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淒風苦雨的秋晨。四川小三峽上遊二岩峽左近壁山縣東麵,一個鄉村中有一人家。女主人是個少年美貌孀婦,姓秦名淑華,本是江南世族,自幼隨宦入川。嫁夫沈暢是個秀才,家居重慶,人甚風雅,因愛北碚小三峽風景之勝,移居夏溪口附近。當地又名溫泉峽,長河如帶,水清若鏡,風物清美,景甚靈秀。

夫妻二人原甚相得,不料才人天妒,紅顏命薄,淑華花信芳年,丈夫便自病死。生有一子沈煌,年才七歲。家有田園,可收百十擔租糧,本是小康之家,守節撫孤過了幾年,生活也頗安定。

淑華天生麗質,少年孀居,秋月春花,自不免於撫今追昔,悵觸前塵,對影淒涼,衷懷悲苦。這宵早起,見滿地梧葉飄落,昨日秋雨尚還未住,寒風呼呼,吹得敗葉群飛,蕭蕭亂響,天色又極陰晦。因是九月間的天氣,庭欄上幾盆菊花已然開足,正搖曳於風雨之中,雖在淩寒獨做,自負霜華,但是地上已有落英飄墜,好似盛時難繼,一年容易,行入寒冬,彭澤孤芳,難再矜其冷豔,暗忖:“韶光易逝,盛時無多,花猶如此,人何以堪?就算夫妻多情,此時仍在,當此已涼天氣,秋雨秋風,至多噓寒問暖,相對溫存,也隻暫時欣慰,為歡幾何?百年彈指,終歸黃土,還不是個空的?”心念一動,若有所悟。

忽然一陣寒風,夾著一些雨點吹向臉上,淑華當時機伶伶打了個冷戰,覺得翠袖單寒,弱質難禁,正要回房添衣,忽聽一聲“娘呀”。轉身一看,一個短小精悍的幼童兩腳汙泥,衣服也全淋濕,一縱一跳挾著書包,由風雨中歡呼跳躍而來,正是愛子沈煌,不禁又疼又氣,忙迎上前,微慍道:“幺兒剛上書房,怎又回來,又不走幹路?看你這一身,今日天冷,凍出病來,又要娘服侍你。還不換了濕衣濕鞋,暖和一會,快讀書去!”說時伸手要抱。

沈煌忙往後一縱,笑說:“娘莫生氣,兒子沒有逃學,有好多話要和娘說。我想衣鞋反正濕透,何必又把走廊弄髒,累娘打掃?故此冒雨而過。兒子一點不冷,娘莫擔心。

娘愛幹淨,我身上泥水太髒了,這時候不要抱我,請娘拿出衣鞋,就在廊前換上,再教楊媽拿了洗去,免鬧得一房泥水,娘又生氣。芸香這丫頭哪裏去了?由娘一人在此,多悶人呢!”

淑華知愛子素來用功,隻愛習武,時往右鄰小庵,從慧圓女尼師徒偷偷習武,因其從小體弱,自從習武,體力轉強,也就聽之;一聽不是逃學,化慍為喜,再生憐愛,幾次想拉在懷中撫愛,均被縱避,嗔道:“胡說!這大的風口裏脫換衣鞋,不怕傷風受涼麽?”沈煌笑道:“娘莫擔心,兒子不怕冷。我不願把娘房弄髒,繞至楊媽房中去換如何?我有好些話要說呢。”淑華不願沮他孝心,強著一摸,手甚溫暖,笑道:“幺兒既有孝心,不把衣服弄濕多好。”

沈煌拉著母手,邊走邊喜道:“娘不知道,我還沒有顧得說呢。自從娘為我夏天玩水生氣,連河邊都不去了。昨日未下雨,我見到一個怪人,正趕周老師午睡,便跟了他去。那人對我甚好。回來和老師說,老師說那人必是一個異人奇士。他老人家醫道原好,今年清明見娘時還對娘說煌兒體力太差,最好學點武功。娘怕兒子淘氣,和人打架,沒有答應。兒子偷著習武,老師原本知道,一聽那人好些奇處,便令兒子今早前往赴約,先不必對娘說,由老師跟在後麵看明來曆再定,所以今日起得很早。偏生昨日下雨一直未停,已然約定,不能不去,竟是一位有本領的異人。老師跟在後麵,不知怎會被他知道,請到崖洞裏麵談了一陣,老師說我孩兒體弱,母親賢慧貞節,全家隻此一條根,照老師平日診脈,至多活到三十歲,豈不教娘傷心?幸是六陰脈象,雖有鬼脈,井非無救,隻有學習內功,或能保全。一時偏尋不到師父,慧圓師大又不肯多教。難得他有此好心,便命拜他為師,令來稟告。娘說好麽?”

淑華知道教書先生人甚忠誠正直,品學兼優,本是至親好友,愛子從小便他所教,一直未走,因精醫理,常勸自己允許愛子習武,自從丈夫死後,雖因避嫌輕不相見,但他較前格外盡心,當年清明忽令老家人請見,說愛於體弱,習武始能強健,當代物色高人為師等語,照此說法必有原因,笑道:“我兒說話怎的無頭無尾?這大雨天,如何老師會帶你去拜一個生人為師呢?”說時沈煌已把濕衣換掉,投入娘懷。淑華一把摟抱,一麵撫弄他的柔發,笑問經過。

原來沈煌最孝,性又愛武,聰明穎悟。乃師周文麟是個少年名士,與主人夫婦原是好友親戚。沈暢在時見其孤身一人,又是至好,約來家中教讀。沈家搬來不過數年,當地無什親友,書房在前院,和內室隔著兩三層院落,又是習久相安,沈暢死時托妻寄子,令其繼續教讀,並告愛妻,說:“雙方情逾骨肉,你們本是親戚,無須避什瓜李之嫌。”

淑華因和文麟表親,從小一處長大,丈夫為人曠達不羈,死前屢次示意,勸令改嫁,聞言領會,愧憤交集,因丈夫垂危之際,不便和他爭吵,滿擬丈夫死後,便請文麟辭館回去,不料文麟並無去誌,而愛子對於師父情分甚厚,又不肯舍,再者雙方世戚之誼,文麟家世江南,從小隨父宦遊,孤身一人,無家可歸,也不好意思示意令走,始而因循不決,未後看出師徒二人均不舍分離,老師不特未負亡友之托,教學盡心,人更端正,以前丈夫在日,幾於無日不見,葬後兩三年中,共隻每年三節和清明見上一麵,神態詞色比起丈夫在日還要莊重守禮,由此習與相安。文麟對他母子關心維護真是無微不至,但在表麵上卻絲毫不露出一些痕跡來。因文麟少年英俊,飽學聰明,教學全重實際,不似尋常村學究一味嚴苛讀死書,師徒二人常時攜手出遊。

這日沈煌見師午睡,偶往門外閑立,看見一夥人圍著一人正在爭吵,過去一看,乃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地上散碎好些雞蛋,滿地卵黃流溢;旁邊一個鄉下人,正與這個少年爭吵。原來鄉人向三挑著一擔雞蛋路過當地,被少年喚住,講好三文錢兩個。因向三欺負少年外鄉人,多賣了半文錢,一口話又不甚中聽,少年說要過數,卻嫌地上太髒。恰巧街旁有一大石鼓,令向三用雙手圍成一圈,把雞蛋放在圈內,以防滑落。少年手法極快,一會工夫堆成一座兩尺來高蛋塔,最奇是由底層到頂全是尖頭向上,個個直立。堆成以後雖是好看,但是石鼓當中高圓,本來就擺不平,全仗向三兩手環繞圍護,再是這等寶塔形堆法,休說鬆手,稍微一動便要滑落打碎,少年事前又曾聲明:“蛋是在你手內,滑跌不管,不然我來也行。”向三人最刁狡,恐少年失手,更沒料擺得那快那好,匆促之間,隻聽少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亂數,記得少數了五個,於是起了爭執。

少年本是有心戲弄,雙方爭吵,不免延挨。那石鼓離地高約二尺,向三人矮,半蹲地上,時候一久便覺腰酸腿疼,兩膀酸麻,偏又把話說僵,雙方都不輸那口氣,吵著吵著,一不留神滑墜了好幾個。少年笑說:“他是瞞心昧己的報應。”向三越發有氣,一著急又打碎了好幾個。明見少年好些異處,終不覺悟,妄想欺生,先假答應有一個算一個,重往籮中數回,等到數完,連碎蛋也在其內。

少年笑說:“蛋是你自己打碎,與我無幹。”向三還待動蠻,後來旁人看了不平,說他不應欺生。向三力爭:“少年鬧鬼,故意捉弄,非賠不可。”

旁觀的人均知向三蠻野,不可理喻,動輒與人行凶拚命,改勸少年:“出門人哪裏不用錢,何苦與他一般見識?”少年笑說:“天下事須講情理。他多賣了我的錢,還要訛人。我如依他,情理難容!他共打碎了十一個蛋,我照數賠,下餘的我不要,我別處買去如何?”向三聞言,知道弄巧成拙,這一挑好幾百個雞蛋,少說也要五天才能賣完,哪找這樣好主顧?無奈話已說滿,拉不回來,不由怒火上撞,眾目之下,惱羞成怒,順手抄起扁擔,口中怒喝:“我被你耽誤了一早晨,如不遇你,蛋早賣光,講好價錢,如何不要!不錯,價錢賣得貴,是你自己願意。趁早錢貨兩交,少一個也不行!”

少年見他氣勢洶洶,把眼一翻,冷笑道:“你這廝如此凶橫,莫非還敢打人?常言道好買好賣,生意不成仁義在。照你這樣蠻不講理,我連蛋價都不賠,倒看看你有什方法,敢把我怎樣!”向三見少年連破蛋也不賠,怒喝:“野狗,我與你拚了!”說罷,揚起扁擔,照頭便打。沈煌恰由人叢中擠進,旁觀諸人因向三是個地痞,發起蠻來,專一尋人拚命,什麽事都幹得出,恐受誤傷,紛紛閃避。沈煌見那少年貌相清秀,九月間的天氣,穿著一件青布單衫,雖然;日得都褪了色,但極幹淨,站在向三對麵,扁擔正在下落,也未躲閃;心中不平,待要縱身攔架。

向三忽然身子往後一仰,倒跌下去,因是用力大猛,扁擔打離少年肩頭不過寸許,忽然往後仰跌,前麵打空,竟將臂骨錯脫了筍,奇痛徹骨,強自掙起,再想打入,已痛得不由自主,隻不輸口,仍自喝罵:“野狗你敢打人!個老子和你衙門口講理去。”說罷,坐在石鼓上麵,左手托著右膀,向觀眾說:“哪位老哥代我把家裏人找一個來,或是往王茶館送個信,說我被外鄉野狗打傷,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少年笑道:

“諸位俱都在場,我動手沒有,這廝無故行凶,自己遭了報應,打人不成,反跌一跤。

這不比破雞蛋,也要借此訛詐,當真外鄉人好欺的麽?”說時,向三已痛得臉都變色,頭上直冒熱汗。

眾人知向三慣打死架,今日不知何故,打人不成,跌了一跤,更不再打,反去一旁坐下,口中喝罵,麵色又是那樣難看,俱都奇怪,因都眼見他行凶欺生,又知向家弟兄三人皆非善良,乃兄向二更是力大凶橫,茶館中還有一些同黨,無一好惹,因抱不平,誰也不肯代他送信叫人。向三見無一人應聲,怒罵道:“人不親,土還親。我受了外人欺負,你們不肯代我打這野狗,連送個信都無人去,過天找你們算賬!”

眾人都是本份鄉民,見他遷怒,惟恐結怨,當時散去一大半,隻有四五個膽大的旁觀未走。內中一人心中不忿,冷笑問道:“向老三,人家好好立在那裏,何嚐動手?你不服氣,和他打架,亂怪人做什?”向三怒道:“這野狗不知用什方法將我打跌,你沒見我右膀都脫節了麽?”沈煌聞言,見向三右臂空著一段,才知環骨已脫,忍不住插口道:“你明是自己用力大猛,人未打成,反把臂骨脫節,怪得誰來?”

明時官紳權重,當地又是一個山村小鎮,俱知沈氏官宦人家,西席先生也是個秀才,淑華雖是孀居,時有官家親戚往來,又有家業,待人甚厚,不時周濟窮苦,頗得眾心,鎮上人民,對於沈氏全家均極敬重。向三見是沈煌,忙道:“小相公,方才你沒有來,莫聽一麵之詞。請你打發一個書僮,代我去喚個人如何?”沈煌方要罵他幾句,想起母親不許惹事的話,強行忍住,笑道:“向三不要說了。你這雞蛋,人家不要,本來是你無理。不必蠻來,我給你幾個錢,各自醫傷去吧。”說罷,便把上月過節所得的半兩小錠取出遞過。向三聽沈煌說他,本自不忿,見了銀子,立改麵容,忍痛答道:“小相公吩咐,怎敢不聽:隻太便宜了這野狗。”沈煌忍不住怒道:“你再罵人,我不管了!”

向三諾諾連聲,正要二次托人往尋家人來挑雞蛋回去,忽見一個壯漢,腰間掖著板斧,身後隨著四五個短衣壯漢,如飛跑來。那壯漢才近前,便朝少年怒喝:“是你這野狗打傷我老三的麽?”少年始終立在一旁,目注沈煌,上下打量,見人尋鬥,直當未見。

向三見向二帶了同黨趕到,凶威重犯,接口怒喝:“正是這野狗!不過方才沈家小相公已代出銀子了結,隻叫他賠禮服輸,過一天再收拾他。”

沈煌原認得這班地痞,新近又從慧圓老尼習武,膽力均壯,並未把來人放在眼裏,一見向二指手畫腳恃眾欺人,不等向三說完,伸手便朝少年抓去,不由激怒,大喝:

“你敢倚眾行凶!”隨說,縱身一躍,朝向二撲去,待要架開。向二手剛往前一伸,瞥見沈煌躍將過來,恐將官家公子打傷,待要縮手退回,不料迎麵來了一股疾風,隨人撲到,手被沈煌擋了一下,雖覺人小力大還不怎樣,那股疾風卻禁不住,當時撞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在地,不禁大驚;眾目之下,愧憤交集,隻當沈煌所為,怒問:“小相公,如何幫著外人打我?”沈煌喝道:“什麽外人內人!我也不是打你,你兄弟和人動蠻欺生,旁人全都看見,我已出頭和解,還給了半兩銀子,你也不問一聲,便倚眾行凶,是何道理?”

同來四壯漢多受過沈家的好處,見沈煌出頭,知他年紀雖輕,手頭大方,常隨先生同出遊山,隻遇窮人,定必周濟,均想討好,又見向三得了半錠銀子,口風已轉,立即乘機勸解。向二沒料到沈煌小小年紀,神力驚人,吃他這風力一撞,事後前胸還在痛脹,見同黨解勸,就勢下台,強笑道:“既然小相公出頭,賞了銀子,我們都是苦人,自無話說。小相公竟有這大氣力,改日再登門賠禮吧。”說罷便過去挑雞蛋。向二想扶向三回去,手剛一伸,“噯呀”一聲,人已痛暈過去。原來向三脫節時久,臂已痛麻,吃向二無意中一拉,再也禁受不住,當時痛徹心肺,暈死過去。

向大也自得信趕來,問知前事,見少年仍站一旁,微笑未走。向大年畢竟長了幾歲年紀,久跑江湖,見多識廣,心想臂骨脫環常有的事,傷勢如何這等重法?越想越怪,忽然走向少年身前,賠著笑臉,深施一禮道:“我這老三性氣不好,相公不要和他一般見識……”話未說完,向三也自痛醒過來。少年笑道:“眾目之下,他自行凶打人,脫力傷骨,我不曾動手,與我何幹?”向大見話說不進去,轉求沈煌道:“我兄弟自己不好,有眼無珠,得罪這位相公。如今人雖醒轉,恐成殘廢。求相公講個人情,將他醫好,感謝不盡。”

沈煌也是覺出少年奇怪,尤其是方才招架向二時,似有一股大力隨同自己朝前撲去,向二立時倒地,自己因從側麵縱起,也幾乎被那風力撞歪,可是當日並沒有風,左近樹葉均未搖動,少年又始終不言不走,好些可疑,早想上前請教,因眾地痞相繼趕來,未得其便,聞言猛觸靈機,忙走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一拱,笑道:“先生不值與小人生氣,饒了他吧。”

少年笑道:“我今日要買千把個雞蛋應用,因他蛋好,本想全照顧他,誰知他凶橫欺生,自遭報應。我雖不曾動手,卻會醫傷。還有他兄腰插利斧,聚眾行凶,你因近日習武,功力大增,無意中也將他撞傷,如不及早醫治,歸必吐血而亡。他們連你這個小孩也打不過,還敢欺人,豈非作死?你伸手打這石鼓一掌,他們就知道厲害了。”沈煌自知體力微弱,練了一年武,比前自是健強,那方圓二尺的石鼓如何能夠打碎?聞言自是不信。

少年微笑走過,先朝向二前胸揉了幾下。向二便覺手按之處奇熱異常,胸前立時舒服,不再脹痛,才知少年是個異人,詞色立轉恭順。少年笑對向三道:“以後須要改過。

照此行為,必有報應。今日幸而遇我,如是別人,你便不死,也成殘廢了。”隨說,手拉右膀往上一托,同時拍了一下,再一揉按,向三剛覺奇痛,疼得怪叫,滿頭熱汗中,人已複原,隻是臂膀有些酸麻。少年說:“少時就好。”隨令沈煌用手擊石。

沈煌越想越怪,姑照所說,伸手朝那石鼓打去。暗覷少年動作;因知石鼓堅強,恐手打痛,這一掌隻用了六成力。手打下時,耳聽少年喝得一個“好”字,那方圓二三尺的整塊青石竟應手立碎,打裂兩半,偷覷少年喝時手朝石鼓指了一下、,別無異狀,便留了心。向氏弟兄和旁觀諸人見他如此神力,俱都大驚,稱讚不少年笑道:“我就住在西麵崖洞以內,本來采買雞蛋,隻你從此學為好人,蛋仍賣我,價錢不拘。隻我那地方,除這小孩外誰都不許上門。如願賣時,可將蛋與我送到洞外樹林之內,蛋簍一起算錢好了。”沈煌乘機接口道:“向三,這位相公無論是買多少雞蛋,明早都向我家門房取錢,不許再收了。”向三此時凶焰盡斂,諾諾連聲。

少年並不謙謝,隻對沈煌笑道:“你這小孩甚好,承你的情。明日一早到我那裏,送你幾個果子吃吧,”沈煌知道少年不願人多,笑說:“事情已完,向三還不快挑擔去!

這位相公愛清靜,大家也該散了。”眾人聞言,俱都散去。

少年剛走,忽由樹後閃出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紅臉牧童,貌像甚是醜怪,輕悄悄由道旁樹後閃出,朝少年尾隨下去。沈煌見了心中一動,暗忖:“老師常說,異人行跡多半隱秘,這人好些奇怪,方才也忘了請問名姓,我何不也尾隨下去?”心中一動,立時跟在後麵。

一會,少年走進前麵樹林,牧童剛跟進去。沈煌還未走到麵前,人影一-晃,迎麵撞來,連忙縱避,定睛一看,正是先前所見紅臉牧童,好似被那少年由林內甩將出來,眼看跌倒,忽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立定,又往林中跑進,剛一人林又被甩出。沈煌知是少年所為,不敢冒失走進,便在一旁觀看。見牧童二次落地仍未跌倒,人也越甩越遠,接連三四次過去,看出那牧童並未練過武功,身手卻極矯健,好似出於天生神態,連甩七八次,依然猛進不已,未一次甩得更遠,險些跌倒,沈煌忍不住失聲一笑。

牧童因被異人甩得昏頭脹腦,本就情急,立時惱羞成怒,大喝一聲,惡狠狠朝沈煌猛撲過來。舉手就抓。沈煌見那牧童生得異相,本就有些喜愛,見他不間情由動手就打,一麵縱身閃避,口中喝道:“你這放牛娃,我又沒有惹你,有話好說,無故打人做啥子?”牧童見沈煌縱開,口中怒喝:“你敢笑我,我就打你!”聲到人到,二次追撲過來,接連幾次,俱因沈煌身法靈巧,縱躍輕靈,不曾撲中,越發暴怒,來勢更急。

沈煌因奉母命不許與人打架,本來不想動手,連讓幾次之後,見那牧童身法輕快,猛撲不休,不由氣往上撞,方喝:“該死放牛娃!你怎不知好歹,當我怕你不成?”牧童忽似有什警覺,口喝:“你等一會!我去看過再來問你。”說罷不俟答言,掉頭便往林中縱去,不多一會,重又怒吼而出,朝沈煌撲去。沈煌也正往林中走進,一見牧童飛步縱來,忙往側一閃,暗忖:“這廝,不知進退,不如給他一點苦吃……”心方尋思,牧童也正回身撲到。這時已有好幾個人由遠處山坡上望見,趕來觀鬥,好似怕那牧童,俱都不敢走近,隻作旁觀不發一言,眼看二人打在一起。

沈煌見牧童來勢大猛,知其力大,便照慧圓老尼所傳掌法,避開正麵,左手反腕一擋,覺得對方手臂堅如鋼鐵,撞得生疼,幸而近從老尼習武,知道卸他用力之法,避實就虛,沒和勁硬碰,否則這一下先吃不住,不禁大驚。正待變招應敵,忽聽遠遠有一婦人急喊:“龍子,你這該死的東西,又在外頭打架惹禍,還不快跟我滾回來!”

牧童聞聲,立時變色,停手說道:“你不許和我娘說我打你。”說罷轉身就跑,隨見一中年衰病的貧婦,拿著一根拐杖,搖晃著病軀,喘籲籲趕來。牧童慌不迭跑近前去,剛笑喊:“娘,我和人家鬧著玩的,不是真打……”話未說完,貧婦已持杖打下。牧童連挨了好幾下,始終賠著一張笑臉,不住低聲求告:“娘莫生氣,讓別人代娘打我吧。”

貧婦打了幾下也自力竭,坐在樹樁上直喘。牧童滿麵惶急,近前跪下,抱著貧婦,哀求息怒。

沈煌見那牧童競知孝母,大為感動,當時轉怒為笑,走近前去待要勸解。貧婦正朝牧童淒聲罵道:“你這該死不孝畜生!整天打架惹事,好容易才安靜了三個月,又出闖禍。你知沈家少爺的娘是我母子的恩人麽?沈夫人守節撫孤,就這一條根,再說他是什麽人家,你和人家提鞋都不配,也敢動手麽?我如晚來一步,你把他打壞了怎好?恩將仇報,也對不起人呀。”說時,見沈煌走來,連忙起立,便要下拜。

沈煌聽出貧婦乃去年母親聽說她守節撫孤,身染重病,命人延醫救治,並貼銀兩使其度日的那狄玉珍,本是武官之女,父因革職流落在此,玉珍忽然無夫而孕,生一怪胎。

初懷孕時,因老母拷問,為明心跡,曾由乃母請一穩婆,約了近鄰婦女查驗女貞,實是處女,那怪胎又懷達四年之久方始降生,才息了浮言,曾夢神龍投胎,取名龍於,由此守貞不嫁,想撫孤兒成立,不料龍子大來頑皮異常,今日竟會與之巧遇,憐其生具至性,乃母又是病軀,忙閃一旁,攔道:“狄大娘不必多禮,無須氣急,龍子委實和我打著玩的,是我逼他動手,與他無幹。”

玉珍淒然答道:“我知少爺母子均是善人,我自家生的孽種,還看不出他的行為?

今天本定和他拚命,率性死在這孽種的麵前,耳不見,心不煩,免得闖禍累我,少爺既然大量,幫他說話,姑且饒他這一回。”說著隨喚龍子:“該遭雷打的東西,還不與沈少爺磕頭賠禮,還要我打你麽!”龍子慌道:“娘隻要不生氣,教我怎麽做都行。”隨朝沈煌叩拜。沈煌忙說:“不要這樣。”伸手一拉,龍子竟和生了根一般,並未拉起,才知天生神力,越發喜愛,強拉不起,隻得陪同跪拜。龍子大喜道:“你這人真好,從此服你,教我哪去都行。”隨同起立。沈煌道:“我知大娘寒苦,明日可叫令郎到我家去一趟,我娘要見他呢。”玉珍連忙應諾說:“明日母子同去拜見夫人。”

沈煌越看龍子越投機,又向玉珍笑道:“我二人不會再打,大娘請回,讓龍子和我談一會如何?”玉珍也知愛子說話永無更改,對於沈煌隻有感激,不會有事,便囑咐了幾句,令少時陪送少爺回去。龍子笑道:“娘病未好,又為兒子生氣,怕走不動。娘坐一會,我陪少爺到樹林裏去就來。”玉珍不肯。沈煌笑說:“這樣更好,龍子孝心,依了他吧。這裏人多,我和他到林內說幾句話就來。”說罷,同往林中走進。

到了裏麵,龍子開口先問:“少爺是否為我師父不肯收我做徒弟,甩了幾次的原故?”沈煌看出他表麵粗野心甚靈敏,點頭笑問:“異人是何名姓來曆?林盡頭是大片危崖河溝,並無出路,如何不見?”

龍子笑答:“你說那位異人,便是我想拜的師父。他姓簡,不是本地人,今年共來過兩次。第一次遇見他時正下大雪。他由雪上走過,會沒有一個腳印,我已奇怪。不久雪住,我正牽牛由此經過,他在前麵,忽然對麵瘋牛朝他撞去,吃他一伸手便將牛角抓住,也沒見用什大力,輕輕往側一甩,牛便橫跌在地,爬不起來。他走過去,朝牛頭上胸前按了兩下,牛便乖乖起立,和好的一樣。我越看越怪,自負力大,還不十分信服,故意撞了他三次。頭兩次和撞在山上一樣,動也未動,因被他笑罵了幾句,心中有氣,連撞帶抓,吃他一揚手,我便跌出好幾丈,這才想要拜師。他說我不該無禮,先不肯收,罵了兩句,轉身就走,我追進樹林,隻一晃便沒有影子,由此不見。第二次再遇,他住在那旁崖洞內,我在洞前跪求了半天,也未答應。最後和他苦纏,求告不已,他說越是這樣越可恨,收徒不難,問我可能離母出家。我自不舍親娘,娘又多病,如何離開?何人服侍?再三跪求,除離開我娘而外,怎麽都行。他笑說時機一到自會收我,此時不行。

我因他老人家行蹤不定,走得又快,稍一轉眼人便不見,心正著急,怕他走去,今日發現他和向二痞子爭執,本來也想出手,因師父說過,不願收我就是防我不聽他話打架闖禍,不敢妄動,正躲樹後生幹氣,打算明日打他痞子一頓,你便出頭。後來我追師父人林,他說我不該生心打人,不收我這樣人做徒弟了。我一著急便撲近身去,被他甩出林外。幾次過後,我正頭昏眼花,心中發急,當你笑我,才想打你出氣。又想師父尚在林內,此舉他必不快,趕進一看,人已不在,越**急,恨你誤了我事,二次和你動手,娘便走來。”

沈煌聽完前事,同往崖洞一看,異人不在,洞中隻有一張竹榻和些破書用具,原是一個年老苦人老朱所居,借與異人暫住。老朱孤身一人甚是寒苦,也是去年冬天巧遇異人,送了他二十兩銀子,向其借住,崖洞共是兩層,異人住在內層一間,方才回來就叫老朱:“少時有人尋我,命其明早來見,隻在已時以前均可。”

沈煌大喜,便約龍子明日同來拜見。龍子笑答:“師父所說那人決不是我。他老人家脾氣古怪,莫要為我,連你也見不到。還是由你自來,我守在外麵,等你見過師父,我再跪門求見,才免兩誤。”沈煌依言約好,一同回去,龍子扶了乃母玉珍回去。

沈煌到家,和老師周文麟一說。文麟料知異人,約定同去,命先隱秘,暫時不要提起。次早天雨,文麟師徒同往,到後,先令沈煌求見。異人竟知文麟同來,令其入見,老朱恰巧離開。互一問訊,才知異人名叫簡冰如,向居峨眉後山凝碧崖,為了當地溫泉旁邊山夾縫裏隱伏著一條毒蟲,每逢子午二時向外噴毒。龍子之母去年重病,便為無心路過染了毒氣,幸而不重,才得免死。現已備齊雞蛋,防驚俗人耳目,十五子夜天晴月明,當往溫泉誘那毒蟲出洞,除此未來隱患。文麟隨向他請求收沈煌為徒。冰如笑答:

“此子和狄龍子都是至性過人,此子人更溫和,不似龍子天生異稟性情猛烈。賢師徒請先回去,等我除害之後再行傳授。此時龍子已早到來,冒著大雨守在崖旁樹林之內。尚要磨他的火性,遇時不可理睬,我自有道理。”文麟師徒謝諾,隨行拜師之禮。

沈煌自是高興,冒雨回家。文麟因其冒雨往來,周身淋濕,令告乃母,放半天學,入內更衣,以免受寒,並說文麟也曾學過武功,雖不高明,卻知對方深淺,又擅醫道與風鑒之學,看出簡冰如是個隱跡風塵的異人,沈煌又是六陰脈象,除非煉就內功不能永年,且喜有此遇合,得拜異人為師,實是天憐苦節。今日匆匆,未與簡師長談,後夜十五月明,欲往溫泉觀其除害,並加傳授,務令沈煌隨同前去。簡師家居峨眉後山,不久必歸,如令隨往,不可姑息。文麟願陪同去,以便文武兼習,不致荒廢學業。

淑華聽愛子說完前事,又是喜歡又是感動,歎了口氣,苦笑道:“幺兒,可對老師去說,我母子深感他的高義,蒙他關心,無不遵命。孀居未得當見,等快起身,再向他謝罪。”沈煌忙問,“娘為何又傷心呢?”淑華苦笑答道:“不要和老師說去。”沈煌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