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光大亮。

數量龐大的流民順著江岸緩緩遷徙著,隨著火辣辣的太陽,衣不蔽體、瘦骨嶙峋、兩眼呆直的人群中,不時倒下那麽一兩個。

鍾吾古地的天氣不是一道一府的說法,而是一刻又一刻的反季節性變化。

比如,二三月份的時候,黑山山頂岩漿噴發,天氣並沒有從驟冷變成驟熱,而是從驟冷變成冰天雪地,一直延續過了夏季。

更奇異的是,夏日氣候並沒有消失,反而與秋景混雜在一起,這一方麵造成了秋風蕭瑟、萬植凋謝的景色,另一方麵,炎陽似火,驕橫天際,像是三伏天騎著秋老虎來了。

這般天氣在關外出現的較多,而且與這種詭異天氣同時出現的怪物,稱之為煞神。

城主府中,一幹官吏正在苦勸腦子隻有一根筋,又不知發什麽瘋的城主。

“大人,萬萬放不得糧啊,這些災民就跟蝗蟲一般,來多少吃多少,我黑山城雖然富裕,但邊郡三征之後,府庫裏就隻剩耗子了,便是我等吏員,如今也都是半饑不飽,勉強領一些栗米度日。”

圓圓臉的胖城主摸著下巴,裝作一副能聽懂的樣子,‘唔唔唔’的點頭,然後問:“窮人沒錢了,咱們也沒錢了,那咱們日後吃誰的,喝誰的?”

眾人沉默。

“現在城中誰有錢?”

“這——”最終還是一位老吏員開了口,道:“現在最有錢的,一是邊軍,這咱們不去說它,第二個嘛,便是依附邊軍,吞噬一眾小豪強做大的四大家族,這個,也不是咱們能應付的,剩下的,便是當年的李府李半城,隻不過這李伏威死後,李家又出了個李攝……”

“李攝在城裏嗎?”城主好奇問。

“李將軍領兵在外,自然是不在。”

“人不在怕什麽,就抄他家!”

一幹官吏大吃一驚,勸的勸,威脅的威脅,甚至於當場通風報信的也不是沒有。

胖城主被一群人的猙獰麵孔嚇了一大跳,訥訥道:“那不抄便不抄吧。”

“城主英明!”眾人讚服。

“不過你們得把守將大哥朱遠聰叫回來,”城主兩根大拇指委屈的轉著,“開會之前,他已經帶著人馬去了。”

眾人瞠目結舌,場上數十人,居然無一人說話。

“要不,這糧食,就算咱借的?”城主瞪著純真的眼珠,試探性的問。

過了許久,一位厚道的老吏才歎了口氣,道:“趕緊通知虞道長吧,相信以道長的神通,這次也一定能保住城主的小命。”

城主撓了撓腦門,數著手指道:“道長一大早就出去了,據說是去還別人人情,哦對了,**童子也去了。”

……

“嗬,敢抄咱們李家,這小鬼頭還真是好大的狗膽!是不是那位置坐久了?真就以為自己不是傀儡了?”

一炷香後,剛剛還在城主府開會的官吏們,至少有一半跪在趙黑麵前顫顫發抖,這老貨一臉詫異,就像是看到一隻螞蟻在向大象發起挑戰。

“那他朱元聰的黑山精兵呢,嗬,老奴倒是好奇,這四條腿的速度還比不上兩條腿的官兒?這年頭畜生還比不上人了?”

朱元聰的表弟朱紹連忙低頭道,“老總管放心,我家大哥一得到這個消息,便就立馬回報給白夫人,夫人說讓他帶著騎兵到城外溜達溜達,做個樣子就行了。”

趙黑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陰森森的一笑道:“那是自然,朱將軍的五房妻妾,四房都是夫人出的嫁妝,你們朱家從東街的屠戶走到如今,置辦的宅子、田地、油行買賣、酒水生意,甚至還有遠到寧海府的綢緞生意,哪一項不是我們李府的幫襯,我們可是一條線的螞蚱,對吧,朱秀才。”

朱紹跪地,渾身發抖,連聲稱是。

“既然咱們這位城主隻是開了一個玩笑,那咱們樂一樂便行了,沒必要當真,更沒必要當回事,回去吧,李府相信你們的忠誠。”

一幹人等如蒙大赦,紛紛躬身告辭,態度之恭順,像一條條訓練好的忠犬。

趙黑一身如往常一般的大黑袍子,手縮在袖子中,身子半躬,麵色發青,陰氣森森,看上去就像是守義莊的看門老頭,來回的踱步。

“黑伯,這有什麽好擔心的,你若是怕那白癡城主壞事,給我半個時辰,我這就過去宰了他,當初姐夫留著這憨貨,不就是為了讓其頂城主之名,自取城主之實嘛。”

白六四一邊調戲著李府的丫鬟,把丫鬟們的調戲的麵色緋紅,一邊滿不在乎的道。

“嗬,那個低能兒我才懶得管他死活,我在意的是那個虞老鬼,”趙黑眼皮緊閉,老臉上黑斑浮起,又沉下,笑如夜梟:“都說一流的道人在關外,二流的道人在山上,三流的道人住人宅,那個虞老鬼啊,是從關外來的。”

白初九吐出了嘴裏的花生殼,愣愣道:“還有這種說法?”

“何止啊,根據我們白府的消息渠道,十多年前,武平軍府背後的道門勢力,惡道宗門內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件大事影響極大,甚至導致了惡道宗四大道長之一,轉生道長的死亡,嗬,那可是煉就金丹,實力堪比神祇的道門半仙啊!”

“轉世道長,虞道人,就他,那個邋遢老道?”

趙黑嘿然一笑:“誰知道呢,反正轉生道長死亡後的半年,這個老道就來到我們黑山城,算算時間,如果過了山海關馬不停蹄的向南趕,也差不多就這時候了。”

眼見兩人都一副癡傻的模樣,趙黑也能理解,李家在黑山城是地頭蛇,白家在寧海府是鎮山虎,那麽武平軍府,便是隻能仰視的萬丈巨峰,就算是薛保侯這種手腕滔天、拳術驚天地弑鬼神的存在,單論軍銜,不也就是一個從五品的遊騎將軍麽,哪怕他在武平軍府都算是蛟龍之姿,但上頭照樣有人能壓的住他。

“扯這些都太早了,”趙黑表情怪異,一隻眼珠子眯成一條縫,另一隻則睜的老大,瞳孔深處翻著黑光。

“虞老鬼是神也好,是仙也罷,這都與我們無關,老夫更關心的,是那冒辟江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消息傳來,整個人好似失蹤了一般;如果消息真傳出去也就罷了,眼前這番動作或許便是薛保侯所為,是兩條蛟龍相爭的前兆,若不是,嘿嘿,那就有意思了。”

白六四不以為然:“我看這就是個巧合而已,邊軍怎麽會和這個白癡城主有關係,而且黑伯您不是派了一陽哥去帶人巡江,派了三尺哥暗中調查冒辟江的去向,不會有事的。”

趙黑冷哼一聲,臉皮抽抽道:“六四,我以前是怎麽教你的,凡天變者必有征兆,人若不能提前感悟這其中的微妙變化,必然在即將到來的風暴之中粉身碎骨。”

白六四嚇了一跳,他是被趙黑從小帶到大的,自然明白,這是對方暴怒的前兆。

白初九見狀,連忙幫對方解釋:“黑前輩,六四並不是粗心大意,他也好,包括我們幾個也是,其實心裏都有一個疑惑,為什麽我們不直接選擇姐夫,而是要在姐夫和那位從未蒙麵的薛將軍之間挑選一個;這做大事、下重注,不是最忌諱兩麵三刀、三心二意麽,我們白家足夠強,加入哪一方,天枰就向哪一方移動,不就更不能如一些小家族一般,心意左右擺動了麽。”

“人主固然會因為大事而忍受一時,但大業有成後,未必不會心有芥蒂,這可能便是抄家滅族的源頭啊。”

趙黑這時反倒是平靜了下來,不鹹不淡道:“看來,相較於薛將軍,你們更親厚李總管是麽,也是,畢竟有那麽一層姻親關係在,這也是人之常情;況且若是薛將軍得勢,夫人的下場怕是不會好,對麽?”

兩人不語。

“你們能想到的,難道老夫就沒有想到?隻是,難道你以為這是老夫,或者說是白家能決定的事嗎?”

隻見趙黑右眼之中,似乎隱藏著的巨大豎瞳,往二人身上一掃,二人渾身一抖,像是被什麽天地外的魔怪盯上,滾滾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再不敢多語。

“做大事,犧牲是必要的,老夫可以犧牲,你們的二表姐也可以犧牲,若是輪到你們四人,同樣如此,家族給了你們一切,當需要時,你們都得還回去,隻有這樣,一個家族才能常盛不衰。”

“初九,你心思穩重,這裏有一份名單,都是夫人的親信,你帶人把他們控製住,記住,用總管本家的人,我們那位夫人善舞裙袖,老夫都不清楚暗裏有多少人支持她。”

“六四,你剛剛不是說要去刺殺城主麽,既然想去,那便去吧,不用擔心那虞老鬼,我已經花重金請青浮山三仙對付他,這老鬼一時半刻應該分不出神來。”

“青浮山三仙?那三個二十年都沒下過山的老道人?”白六四愕然:“黑伯是怎麽請動他們的?”

“嗬,無非是給他們最想要的東西。”

“那黑前輩你呢,”白初九聽出了弦外之意。

“我?”趙黑突然眼孔放大,露出一個怪異,高高在上的表情。

“本來打算是等二人鬥個你死我活再出麵,現在看來,孤要先騰出手來,把事情撥弄到正軌上了。”

趙黑眼一閉,再一睜,便恢複了以往陰沉沉的姿態。

“我們白家給了李伏威這麽大的幫助,哪怕隻是為了平衡,也該提醒一下那薛保侯了。”

這一前一後的語氣,竟然像是兩個人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