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熊張羅著卸完貨,隻覺有些倦意,便想回艙躺一回。一上船,卻見赤奮若靠著船邊看著遠方,似乎在想著什麽。他笑道:“赤奮若,明日就要啟程回航了,你不去市集上逛逛麽?”

赤奮若一抬頭,道:“張公,沒事了麽?”

“都妥了,今天就沒事了。”這一趟的絲綢、茶葉、瓷器都賣了個善價,張仲熊心情好了許多,話也多了許多。他道:“這俱藍是西洋道上第一大港,明年我們去馬八兒看看吧。”

赤奮若道:“張公,您去過勿斯裏麽?”

“勿斯裏我也沒去過。”張仲熊搖了搖頭,“聽說那地方在極西,要經過黑人國,此間昆侖奴便是從那裏販來的。”

所謂昆侖奴,就是黑人奴隸,中國在唐代時就已有不少,便是從這條道來的,因此當時人以為黑人出自天竺以南的小島。張仲熊雖沒去過勿斯裏,這些卻是知道的。赤奮若抬眼望著西方,道:“我隻道俱藍已是天地盡頭,誰知俱藍以西更有另一個世界。張公,勿斯裏以西還有國家吧?”

“是。博斯威爾先生說過,那裏叫歐羅巴,國家眾多,有英吉利法蘭西什麽的。不過那些都是鄉下地方,沒什麽出產,人們見識也短,盡是井底之蛙,比中華上國差得太遠了。”洗心島雖然海外立國,但他們祖先虯髯客也曾起意與李世民爭奪天下,因此從來不把自己當成異國看待,認為自己也是中華上國之人。

赤奮若歎了口氣,道:“那歐羅巴以西還有國家麽?這世界難道真是無窮無盡?若是一直向西而去,不知是什麽地方。”

張仲熊搖了搖頭,道:“聽說歐羅巴以西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洋,其水瀉入無盡深淵,因此歐羅巴諸國之人從不敢西行的。”

赤奮若呆了呆,道:“真有此事?那這些水日瀉夜瀉,豈不會有朝一日幹涸?”

張仲熊道:“這隻是那些歐羅巴鄉野愚民之說,不值一哂。其實我張氏遠祖平子先生有謂,天地如雞子,地如蛋黃,天如蛋清,那麽其實應該是圓的。真要一直向西而去,最終便會回到原地。”他說著,笑了起來,道:“日後若有好事者,說不定真會向西而去。”

這些事赤奮若聞所未聞。他歎道:“唉,若能到世界的盡頭去看看,才不枉此生呢。”

張仲熊所言,乃是中國東漢張衡(字平子)的渾天說。其實古希臘也有地球說,但當時的歐洲人仍然認為大地為一平地,四邊皆是無盡深淵,而中國一般人對世界的看法也已之相去無幾。張仲熊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人,見識比一般人廣博得多,因此相信渾天說。不過他的心思全在生意上,大地是平是圓實在與他毫不相幹,至於繞地球一圈,證明大地是一個球,這種蝕本生意更是不會做的。他見赤奮若雙眼發亮,有神往之意,心中一驚,正色道:“其實天地盡頭,誰也沒見過。就算真能回到原處,也不知要花多少年頭,何況海上風浪又如此之大,不然自古以來不會無人有過此意,卻從未有過此事。至於現在,就算你有心,也沒人敢去的。”

赤奮若眼中已是閃閃發亮,聽他這般一說,又黯淡下來,道:“是啊。”

赤奮若並非洗心島子弟,他本門倒與洗心島一般,被中原武林人士視作邪門歪道。他這一門的宗主與洗心島島主,張仲熊的大哥張仲炎是好友,這個子弟是他門中的後起之秀,生性又是好遊曆四方,張仲炎便托付張仲熊帶他出海長長見識。雖然赤奮若沒出過海,卻頗能說各處言語,天竺梵文也懂,此時升龍號正缺一個通事,一路上張仲熊得他之助不少,但也知道這青年生性好動,又天不怕地不怕,隻怕真會不顧一切地向西而去。見他已打消了這個念頭,張仲熊這才鬆了口氣,忖道:“這小子當真大膽,不過他倒是天生的水手。去瞧瞧世界盡頭,嘿嘿,他也真敢想。要是這小子真的偷偷走了,我回去怎麽向大哥交待?”

正在這時,下麵突然傳來了林歸榕的聲音:“姑娘,你找誰?”

林歸榕是老成人,而港口流鶯不少,各處皆然,俱藍亦是如此。張仲熊隻道是有什麽流鶯前來招攬生意,他對這個調調是沒心思,正好可以收收赤奮若的心,省得他動那種不著邊際的念頭。想畢拍了拍赤奮若肩頭,笑道:“哈,此間青樓亦有不少,與中原迥異,你不妨去看看,也是長長見識。”

赤奮若眼裏又是一亮,道:“張公,您不去麽?”

這胖胖的老者眼裏此時居然閃動著一絲少年人般的狡黠:“我這把老骨頭是不成的了,你去吧。不必擔心銀兩,拿我的號牌去,讓此間分號結帳吧。”

水手在海上成年累月地漂泊,一上岸,最要緊的事自然是醇酒女人,因此每個港口都缺不了這兩樣。張仲熊年紀不輕,隻能偶爾逢場作戲,那些水手卻是少不得的。隻是能用號牌掛帳,由此間分號結帳,這等待遇除了張仲熊至親或者最親信的水手,別人自然也是享受不到。赤奮若更是興奮,接過號牌道:“那多謝張公了。”

他走下舷梯,卻見林歸榕正與一個金發碧眼的年輕女子說著什麽,不由怔了怔。這等模樣,倒似是色目人,他見林歸榕還要說什麽,生忙是林歸榕談妥了,忙道:“林先生,有什麽事麽?”

那女子聞聲抬起頭來。一見這女子,赤奮若隻覺腦子裏“嗡”地一聲,一顆頭也似大了一圈,心道:“天下竟有這般美貌的色目姑娘!可惜了!”這女子衣著端莊,可惜看神情卻不是流鶯。

那正是莎琳娜。莎琳娜雖然使了點小性子,逼著無心去問訊,但過了好久不見他回來,心裏已不放心。隻是她倒不擔心無心會出什麽事,隻是擔心他會不會又和哪個天竺女子眉來眼去地搭訕去了。在碼頭問了問,好在無心衣著怪異,頗為醒目,她又心性聰明,會好幾種語言,一路問來,有人說見到有這一個唐人少年上了升龍號去了。她連忙到升龍號來查問,林歸榕見突然間有一個色目女子向自己打聽無心下落,嚇了一大跳,也不知出了什麽事。出門在外,和氣生財,閑是閑非招惹不得,他正打算著該如何打發走莎琳娜,卻聽得赤奮若的聲音。他道:“這位姑娘是來找無心道長的。”

莎琳娜見船上走下一個頗為壯實的青年,亦是一怔,道:“我是來找一位無心先生的。別人說他上了這艘船,不知他還在不在?”

赤奮若見莎琳娜打量了一下自己,更是得意。他長了一副忠厚相貌,其實心性甚為佻脫,上前道:“姑娘,小生哀牢山赤奮若,姑娘可是要找無心道長麽?”

莎琳娜大喜過望,道:“對啊對啊,先生,你碰到過他了麽?”

赤奮若聽莎琳娜的聲音如乳鶯初啼,咬字雖然不是甚準,卻更添嬌媚,心道:“若是能將這色目姑娘帶回家去,當真有麵子的很。隻是千挑萬選,怎的選了一個不守清規的小牛鼻子?”他原先對無心尚有幾分好感,此時見莎琳娜如此急切地要找無心,登時醋意大發,對無心也恨上了。他深深作了一個揖道:“小生方才便與無心道長在一處。隻是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中原女子的名字輕易不能對人說的,不過赤奮若知道色目人沒那麽多規矩。果然莎琳娜道:“我叫莎琳娜。他現在還在船上麽?我們要回去了。”

赤奮若聽莎琳娜說“我們”,心中醋意更甚,心道:“這小牛鼻子豔福不淺,難道這莎琳娜姑娘被他上手了?”隻是他又不好直言問莎琳娜是不是與無心住在一起,仍是正色道:“無心道長方才與一個姑娘出去了,姑娘你找他有什麽事麽?”

在船上時赤奮若見到無心與一個天竺女子搭訕了幾句,坐上她的車走了,還曾豔羨過一陣,此時說一卻大有幸災樂禍之意。果然莎琳娜臉色一沉,道:“是麽?”在生人麵前她也不好大發嬌嗔,隻是聽得無心果然被一個女子勾走了,心中已大有怒意。

赤奮若見莎琳娜有些生氣,更是高興,心道:“有門!”又道:“無心道長是小生方外至交,有什麽事小生都可代勞,莎琳娜姑娘你有什麽吩咐?”

他還想再搭訕幾句,莎琳娜卻似聽而不聞,道:“先生,那你知道無心他去了哪裏麽?”

赤奮若見莎琳娜話中盡是對無心的關切,醋缸都打翻了,心道:“姑娘啊姑娘,那小牛鼻子有什麽好?長得也沒我英俊。”其實無心雖然不是貌比潘安宋玉,卻也甚是俊秀,赤奮若則純是粗豪而已。隻是赤奮若顧影自憐,平時攬鏡自照,總覺得鏡中的自己如玉樹臨風,當真是萬裏挑一的濁世佳公子,若自己是女子,定然會以身相許。在他自己看來,自己當然比無心要英俊得多。聽莎琳娜隻是關心無心,他心中很是不樂意,恨恨道:“無心道長說這兩天都不會回來了。對了,小生聽人說過,西方上古之時有個王子誘00拐了一個美人,結果引來了滅國之禍。廝殺十年,國破家亡,然此國之人見到這美人,便覺縱然身死亦是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