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子忽地挑起,有個人走了出來。一見這人,陳耠肚裏不由連連叫苦。此人身著黑袍,頭上頂著高冠,卻哪裏是淨海王,是個道士。這道士有四十來歲,恐怕那老國師也已克享天年,換成這新國師了。隻是這道士一張臉白得怕人,一看便知脾氣比那老國師更壞。陳耠深施一禮,道:“道長可是國師爺……”

他話未說完,那道士的手忽然向他一招。陳耠隻覺當胸像有一個無形的巨錘重重擊來,喉頭一甜,“哇”一聲吐出一口血來,人已軟倒在地。

變起突然,陳耠帶來的幾個水手全都驚呆了。桑九三將捧著的包裹往邊上一個水手手上一塞,搶到陳耠身邊,扶起他道:“耘公!耘公!”可陳耠已暈了過去。

淨海王除了架子大一點,喜歡多嘴一點,別的也沒什麽不好。海船過單馬錫,有這麽個補給的地方,可以安全得多。而有海船經過,帶來鐵器絲綢陶瓷,對單馬錫也是有利無弊,本是兩全其美之事。淨海王國師此舉,難道是想要吞沒蓬萊號一船貨物麽?這樣一來不啻殺雞取卵。而單馬錫並不是擁兵百萬的大國,一旦惹了公憤,過往水手聯合起來,足以將這小小的單馬錫都滅了。這變故豈但陳耠想不到,這條海路跑了有五六次的桑九三也同樣沒想到。他又驚又怒,抬起頭來喝道:“你要做什麽?”

剛一抬頭,卻見那道士也是一臉失望。掃了他們幾個水手一眼,忽然道:“老實說吧,是你們中哪一個破了我的千魚降?”

“千魚降”這名字桑九三聞所未聞。他罵道:“誰打破你那‘鰹魚醬’了。縱然有什麽禮數不到的地方,你們也不該對耘公下這等毒手。還有王法沒有?”

為了對付海賊,船上都帶著刀劍。不過這回是為了來拜謁淨海王,身邊自然不帶寸鐵。桑九三薑桂之性,與海賊短兵相接也不止一次,哪裏會怕。說得火起,一躍而起,揮拳向那道士打去。他臂力過人,若是打中的話,那道士多半會被打得暈倒在地。但這一拳眼看要打到那道士太陽穴上,那道士的手極快地一伸一縮,已在桑九三肘彎摸了一下,桑九三隻覺這條手臂一下子如同斷了一般,痛得有如火燒,哪裏還揮得出去。他哼了一聲,左拳忽地又打了出去。那道士也沒料到桑九三居然如此強悍,待要格他的左拳,卻已來不及了,這一拳“砰”一聲正打在那道士的右邊嘴角。

這一拳倉猝發出,也沒多少力道,那道士嘴角被打得破了個口,卻沒什麽大礙。隻是中拳之下,那道士的雙眼忽地一閃,似有火光噴出,已是惱怒之極。他右手一伸,在空中虛虛劃了半個圈,手掌中突地跳出一把短刀。

這短刀全長不到一尺,柄是一枝水牛角做成,倒有五寸許,刀刃細窄,閃著藍光。

這是出自滿者伯夷的克力士刀。克力士在土語中,即是“刀”之意。滿者伯夷所出克力士刀,極其鋒利精致。後來荷蘭人進入東南亞,土人用克力士刀與荷蘭火槍兵相抗,一刀揮過,往往連槍筒帶手腕一起削斷,此刀也因此名揚天下,號稱世界三大名刀之一(另兩大名刀是大馬士革刀與日本刀)。這道士搶上一步,不等桑九三再揮拳,短刀如閃電一般一揮而過,竟然將桑九三的左臂齊肘彎削斷。

桑九三再硬朗,斷臂之下,也痛得摔倒在地。另幾個水手大吃一驚,他們搶過桑九三,一個老成些的道:“道長,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我們到底有何事得罪了?”

那道士搖了搖頭,手一晃,那把水牛角克力士眨眼間便已消失。他歎了口氣,道:“貧道不為傷人,隻消你們將那破了我千魚降之人交出,便饒你們去者。”

那水手靈機一動,叫道:“千魚降可是在海上止住我們船隻的法術?”

那道士點了點頭,道:“正是。”

“原來你正是那海賊!”這句話那水手硬生生忍住,才算不曾衝口而出。他心知事情不妙,淨海王居然就是在海上劫掠的海賊,這消息定是不能傳出去的,那道士此舉,顯然是存了滅口之心。可是陳耠和桑九三兩人都身受重傷,剩下幾人就算出手,一樣鬥不過他,轉瞬間心裏已轉了幾個圈,卻怎麽都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那道士已向他們走了過來。到得近前,低聲道:“還不肯說麽?”

那水手見這道士雙眼灼灼有光,滿是殺氣,似乎還要走過來,他急道:“破你法術的是我們船上一個乘客,跟我們有什麽相幹。”

道士站住了,道:“乘客?此人是誰?”

這時桑九三喝道:“王五二,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你說了一樣逃不脫性命!”元時一般人若不識字,取名便是以父母生他時的年齡或生日取名,像桑九三即是九月初三的生日,而這王五二是因為父母生他時兩人年齡相加為五十二歲。

桑九三雖不識字,卻大有氣概,被他一喝,王五二不由一怔。王五二也知道這道士定不會饒了自己這幾人,隻是在這道士的**威之下,他沒桑九三那般硬朗,就算知道此理,雙腳還是不住發顫。還有兩個水手資曆比王五二更淺,更沒了主意。

那道士聽得桑九三喝止了王五二,微微一笑,道:“閣下真是好漢子。”他走到桑九三跟前,王五二和另兩個水手不敢反抗,都退了幾步,那道士伸手一把撕開桑九三胸口衣服,道:“好漢子,看你能頂到幾時。”

桑九三身體甚是健壯,雖然已有四十多歲,身上仍是肌肉虯結,直如一塊鐵板。那道士將右手中指伸出嘴邊,輕輕一咬,已咬破指尖。他在桑九三前心一點,指血點出一個紅印。桑九三斷臂之下,本已痛得麻木了,這紅印一點上,他隻覺像有一根極細極長的尖針從他心口刺入,痛得渾身都是一顫,那點紅印卻如活物一般,嗤溜一下沒入他的皮膚,眨眼間便消失不見,這一塊皮肉卻突地墳起,像被一隻極大的蚊子咬了一口。隻是這塊皮肉越隆越高,一眨眼間便已高得像個饅頭,裏麵像是充滿了黃水,透明發亮。

王五二和另兩個水手已嚇得魂不附體。桑九三已痛得不住抽搐,而那塊墳起之處裏麵,隱隱還有個什麽東西。他們越看越怕,但見那塊皮膚越頂越高,“撲”一聲,忽然皮開肉綻,從中竟然探出一個蛇頭。

這竟是一條活的蛇!這條蛇黑質白章,蛇頭呈三角形,是一條毒蛇。桑九三本在強自支撐,此時痛得再受不了,大叫一聲,當即昏了過去,王五二他們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軟倒在地,一個水手更是嚇得屎尿齊流。那道士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道:“三位兄台,這噬心蛇的滋味,你們是不是也想嚐嚐?”

王五二叫道:“是個道士!他叫無心,就在我們船上!”他已嚇得徹底崩潰,縱然桑九三再以大義勉之也沒用了。到了這時候,王五二隻覺能給個痛快死也是幸運。

聽得王五二的慘叫,那道士皺了皺眉,道:“是道士?”

王五二道:“正是正是,他就在我們船上。道長,神仙,這事跟我們全然無關,你放過我們吧。”雖然眼前這道士跟“神仙”二字根本不沾邊,更像是妖魅,但他嘴裏隻是連聲叫個不迭。

道士又是淡淡一笑,又向王五二走來。王五二已嚇得腿都軟了,哪裏還能動彈,那道士到了他跟前,卻溫言道:“起來吧。”

那道士口氣溫和了許多,王五二這才定了定神。他哪敢不起來,隻是腿腳無力,站起來仍是身體發顫。道士搖了搖頭,道:“解開衣服吧。”

一聽要解開衣服,王五二險些又要哭出聲來。他道:“神仙爺爺,這個……”道士有些不耐煩,喝道:“你解不解?”

被這道士一喝,王五二哪裏敢不解。他如同被蛇盯上了的青蛙一般,戰戰兢兢地解開前胸衣服,露出胸膛。剛一解開,那道士手指忽地在他前心一點。這一點極輕,王王二根本沒感到疼痛,但他渾身一顫,直如被判了斬立決,險些兒也要屎尿齊流。但那道士隻是在他肩頭拍了拍,道:“你叫王五二是吧?”

王五二看看前心,那紅點仍然浮在皮膚上,像是用漆點的一般,卻並不曾沒入皮肉中。他篩糠也似地抖,苦著臉道:“神仙爺爺,小人正是王五二。”

“去見見那無心道人吧。”道士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王五二兄,隻消你能將那無心道人帶來此處,我便消去你的噬心蛇。”

王五二見到一線生機,沒口子道:“是,是,神仙爺爺,小人定將那小雜毛繩捆索綁,帶來此處。”

話剛出口,猛然間想起眼前這人也是個雜毛老道,嚇得麵如土色。那道士卻不以為忤,隻是微微一笑,道:“這個就不必了。你隻消上前拍拍那無心道長肩頭,跟他說,淨海王設宴,請他前來赴宴,便行了。別忘了,拍拍他的肩啊。”他又笑了笑,道:“另外再告訴你一句,這噬心蛇在兩個時辰裏就能自行攻心,你想解開也有個法子,便是拿把刀把這塊皮肉挖下來,連心也挖掉一塊便可,哈哈。”

這道士笑得極是歡暢,王五二卻覺得渾身冰冷,苦著臉道:“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