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歸榕道:“你問我可問對了。我們東家有個相識的大秦商人,他們就在勿斯裏,每年這時候也該來俱藍,想必這幾天就會到了。”

無心沒想到這麽順利,喜道:“那林先生你知道他幾時會來?”

林歸榕道:“這個倒說不上來,畢竟我們也是每年隻來這兒一趟。這十幾年來,我們也不過碰上了他四五次而已。無心道長,你若要搭他的船,兄弟請東家為道長引見阿米塔瓦先生。”他見無心有點莫名其妙,忙道:“阿米塔瓦先生是俱藍王府總管,商船來此,都要去俱藍王府掛號的,他也最是好客。”

看來到處都是一樣。無心想著,他聽到“好客”兩字,心中卻是一動,道:“林老哥,那位阿米塔瓦先生好不好說話?”

他與林歸榕說得入港,稱呼也成了“老哥”了。林歸榕笑道:“道長放心,阿米塔瓦先生與敝東最是相熟,由敝東說句話,道長想在俱藍住幾天都成。”

無心不像莎琳娜那般歸心似箭,他最擔心的倒是要在俱藍住這幾天的開銷。聽林歸榕所言,那位阿米塔瓦竟會好吃好喝地招待自己,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冤大頭哪裏找去?登時喜不自勝,道:“那多謝老哥了。”

林歸榕想必是個急性子,擱好筆,將帳本往腋下一夾道:“那道長隨我上船吧,我便去與敝東說一聲。”

他說著,便向船上走去。無心也沒想到林歸榕說引見就引見,心道:“林老哥真是古道熱腸。”

他跟著林歸榕向船上走去。這艘升龍號與陳耠的蓬萊號是同一型的福船,大小也差不多,隻是這船東的生意顯然做得比陳耠還大,船上貨物不少。他們上了甲板,卻見那邊站著一個中年人,正與一個水手說著什麽。這中年人身材不高,麵團團的甚是富態,邊上站了一個青年。那青年卻生是甚是精壯,一臉敦厚。林歸榕搶步走到那中年人跟前,道:“張公。”又低聲說了兩句,那中年人抬頭看了看無心,迎上來道:“原來是無心道長,有失遠迎,張仲熊真個失禮。”

無心見這中年人張仲熊竟然如此殷勤,也不知林歸榕跟他吹了些什麽,忙打了個稽手道:“張公,小道無心,見過張公了。”

張仲熊走到無心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讚道:“果然少年奇才,英俊不凡,久仰久仰。”

無心不是不好諛之人,見張仲熊說得客氣,心裏極是舒坦,連忙道:“貧道久聞張公古道熱腸,今日一見,當真勝於聞名。”其實無心根本不知道這張仲熊是何許人也,張仲熊也肯定不會久仰無心大名,不過花花轎子抬人,自然是舒服的。

張仲熊嗬嗬一笑,道:“無心真人,聽歸榕說道長要去勿斯裏麽?”

無心道:“正是。隻是貧道眼下找不到船隻,張公,您可能介紹可搭乘之船麽?”

張仲熊一怔,道:“此間眼下沒船,馬八兒也許會有,不過也說不準。要是道長不急的話,過幾天博斯威爾先生應該會來,那時倒可以搭他的船去勿斯裏。隻是道長你去那麽遠的地方做甚?”

無心聽得張仲熊問自己去勿斯裏的原因,心裏不由一震。他是因為被正一道鶴羽令追殺,迫於無奈才遠走海外的,這話當然不好明說。他囁嚅地道:“貧道……我是……”心道:“這張仲熊追問這麽緊做什麽?難道他也接到鶴羽令了?無心啊無心,害人之心不可多,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要小心點。”

無心源出龍虎山正一道,正一教主張正言便是他伯父。隻是張正言遭無心父親闞鳴皋暗算歸天後,新任掌門張正常認為是無心幹的,於是發下鶴羽令,傳令天下道門中人追殺無心。與此同時,密宗一脈也覺得無心與密宗三聖之死脫不了幹係,一般要追殺他。天下如此之大,卻已沒了無心容身之地,隨時隨地都要擔心會不會有人要殺了他,他這才隻得跟隨莎琳娜到佛羅倫薩去。到了海外,總算稍稍放下心來,可他已成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便大為驚心。其實無心這念頭倒是想差了,當時歐洲商人來俱藍的很少,以波斯商人居多。波斯商人在漢唐時就遠通中國,雖然盛唐時波斯國已被大食所滅,但商賈仍然極多。他們到俱藍買了中國貨物,穿過波斯灣後再從陸路轉運到地中海沿岸,從歐洲人手裏賺走了不知多少錢財。張仲熊認識的那個名謂博斯威爾的商人眼紅大食獨掌財路,便開出這條沿紅海出來的新航路來。不過這條路比從末羅國到俱藍要遠許多,每年頂多隻能走一趟。今年張仲熊來得早些,依往年慣例,博斯威爾還有十來天也該抵達俱藍港了。張仲熊問無心去勿斯裏做甚,純是好奇而已,當時中原人去天方的還有幾個,去勿斯裏的就絕無僅有了。

他正在支支唔唔,張仲熊隻道他有什麽難言之隱,也不在多問,道:“過往船隻皆由俱藍王府的總管阿米塔瓦先生掛號。道長,我給你寫一張便條吧,請阿主塔瓦先生關照一下。不是吹牛,在下在俱藍也有三分人情,阿米塔瓦先生多少要看看在下薄麵。”說著向那青年招了招手,叫道:“赤奮若。”

那青年走了過來,道:“張公。”

“赤奮若,你給阿米塔瓦寫張便條,便說這位無心道長要去勿斯裏,請他多加關照,敲我的洗心島印。”

赤奮若道:“是。”轉身對無心道:“道長,請隨我來吧。”

無心正要隨赤奮若進去,張仲熊拱了拱手道:“道長,在下俗事纏身,不能作陪了。可惜在下馬上便要回程,不然道長倒可以在敝船上歇息幾日。”

這種話看似客氣,其實已是送客之意了,無心心性乖覺,有什麽聽不出,不過他要的也就是請張仲熊介紹給阿米塔瓦而已,便打了個稽手道:“那多謝張公了。”心道:“我也太多慮了。人說他鄉遇故知,在這萬裏之遙的海外遇到故國之人,難怪他會多問兩句。”

隨著赤奮若進了艙內,無心便暗暗喝了一聲彩。張仲熊的生意顯然比陳耠做得大,也定然比陳耠好享受,升龍號上船主的座艙十分寬敞,桌椅之類盡是雕工精致的上品紅木,牆上還掛著幾幅畫。不過中堂上掛的倒不是什麽名家手筆,卻是一幅海圖。這海圖畫得甚是精細,沿途稍大些的港口全都畫出來了,最北邊的是明州。隻是這張海圖對中原畫得粗疏,海上畫得精細,多半是航海用的海圖。

無心正看著,赤奮若在桌前研墨寫了張便條,又敲了個印遞過來,笑道:“原來道長對海圖也頗有心得。”

無心接過便條來訕訕一笑道:“哪裏。赤兄,請問勿斯裏在哪裏?”

無心走南闖北,各地都摸得挺熟,但從沒出過海,他在海圖上找了半天也不見勿斯裏在什麽地方。赤奮若道:“我也不曾去過勿斯裏,因此這圖上不曾畫出。聽說,勿斯裏在極西北之處,約摸與刺桐到此間的距離相等。”

無心嚇了一跳,道:“還有這許久?那不是還要好幾個月才能到?”這一路航海而來,是無心有生以來出過的一趟最遠的遠門。他本以為勿斯裏不會太遠了,沒想到居然和刺桐到俱藍的距離差不多,而佛羅倫薩離勿斯裏仍然有極長的一段,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得了。

赤奮若嗬嗬一笑,道:“海上行舟,十天半月不登岸也是常事。何況一路未必順風順水,有時耽擱了也不奇怪。博斯威爾先生說,從勿斯裏到此間容易些,回去的話要麻煩,最順利也要三個月方能到達。”他從桌上倒了杯茶,道:“道長,請用茶。”

無心接過茶喝了一口,忽然道:“赤兄,你們是從洗心島來的麽?”

赤奮若一怔,馬上微笑道:“道長的眼光真是厲害,可是從這海圖上看出的?”

無心也微微一笑,道:“豈敢。不但是海圖,中原船隻,從來沒人敢命名為‘升龍號’的。原本以為你們是琉球人,不過這海圖上沒畫出琉球,倒是標出了洗心島,貧道這才猜出來的。”

中原向來有“術劍三門”之稱,洗心島正是這術劍三門的第一家。傳說洗心島的劍術傳自隋唐時的虯髯客張三郎,張三郎與唐太宗李世民手談一局,心知天下已非自己所有,於是率甲士出海,於洗心島立國,成為化外之王。術劍三門的劍術全都揉入法術,與尋常劍術大不相同,中原武林都是好麵子的,覺得術劍門全是些旁門左道,視之為邪派,當初洗心島的洗心劍還曾名列中原七大劍派,就因此而被逐出七大劍派之列。不過洗心島海外立國,對於名列七大劍派之類的細枝末節之事根本毫不在意,他們將商船命名為升龍號自然毫不奇怪了。他把茶水一飲而盡,道:“多謝赤兄了。在這海外還能得遇張公與赤兄這等古道熱腸之人,貧道幸如之何。”

赤奮若道:“張公是洗心島的人,在下倒不是。”他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過道長孤身遠赴極西,才是人中英傑,赤奮若佩服之至。”

無心心中一動,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赤奮若的話中有些言外之意,似乎知道他因為正一道的鶴羽令而遠赴海外之事。他心頭發毛,還沒回話,赤奮若卻拱了拱手道:“可惜在下馬上便要回程,無緣與道長多多盤桓,還祝道長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