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塵大師仿佛陷入往事的沉思之中,李臻和酒誌不敢驚擾,隻能乖乖坐在一旁。

不知過了多久,忘塵大師從回憶中驚醒,他歉然笑了笑,對兩人道:“我教你們習武讀書多年,但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們,習武其實為下品。”

“大師的意思是說,讀書才為上品嗎?”李臻問道。

忘塵大師還是搖了搖頭,“天下讀書人何其之多,難道都為上品?在我看來,讀書不過是中品罷了,真正的上品是這裏。”

忘塵大師指了指自己的頭,“謀略才是上品,你們記住了,善謀者製人,善武者製於人。”

李臻能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他默默點了點頭,他聽出今天大師似乎在交代什麽,令他心中有種不安的感覺。

忘塵大師看出了李臻的擔心,又緩緩道:“你們來得正好,我也想請人去找你們來,我想說一件事,過些日子,我打算去中原雲遊,這可能是我此生最後一次雲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或許回來,或許也回不了。”

李臻急道:“弟子願侍奉大師雲遊!”

“我也去!”酒誌也急道。

忘塵大師笑了笑,“我會帶幾個小僧一起去,你們跟我走,反而會影響我修行,你們的孝心我領了,但不用你們跟隨。”

李臻半晌道:“希望大師能早日歸來!”

忘塵大師點點頭,從身後的箱子裏取出幾柄飛刀,遞給酒誌,“這是我閑來無事打造的飛刀,送給你!”

酒誌大喜,“多謝大師!”

“去外麵試試刀吧!順便去寺外竹林給我尋一根竹子,適合做拐杖那種,去吧!”

酒誌起身快步去了。

忘塵大師這才指了指門,李臻會意,過去把門關上。

“坐下,我要和你說幾句話!”

李臻默默在大師麵前坐下,忘塵大師這才注視他道:“剛才我說得上中下品,你記住了嗎?”

“弟子記住了!”

“你要牢牢記住,那是我最後教你的東西,學武可以,但不要癡迷,讀書不錯,也不能忘身,這是我一輩子的教訓,等我醒悟到善謀才是立業上品時,已經晚了。”

李臻終於忍不住道:“弟子希望大師能再多說一點。”

忘塵大師沉思片刻又道:“我年輕時習武寫詩,沉溺於縱橫之學,但報國無門,身世坎坷,直到光宅元年發生一件大事後我才幡然醒悟,投身佛門。

慶幸的是,我不僅在佛門中得到寧靜,也收了你們幾人為弟子,令我此生無憾,但我不希望你再走我失敗的老路,我希望你能做一番事業,為大唐做一番事業,為我完成此生最大遺憾。”

說到這,忘塵大師又歎了口氣,“武氏篡位,我與徐敬業奮而起兵,傳檄討逆,希望能重振大唐江山,怎奈兵微將少,不幸失敗,我逃脫了追捕,可天下之大,卻無處立身,才被迫遠避邊疆,遁入空門,至今已有十年,人人都稱我為高僧,可我卻沒有高僧的修為,爭勝俗心依舊,執迷不悟,說起來慚愧!”

李臻知道他師父是誰了,那篇傳頌千古的檄文,他前世還曾背誦過,他心中激動,連忙拜倒,“弟子明白了!”

忘塵大師微微一笑,“你明白就好,但希望你把師父的秘密也藏在心中。”

“弟子不會告訴任何人。”

忘塵大師從箱子裏取出一柄造型古樸長劍,吹去上麵的灰塵,摩挲良久,仿佛還在體會這柄劍的往事,他最後把劍遞給了李臻。

“這柄劍曾經叫做定唐劍,是太宗皇帝賜給英國公的佩劍,又傳到他孫子徐敬業手中,我和徐敬業起兵時,他把這柄劍贈給了我,我放在箱底快十年了,現在我正式轉贈給你,希望你能不辜負這柄劍,終於有一天能重定大唐,為師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李臻恭恭敬敬接過了這柄劍,“弟子牢記師恩,絕不辜負大師對弟子的教誨。”

忘塵大師輕輕撫摸他的頭笑道:“癡兒,有緣而聚,緣盡而散,就如白雲蒼狗,世間無常,若你將來有機會,可去婺州義烏縣雙林禪寺,或許我們還有一麵之緣。”

……

雖然明知師父一去不會再回,但李臻也沒有太多傷感,他本來就是兩世為人,對離散看得比任何人都更深透。

況且他也要快離開敦煌了,又有什麽必要為親友離開敦煌而傷感?

倒是酒誌始終沒有明白師父外出雲遊不過是安慰他們的借口,他還在為師父給他的幾把飛刀興奮不已。

兩人離開了大雲寺,便向不遠處的莫高窟而來,莫高窟是敦煌城的聖地,已曆經了數百年風雨,到中唐時才剛剛進入興盛時期。

莫高窟前長滿了大片的胡楊和紅柳,甘泉水從高高的斷崖前緩緩流過,時值春天,這裏鶯飛草長,綠意盎然,一座座寺廟的金頂掩映在綠樹紅柳之中。

莫高窟是在一片斷崖石壁上開鑿的佛教洞窟,已有大大小小數百個佛窟,但畢竟石壁麵積有限,不是誰都能在石壁上開窟立佛,石壁和土地一樣,也各有歸屬。

目前,大部分岩壁都歸屬於各大寺院,還有少數被敦煌的名門大戶擁有,這些都有官府的立據,可以轉讓買賣,不過買賣石壁對佛不夠虔誠,更多是世代傳承。

李臻也有一麵石壁,位於莫高窟北麵,占地頗大,是他祖父李丹平去世後傳給他,最早曾屬於敦煌李氏,由李氏分家產時給了李丹平。

李丹平虔誠向佛,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開鑿一口佛窟,寄托他對佛教的向往,但開鑿佛窟耗費極大,李丹平一生清貧,根本無力開鑿佛窟,他便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身上。

李臻雖然不像祖父那樣虔誠向佛,但祖父的遺願他有義務完成,這也是他的心願。

“老李,我去找小細,你去不去啊!”酒誌急於向小細炫耀他的馬,心急火燎地問道。

“我要去給阿嬸送藥,你先去吧!”

“那我先去了。”

酒誌調轉馬頭向南麵衝去,小細的父親現在在南麵石窟幹活,小細也應該在那裏。

李臻則催馬來到了甘泉水北岸的禮佛台,遠遠看見十幾個老婦人在佛台上焚香跪拜,這些女人都是敦煌女人會的成員。

所謂女人會就是由一些無兒無女的寡婦組成,有專門的機構和執事,寡婦們生前給女人會交納會費,死後女人會替她們辦理喪事,頗有點像後世的人壽保險。

女人會還會定期組織寡婦們參加各種活動,禮佛就是其中之一。

孟氏也是女人會的成員,不過她並不符合女人會的條件,她雖然是寡婦,卻有兒子,她每年要向女人會交納一筆不菲的費用。

這讓媳婦李泉很不滿,孟氏死後當然是兒子兒媳給她操辦喪事,與女人會何幹?

婆媳在爭吵幾次後,李泉看在丈夫的麵上也懶得管她了,反正壽昌縣的幾間草屋也賣了,就讓她用賣草屋的錢交會費去。

不過孟氏雖然每年白給女人會交錢,但也不能提高她在女人會中地位,她在會中的地位很低,被很多人瞧不起。

一方麵固然是因為她兒子沒有什麽出息,但更重要是她們家明明有一塊石壁,卻沒能在莫高窟內建造佛窟,這就說明她家窮,沒有錢造佛窟,讓無錢卻又勢利的寡婦們著實瞧不起她。

孟氏為此很生兒媳李泉的氣,她認為李泉每年花大量的錢給自己的弟弟去讀書習武,所以他們家才窮,沒有錢修建佛窟。

這就是婆媳關係緊張的根源。

“阿嬸,姊姊讓我來給你送藥。”李臻笑著把藥遞給了孟氏。

孟氏瞥了一眼藥包,她感覺很多姐妹都在看著她,她頓時臉一沉,冷冷道:“我明天就回去了,誰讓她送藥,難道我不知道嗎?”

李臻有些尷尬,這老女人畢竟是他大姊的婆婆,關係特殊,他隻得笑了笑,把藥放在一旁,“阿嬸忙吧!我先走了。”

他輕輕一縱身,從高高的禮佛台上跳了下去,這一躍身姿瀟灑,可惜沒有被傾慕他的敦煌少女們看見,卻引來了一群老婦人的議論。

“聽說學武很花錢的,要一直買藥不斷,那種藥可昂貴了,隻有有錢人家子弟才買得起。”

“就是啊!家境也不富裕,幹嘛要去學武,佛奴辛辛苦苦掙錢,卻養了小舅子,哎,孟嫂可憐啊!白生了一個兒子。”

沒有兒子的女人們越說越起勁,孟氏的臉色愈加陰沉,幾乎要刮起了雷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