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龍虎山?!”

金翻譯有些莫名其妙。他是鷹潭唯一的意大利語翻譯,今天被分派一個任務,說有位意大利朋友想去附近龍虎山觀光,由他負責接待。他道:“為什麽要看這些四舊?以前的外賓不都是招待他們參觀紅旗大隊,看看社會主義新農村麽?”

繆司長歎了口氣,道:“這是這位意大利朋友自己提出來的,不知道他們哪裏聽來的這個消息。他是意大利一個望族的人,對中國人民很友好,這次也是作為水利專家來的,上麵發下過話,要盡量滿足他的要求。這樣吧,我派部車給你,一路上你給他聯係。”他想了想又道:“對了,夥食費盡量控製在每頓兩元以內。四菜一湯,兩葷兩素。現在魚蝦便宜,多吃點,也足夠了啊。”

金翻譯歎了口氣。作為任務,他是沒有反駁的餘地的。如果是以前,聽說龍虎山倒也不錯,道觀建得巍峨壯觀,可自從停課鬧革命以後,那兒作為封建迷信的大本營,也不知被紅衛兵衝擊過幾次了,恐怕也看不到什麽。他道:“那,繆司長,什麽時候走?”

“馬上就走。”繆司長走到窗前,“看到沒有,那兒坐了個黃頭發外國人的吉普車就是了。”

這是兩個小時前的事了。金翻譯走在龍虎山鎮的街上,默默地想著。街道是用長長的青條石砌成的,總有個幾百年曆史,但大多完好,還很平整。可是這麽個灰蒙蒙的鎮子,實在沒什麽可看的。路邊的圍牆上,紅漆刷上了一些諸如“一定要將**進行到底”或者“走資派還在走”之類的標語,幾個穿了藍布衣服的老頭子則坐在門口邊曬太陽邊下棋。他們一進鎮子,鎮上的小孩見有外國人來了,登時擁過來圍觀,這些老頭子倒是見怪不怪,隻是瞟了一眼便又下自己的棋去了。

到處都一樣。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雞屎臭,還不算太難聞。雖然聽慣了“我們的朋友遍天下”這下的光輝教導,但金翻譯還是有些微惱怒。這些外國人,一個個不知道為什麽都喜歡自討苦吃。紅旗大隊是專門為外麵參觀的人預備的,戶戶通自來水,家家有電燈,可以充份顯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氣像,可這意大利佬不遠萬裏來到中國,難道就為了看看這麽一個破敗的小鎮子麽?這種樣子隻能給社會主義抹黑。他看了一眼身邊這個正在興致勃勃拍照的名叫克朗索尼的意大利人,心裏升起一團疑雲。

他真是一個友好人士麽?說不定,是蘇修派來的特務,專門來抹黑無產階級**的吧。

“金,請問那是什麽地方?可以進去麽?”

克朗索尼的問話打斷了金翻譯的胡思亂想。他抬起頭,順著克朗索尼的手看去。前麵在一片黑瓦白牆的民居當中,挑出一角飛簷,顯然那兒有座古建築。隻是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麽,道:“我去問問。”

他走到一邊向。兩個老頭子在下棋,另一個正背著手看著。這老子倒是恪守觀棋不語的古風,站著一聲不吭。

“老同誌,那兒是什麽地方?”

金翻譯指了指那一角飛簷。那個看棋的老頭子抬起頭來,道:“那兒啊,是大隊倉庫。”

“可以進去麽?”

那個老頭子笑了:“這兩天正在交公糧,門都開著,隨便進。不過也沒什麽好看了,六八年有紅衛兵來,裏麵砸了個稀巴爛。”

“以前是幹什麽用的?”

“以前啊,”那老頭沉吟了一下,“以前那是天師府的伏魔殿。我還記得的小時候看過,嗬,氣派!”

一個下棋的老頭子忽然抬起頭,拿一個吃掉了的炮敲了敲桌子,抬起頭道:“阿狗伯伯,你這張嘴也吃苦不記苦麽?還要多嘴。”

聽得這話,那個看棋的老頭子一下不說了。也許,以前他是因為說過伏魔殿如何氣派,吃過點苦頭吧。金翻譯點點頭,回到克朗索尼身邊,道:“克朗索尼先生,那地方原先是一個宗教場所,以現是個倉庫。”

“宗教場所?是不是‘伏——魔——之——殿’?”

這後四個字是一頓頓說出來的,而且居然是中國話,雖然並不標準。金翻譯吃了一驚,道:“克朗索尼先生,你聽說過?”

“當然,”克朗索尼搓搓手,已掩飾不住興奮。“怪不得一模一樣。金,我們去看看。”

他說完,把照相機往肩上一掩,已大步向前走去。金翻譯比他要矮一個頭,克朗索尼大步走,他得小跑著才能跟上。還好那個倉庫不算遠,拐過幾個彎就到了。

遠遠看去,還看不出規模來,走進了才發現原來那座伏魔殿的大門著實不小。這時候大門洞開,不時有人挑著擔進來,擔著的都是穀子,那大殿上的確空空蕩蕩,靠門口放了一把磅秤,一個耳朵上夾了根煙的中年人更在過磅,另一個戴眼鏡的人則擔了支毛筆在記帳,多半是個會計。看見克朗索尼和金翻譯進來,裏麵的人都有些吃驚,幾個鄉民看著克朗索尼的滿頭金發看著,連穀子都忘了下肩。克朗索尼卻不管別人拿他當猴子一樣看,急匆匆地到處看著,摸摸大殿的柱子,又對著牆上一些因為年代久遠,已經不可辨認的壁畫看著,還不時拍幾張照片。

“喂,你們是什麽人?”

好半天,那個正在過磅的中年人才問道。克朗索尼和金翻譯來得太突然,他一定摸不著頭腦。金翻譯連忙走過去,道:“那位是意大利朋友,國際友人,他想看看這兒,你們忙你們的吧。”

“國際友人?”中年人咂摸著這個詞,忽然露出笑意:“是不是和白求恩一樣?”

“對,對,就和白求恩一樣。”金翻譯鬆了口氣。還好這個人老三篇讀得熟,倒省了不少口舌。

中年人點點頭道:“看吧看吧,反正也沒東西。”他看了一眼克朗索尼,又小聲道:“意大利在哪裏?是不是也在加拿大?”

“差不多,隔著幾裏地。”

“明白了。就跟這兒和北京似的。嘿嘿,我常聽收音機的,我們的朋友,遍天下麽。”中年人又點點頭,忽道:“他在做什麽呢?”

金翻譯扭過頭,卻見克朗索尼正一瘸一拐地走著,但顯然不是因為腳扭傷了,他臉上一臉的正經,每一個步子都踩得很小心,倒像一種樣子不好看的舞蹈。金翻譯也楞住了,嚅嚅道:“大概,是在跳舞吧。”

“是禹步。”

那個記帳的眼鏡忽然說了一句。金翻譯一怔,中年人倒是恍然大悟,道:“對了,三眼子,我小時候見過你師父做法事,他也這樣走過。”

這個三眼子想必是個還俗的道士吧。現在紅衛兵鬧得不凶了,金翻譯還記得,前些年大破四舊時,那些和尚老道全被紅衛兵勒令還俗。他越發驚奇,心中的疑慮也更深了。

這個克朗索尼到底是什麽人?

在倉庫裏走了一圈,克朗索尼似是意猶未盡,在大門口拍了好幾張照。這副架勢,總讓金翻譯想起以前在電影裏看到過的美國特務。如果不是知道這兒不是什麽人防工程要地,也沒有兵工廠,他恐怕馬上就要去匯報了。

他似乎對這兒很熟,難道以前來過?可是克朗索尼年紀不過三十多歲,不算太大,如果他曾來過龍虎山,又該是什麽時候?

“金,山上,是不是有一個叫‘煙——發——官’的地方?”

金翻譯道:“什麽?”他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來時看過一點資料,似乎也沒有這個地名。

“‘煙——發——官’,”克朗索尼見金翻譯聽不懂,也有些著急,伸手比劃著。

“‘煙發官’?我也不知道。”金翻譯搖了搖頭,實在不明白克朗索尼到底在說些什麽。這個名字聞所未聞,也不知道這意大利人哪裏聽來了。他回到倉庫裏,向那中年人道:“同誌,你聽說過‘煙發官’這麽個地方麽?”

那中年人還沒回答,邊上的會計忽然大聲道:“同誌,這位外國朋友是不是說的演法觀?”

這幾個字克朗索尼也聽懂了,他興奮起來,叫道:“對,對,煙——發——官!”

中年人抬起頭來,道:“有個演法觀麽?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天師廟。”那會計抓了抓頭皮,“這名字知道的人很少的,我也是以前聽師父說過一次。”

“天師廟啊,那我知道。”他走出門外,指著上山的路道:“從這兒上山走一段就看見了。不過現在已經塌得差不多,也沒什麽東西。”

演法觀果然已經頹圮不堪,屋頂幾乎整個塌了下來。站在門外,金翻譯皺了皺眉,道:“克朗索尼先生,不要進去吧,很危險。”

克朗索尼卻似不曾聽到,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忽然撣了撣本來就非常幹淨的西裝衣袖,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做了個手勢。金翻譯這倒看懂了,知道這是道士常做的稽手。他大吃一驚,心道:“他怎麽會這個?他……他到底是什麽人?”

其實克朗索尼這稽手很不標準,隻不過約略有點意思而已,金翻譯自看不出其間的細微來。克朗索尼每走一步都做了個稽手,又在裏麵拍了幾張照。隻是照片實在沒什麽可拍的,盡是些殘垣斷壁,地上倒有一些泥塊,尚有些彩色,大概是當初的神像,後來被推倒砸碎後剩下的。

金翻譯在門口看著克朗索尼,心頭疑雲越來越重。克朗索尼這人身上實在有著太多的疑點,但他也不敢多說。一會兒,克朗索尼走了出來,道:“金,我們回去吧。”

他臉上有些黯然。金翻譯也不好多說,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們走。”

下得山來,坐上那輛吉普車,開始上了回鷹潭的路。路上克朗索尼一言不發,若有所思。金翻譯一邊開著車,一邊想著今天這趟莫名其妙的差事。

“金,為什麽那兒都沒有了?”

克朗索尼忽然問道。金翻譯一時還沒回過神來,道:“什麽?”

“為什麽,那個伏魔之殿改成了倉庫,演法觀破成這樣也不修?”

金翻譯笑了笑:“這些都是四舊,應該破掉的。”

“為什麽要破掉?這些都是祖先留下來的。”

“不破不立。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些都是封建統治者用來麻弊人民的精神鴉片,當然要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裏。”金翻譯暗暗舒了口氣。他知道外國朋友縱然對中國很友好,但對破四舊這一偉大運動卻幾乎一致地不理解。用領袖的光輝語錄來回答,那是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唉。”克朗索尼長長歎了口氣。也許這種回答聽得多了,他知道說了也是白說。金翻譯看看天色,天已近黃昏,得快一點。可是路上不時有歸耕的農夫趕著牛回來,想趕得快也不成。他正有些著急,卻聽得克朗索尼嘴裏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是一句意大利方言吧,他也聽不懂。金翻譯沒往心裏去,笑道:“克朗索尼先生,有句話想問問您,請問可以麽?”

“是什麽?”

“請問克朗索尼先生,您為什麽要到這兒來看看?”

克朗索尼又歎了口氣,回頭看了看龍虎山鎮的影子,道:“這是我家的祖訓。我這一族最早,就是個中國人。”

“什麽!”金翻譯這一驚,差點把車也開到田裏去。他刹住了車,扭過頭道:“克朗索尼先生,您是位華僑?”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說得不對。克朗索尼哪有半分華僑的樣子,金發碧眼,他就算想冒充華僑,一百個人裏肯定一百個不信。他道:“您真確認你是中國人的後代?”

“是啊。”克朗索尼道,“很久了。大概還是十四世紀時的事了。”

金翻譯險些要噴出來。十四世紀!現在已經是二十世紀後半葉了,居然是六百年前的事!他笑了笑,道:“您倒還記得。”

“是啊,”克朗索尼點了點頭,“我們這一支是美第奇一族中比較特殊的。第一代受教宗封為‘沒有心髒的騎士’,他就是個中國人。”

美第奇是佛羅倫薩的第一望族。從中世紀開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做佛羅倫薩的執政官。這些金翻譯雖然不清楚,但也知道克朗索尼這一家子在意大利名望很高,現在還有很多大富翁,所以是很有用的國際友人。而這個“沒有心髒的騎士”,但讓他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內參電影來了。那本叫《堂吉訶德》的電影裏,那個堂吉訶德自稱“哭喪著臉的騎士”,可克朗索尼說的“沒有心髒的騎士”倒是一對。隻是中國話裏,“沒心沒肺”可不是一句好話,那個沒有心髒的騎士,金翻譯八成不信他是中國人。

可能因為年代久遠,以訛傳訛吧。

他笑了笑,道:“是麽?那可真的很遠了。”

克朗索尼顯然發現金翻譯並不相信,他臉漲得有些紅,道:“金,這是真的,我們代代相傳。‘沒有心髒的騎士’生前在好幾個國家都有名望,墓直到現在仍然在,上麵還刻著我們這一支的家訓。聽人說,隻要一到中國,一說這句家訓,人人都聽得懂的。”

“是麽,能說來聽聽麽?”金翻譯倒有了幾分好奇心。

“我剛才就說過了,你大概沒聽清。”克朗索尼清了清嗓子,用相當不標準,但尚可聽清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