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琳娜笑了笑,道:“佛羅倫薩有數十萬人口,這個位置一般都在幾大世家手裏,我們家還沒人能當上正義旗手。”

無心道:“當上正義旗手,是不是有很多錢的?”

莎琳娜道:“這個倒不是,正義旗手可以指揮軍隊。”

無心最不喜歡的便是權勢,一聽正義旗手原來隻是有軍權,登時泄了氣,嘟囔道:“那可沒意思。”莎琳娜也知道他的親身父親闞鳴皋是個極其熱衷權勢之人,無心因此對權勢痛恨已極,柔聲道:“是沒意思。來,我們再來學意大利語吧。”莎琳娜知道無心學意大利語學得甚煩,便改了套路,將自己會背的幾首詩教給無心。當時的意大利最流行西西裏詩派的詩,這一派詩大多是情歌,倒是甚對無心脾胃,什麽“你是我的玫瑰花”之類,他學得極為起勁,又背又唱,隻是不自覺地往《十-八-摸》的調子上走,好在莎琳娜也不知《十-八-摸》是什麽調。西西裏詩派的詩人盡是神聖羅馬帝國的宮廷詩人,若是他們有靈知道自己的大作居然被無心配上了《十-八-摸》來唱,隻怕要氣得活過來也未可知。

正在背著,門上忽然有幾聲敲叩。無心過去開了門,卻見那小汪拎著包站在門口。一見無心,小汪將布包遞過來道:“無心道長,這是耘公答應的銀子,請道長點一點吧。”

無心一聽“銀子”兩子,一把抓了過來掂了掂。他估重量的手段比他的法術更強一點,一掂便覺這布包沉甸甸的,倒有三四斤重,打開來一看,原來裏麵除了幾個細絲錁子,還有些銅錢。他笑道:“耘公真是信人。小汪,進來坐坐吧。”

小汪笑道:“不了,馬上就要靠岸,我們還要先卸一批貨,再買些補給上來。再過去,得好幾天才能有單馬錫這等繁華所在了。”

無心詫道:“單馬錫很繁華麽?”

小汪道:“此地雖然不能與明州、刺桐、廣州這等大口相比,在爪哇一帶也算是一個大港了。而且這地方多是我中國人客居於此,風土與中原大同小異。過了這裏,要買點吃得慣的都難。對了,這地方通行中原銅錢,耘公怕你銀子不好使喚,所以還拿了半貫錢給你。”

無心聽他如數家珍,頗為驚歎,道:“小汪,你對這兒倒是熟得很啊,常走這裏吧?”

小汪幹笑了一下,道:“這倒不是。是我大伯當初經過此地,回去後寫了一部書,我看得熟了,這才想來看看。雖然過去了幾十年,仍然與我大伯說得一般無二。”

無心聽他說過幾次大伯的事,道:“你大伯來過?還寫過書麽?不知他尊姓大名?”

小汪臉色一沉,甚是沮喪,道:“我大伯諱大淵,寫的這本書叫《島夷誌略》。可寫出來,別人都說他閉門造車,誰也不信。”

原來這小汪的伯父汪大淵是中國古代一個有名的旅行家,隻是生前一直藉藉無名,一直到十九世紀才為西方所重視,當時知道他的絕無僅有,無心更不曾聽說過這等人了。他搭不上話,莎琳娜在一邊忽然道:“令伯父原來和百萬馬可一樣啊。”

“百萬馬可”即是馬可波羅。馬可·;波羅是威尼斯人,元初東來,回意大利後出版了《遊記》,記述中國的種種繁華奇異。因為好以“百萬”言之,故當時人大多不信,還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百萬馬可”來取笑。馬可·;波羅此時已經去世三十多年了,莎琳娜在佛羅倫薩時也曾讀過他的遊記,當時也覺得文風誇飾,實在有點難以置信。等自己也來中國一次,這才知道馬可·;波羅所言大多是事實。聽小汪說他伯父之事,竟與馬可·;波羅如出一轍,不禁大有感慨。小汪不知莎琳娜所言“百萬馬可”是什麽,道:“姑娘所言是……”

莎琳娜歎了口氣,道:“先生,不用擔心,令伯父將來定能光宗耀祖。”她跟著無心學中國話,流利是流利多了,不過無心教的盡是些“發財致富”、“光宗耀祖”一類,她也不知這話用在此處並不適宜。小汪聽她說得真誠,甚為感動,道:“姑娘說得是,小人記著了。”

無心在一邊聽得了,卻生了醋意,忙道:“小汪,你有事快忙吧。在單馬錫要停多久?”

小汪道:“在單馬錫一般要停一天。現在海上起了風,隻怕要等風過了才能走。道長,你和這位姑娘一同去岸上逛逛吧。”

無心道:“好吧好吧。”他打發走了小汪,抖了抖手裏的布包對莎琳娜道:“莎姑娘,你下不下去逛逛了?我請客!”銀子在他眼裏如山之重,不過莎琳娜在他眼裏比山更重,倒不在乎這一點小錢。

莎琳娜微笑道:“好吧,我們一塊兒去看看,你反正賺了不少錢。”她在無心跟前總是沉穩厚重,其實仍是少女心性,也是愛玩愛熱鬧的。

蓬萊號已靠上了碼頭。等無心和莎琳娜上了甲板,那些水手已經係好纜繩,正在搬著貨物。見他二人出來,陳耠道:“道長,莎琳娜姑娘,你們要下船麽?”

無心道:“是啊。這船還不走吧?”

陳耠微笑道:“當然不走,今晚便停在這裏了,你們玩個痛快吧。”

***

“秦道長。”

巴德山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雖然他在海上也有個“鎮海鼇”的名頭,聽起來頗為不弱,但站在這個道士身後,他總覺得膽戰心驚,有種說不出的害怕。

那道士身著一身黑袍,正背對著他坐在一塊圓石上。這塊石頭有三四尺見方,道士坐在上麵穩穩當當,紋絲不動,直如泥塑木雕。巴德山見根本不動,又叫了一聲:“秦道長。”

“失手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巴德山心頭一震。其實也根本不用說什麽,平時得手了,總是大包小包,大呼小叫地回來。這天這般無聲無息,偃旗息鼓地回山,自然是失了手。巴德山點了點頭,馬上省得對方並看不到自己的樣子,忙道:“秦道長,對方不是等閑之輩,您給我那道止船符居然沒用。”

雖然那道士一動不動,但巴德山還是覺得眼前似乎花了花,仿佛那個背影也微微一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是我看花了吧?秦道長難道也會失態?”平時這道士給他符籙,入海一用,從無失手過,他對這道士也敬若天人,隻覺這道士幾乎與神仙一般,從來不覺得他也會失態。

“是你用得不得法麽?”

巴德山急道:“不會,不會,我都是照著道長您說的一步步做的,沒半點差池。不過,”他頓了頓,道:“那艘船原先也已動彈不得,不料突然有兩道火光飛下來,船就馬上會動了。”

他話音剛落,眼前忽地一暗,待定睛一看,卻是那道士已站了起來。風正刮得大,將那道士的一身黑袍吹得飛揚起來。他不由吃了一驚,心道:“這怎麽回事?”那道士來此地也不算太久,平時不管刮風下雨總是對著那深潭打坐,坐下後便從不曾起來過。他正在詫異,卻見潭中的水“咕咕”有聲,一個個水泡正不斷冒上來,有一隻甲魚已浮起了水麵。他心猛地一沉,驚叫道:“秦道長,饒命啊!”

他叫得響,那道士出手更快,手一掠,甲魚已被他抄在手上。這甲魚有個幾年了,背殼長得青光光的如石頭一般,上麵卻刻著幾個字。

那正是巴德山的生辰八字。道士左手捏住甲魚的身子,甲魚伸長了脖子想咬人,卻怎麽都咬不到,他嘴裏喃喃地念著什麽,右手小指向那甲魚脖子劃去。巴德山已知自己命在頃刻,隻是拚命磕著頭。他磕得極重,前額已經磕破了,血流得滿臉都是,可巴德山渾若不覺,仍是拚命磕著頭,道:“秦道長,念在我從不出差錯,饒我這一次吧。”

道士的手指本來已將觸到那甲魚脖子,忽地停住了,轉過頭道:“你知罪麽?”

巴德山聽這道士話中已有轉寰之意,見到這一線生機更不能放過,又重重磕了兩個頭道:“小人知道。道長,您再交給我吧,我這回定不會出錯了。”他頭抬起來時,眼光忽然瞟到那道士的臉,卻一下怔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怎麽會這麽像!巴德山肚裏尋思著。沒想他想出個子醜寅卯,卻聽那道士歎了口氣,道:“知罪就好。”

道士的指甲忽地紮入那甲魚的脖子。指甲留得很長,便如一片利刃。甫一刺入,巴德山的脖子也像被一把無形的利刃割開,鮮血猛地噴了出來,人也重重摔倒在地。旁邊那些海盜都是刀頭舐血的亡命之徒,見此情景也不禁個個直打寒戰。這回其實是道士的符籙被人所破,並不關巴德山的事,但這道士說殺就殺,他們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道士掃了一眼,將手中的死甲魚往潭中一扔。這死甲魚剛入水,忽地有十幾隻甲魚撲上來撕咬。隻一瞬,那隻甲魚已被撕得七零八落。道士看著潭中甲魚的殘屍,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