得些奇門異術,對風水很是講究,葬身之地更是千挑萬選。朝城外走了三十餘裏,眼前出現一個大坡。猴瞎子定眼觀看,此坡,位於嘎納山裂穀處,裂穀兩側,山體陡峭,蜿蜒綿長。中間大坡,圓潤高大。遠遠望去,一副二龍戲珠之勢。據當地人傳說,此坡並不是自然山體土坡,而是一座狗墓,是一位古代帝王為愛犬所建,賜名:葬狗坡。

猴瞎子猜想,那位帝王,想必也是位才智卓絕的奇人。知道一脈兩龍,勢必會引起江山之爭,便發動人力,將狗墓修建呈珠形,卡在裂穀之間。將兩龍隔開,使兩條龍,由凶煞相窺,變成和睦相戲。有這兩條青龍把關,別說是條狗,就算是自己躺在墓中,也是安枕無憂。這座裂穀,因此形成了一個絕佳寶穴,真算是占盡形勢,氣吞萬象。若說真是出自帝王之手,卻是一點都不出人意料。

葬狗坡沒有墓碑,卻有一個祭祀台,離地足有二十米,從那上麵跳下去,必然會直奔九泉。祭祀台上有一隻石狗,臥在坡前。猴瞎子爬上去,抱著石狗頭,準備哭訴一番,不料,剛把耳朵貼在石狗身上,就聽見岩石中傳來陣陣絕望的哭號聲。

猴瞎子猜想,這定是地下冤魂向他索命來了。他走到台邊,看著坡下山路,這山路,盤在葬狗坡前,從形勢上看,有一箭穿心之勢,很明顯,這是條凶路,與葬狗坡風水完全不合。他轉念一想,這葬狗坡本來就是陰宅,這條路,也算是墓葬之路,對活人凶險,實則是庇護死者,比流沙、暗弩來得更加玄妙。猴瞎子暗喜,自己生時榮華,死時有寶地收魂,實在是意料之外,便朝石狗磕了三個響頭。讓他更覺意外的是,頭頂上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一雙眼睛正在石狗後麵看著他。

猴瞎子剛剛站起身來,那物便一躍而起,重重撲到了猴瞎子身上。猴瞎子急忙掐住那物脖子,這才看清楚,原來是隻猴子。可那猴子實在凶猛,出手太快,利爪直逼猴瞎子雙眼。猴瞎子閃躲不及,被那猴子硬生生掏去一隻眼睛。

猴瞎子疼得“哎喲”一聲慘叫,隻覺得臉上熱血橫飛,他掐緊那隻猴子,心中大怒:我本想早點去見閻王,你竟然抓去我的眼睛,叫我如何認得黃泉路?如今,就算死了,也要帶上你,給我做眼睛。於是,他抱緊那隻猴子,縱身跳下祭祀台。

猴瞎子醒來時,按照他的估計,此時站在身邊的,應該是牛頭馬麵、黑白無常。可是,在他驚慌一陣後,卻發現身邊,站著一位中年男人。這是怎麽回事?難道剛才是夢境?猴瞎子用手摸了摸雙眼,身上嚇出一層冷汗,眼睛上分明裹著一層紗布。

中年男人姓蕭,是位古董商人,附近的人都尊稱他為蕭老板。蕭老板其實就是蕭錯的曾祖父,晨練時,看到猴瞎子,摔昏在路上。若不是身下墊著隻猴子,肯定必死無疑。蕭老板見猴瞎子失去一眼,取下他身下的猴眼,給猴瞎子換上。沒想到,那竟是靈猴的眼睛,此猴專吃人眼,換上它的眼睛,別說隔著一層紗布,就算隔座山,也能看得清楚。從此,猴瞎子算是得了慧眼。

聽到自己沒死,猴瞎子喊出了之前無數人喊過,之後還會有無數人要喊的名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個真理,真實地體現在了猴瞎子身上。

猴瞎子在蕭家待了三年,蕭老板幫他收回祖宅,猴瞎子重新坐在自己家的街口。這回的猴瞎子,不僅懂陰陽風水,還有斷石成金、點水成銀的法術。凡他連摸三下的器件,不出三天,準有人去高價收購,哪怕是隻溺器尿壺,也能換些銀兩,這實在是令人極其興奮的事情。

猴瞎子並不是天天在街口摸寶,或是初一,或是十五,或是逢節,或是廟會,時間沒個定數。但去的時候,總是陰陽交接的時候。所以,不管是遠路的,還是近路的,都願意將自家的、親戚的、朋友的陳年舊器拿出來,或是收購來,在三更半夜裏擺在街口,等著瞎子到來。為了讓家裏出件寶物,沒開包袱之前,都要在街口上香、磕頭、祈福,街口香火,十分旺盛。

再往下說,就越發帶有傳奇色彩了。說猴瞎子那隻猴眼睛,白天是黑白眼珠,什麽都看不見。到了晚上,眼珠放綠,連隻螞蟻都能數出幾條腿來。又說猴瞎子,總是出沒在陰陽交替之時,周遭忽明忽暗,影影綽綽,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烏漆麻黑,窮人打燃火石,富人提著燈籠,幽幽晃晃,如同鬼火,人影穿梭停走,飄忽不定。鬼沒半隻,鬼氣先有了。

久而久之,梁上君子、盜墓賊,也匯集此地,脫手一些見不得光的玩意兒,引得陰間神鬼前來追討,前腳買下東西,後腳就又躺回棺材裏,也不足為奇。更有造假者趁黑兜售一些贗品,兩者又都是鬼鬼祟祟。前前後後,總之是離不開“鬼”字。鬼街口,由此得名。

猴瞎子在鬼街口,混了幾年,手裏攢下些錢,蕭老板給他做媒,在葬狗坡附近的耶那村裏,給他說了門親,婚事也是蕭老板一手操辦的。三年後,女人生下一個兒子,不傻,但隻嗬嗬,見誰都嗬嗬。人們都喊他:猴大嗬。

蕭老板去世後,正趕上戰亂,百業蕭條。鬼街口因為有古玩交易,不但沒有衰落,反倒出奇地熱鬧。越來越多的巨商紛紛前來淘寶。很多人家裏的古物賣盡,便想到祖墳裏的陪葬,挖了自家的祖墳,再挖鄰居的祖墳,久而久之形成一個盜掘集團。

再說猴瞎子,年事已高,怕自己哪天去了,猴大嗬沒人照顧。於是,托人給猴大嗬討了房媳婦,沒想到猴大嗬竟晚年得子。猴瞎子給孫子娶了個大名叫:侯玄光,也就是現在的猴渣。

猴渣自幼與猴瞎子相依為命,猴瞎子閑時也傳給猴渣一些陰陽風水和摸寶技術,但摸寶是瞎子才能掌握的鑒寶技術,到猴渣身上卻一無用處。想到一身絕技還未傳給孫子,猴瞎子恨不能將自己的眼睛,塞進猴渣的眼眶裏。於是,他將猴渣托付給蕭戎的兒子蕭明恒照顧,和蕭錯一起學習鑒別古玩。

猴渣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博物館工作,博了兩年,沒博出頭緒,便跟人學拍馬屁傍領導。傍了幾次,太滑,沒傍上,索性辭職,自開爐灶,在鬼街口開了個古玩店,搗鼓些小雜件,玩得自在。

猴渣出了玄光閣後,繞到後街,開出那輛二手老吉普,也許是老吉普款型太老,噪聲太大,也許是猴渣撿漏心虛,總感覺街上不時有狐疑或奇特的目光投向車內,他們或在三輪車裏,或在店鋪門口,或在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