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馮保如饑似渴地翻閱,張德閑緩步走了過來。“早就聽聞馮大人是當世文武全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馮保急忙抬頭,象是剛剛從趙孟頫的書法世界裏暢遊一番一樣,眼見張德閑正看著自己的眼睛,不由尷尬地笑了笑:“哪裏哪裏,馮某也正好是喜歡鬆雪道人的字而已。”

張德閑點點頭:“鬆雪道人趙孟頫,雖事元人,卻於書法一道沉浸極深,也算世間一歎事!”

馮保這回遇到了知己,與張德閑交談甚歡。

談至半晌,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四下環顧,發現皇帝和那名內衛被擋在了門外,隻在藏書房外傻傻地站著看,不由得暗暗叫苦,這一看到趙孟頫的孤本,竟然把皇帝的正事忘記了。

該死!馮保急忙望了望皇帝。還好,朱翊鈞聽著他們的對話聽得津津有味,並沒有生氣,似乎還陶醉在想象中,想象晴天此刻在看他信的樣子!

張德閑咳嗽了一聲,可是看見馮保手裏仍牢牢地抓著這本《赤壁賦》,不由得笑了:“既然馮大人如此喜歡,那麽老生就將此書贈予馮大人?”

馮保又看了門口的皇帝一眼,急忙擺手:“不不不!張大人!君子不奪人所愛!馮保隻是看到了,駐足觀看一下而已。這本趙孟頫的《赤壁賦》,不出我所料的話,應該是在世僅存的孤本。如此貴重之物,馮保怎敢奪之,還是請大人收藏。以後有機會的話,馮保再來觀看就好!”

話雖然這麽說,但他手裏仍然緊緊搛著這本《赤壁賦》,絲毫沒有撒手的意思。

張德閑見狀,不由得暗暗叫苦,這本《赤壁賦》確實是孤本,也是他的最愛。每次進到這個藏書房來,這本是他必看的。所以故意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也沒有把它特意鎖起來。可惜,看今天這個架勢,馮保是心口不一,這本書看來是有去無回了。

想到這兒,張德閑迅速想出了一個退而求其次的辦法,他走到了書架的另一麵,拿了一本冊子走過遞給馮保:“既然馮大人如此喜歡趙孟頫的字,不知道馮大人有沒有看到這本呢?”

馮保一見這本冊子,頓時眼前一亮,不由地放下《赤壁賦》,拿起了張德閑遞過來的這一本。

這一本竟然也是趙孟頫的手書,竟然是《洛神賦》!

張德閑輕輕舒了一口氣,用雙手把那本《赤壁賦》拿好,背在了身後,看到馮保又如饑似渴地翻閱起《洛神賦》來,這下略微放心。

這本《洛神賦》是趙孟頫手書在《赤壁賦》之前用來練筆的,現世僅存的還有好幾本,而且因為《洛神賦》原本是曹植感懷夢中的女神而作,其文學地位比蘇東坡的《赤壁賦》相差很遠,文人墨客雖然骨子裏喜歡小情小調,但在大雅之堂,還是《赤壁賦》這樣的豪放之作更有價值一些。

而且最重要的是,張德閑其實家裏還藏有另一本《洛神賦》,所以即使這本給了馮保,他也還有一本。而這本《赤壁賦》,則是的的確確的孤本。

所以,心裏有底的張德閑說話了:“這本《洛神賦》也是極好!如果馮大人確實不願意將那本《赤壁賦》拿去,那麽這本《洛神賦》,還請馮大人一定收下!”

“這……”馮保緊緊盯著張德閑的眼睛,看出了一些端倪,不由得笑了:“如此說來!那馮保就卻之不恭了!多謝張大人的慷慨相贈,以後但凡有用得上馮保的地方,馮保一定萬死不辭!”

說完怕張德閑反悔,馮保拿著冊子轉身就走,卻在門外碰到了正輕步走過來的晴天。

馮保朝晴天笑了一下:“小姐!”

晴天也笑了,笑得如春花一般燦爛,看得身後的朱翊鈞心旌蕩漾。

晴天一邊笑,一邊很自然地向馮保伸出手:“馮大人!這本藏書長年收在屋中,沾上手裏的汗容易損壞,小女幫你用一塊硬書皮包上吧。”

馮保趕言,趕緊道謝:“多謝小姐想得周到!”

晴天包了書皮,又將書遞回給馮保。馮保拿了書,帶著朱翊鈞和內衛向張德閑告辭。

三個人出了張府,邁出府門的時候,朱翊鈞回過頭來看了晴天一眼,發現她好象也愣愣地看著自己……

一出府門,馮保急忙把書冊遞給了皇帝,示意他趕緊看看,剛才晴天說要包書皮,肯定隻是一種托辭,估計是想在這本書冊中夾帶一些重要書信什麽的給皇帝。

皇帝點點頭,打開《洛神賦》細細翻看,隻見最中間的書頁中赫然夾著一封信!

他激動起來,急忙抖索著雙手把信拆開來看,旁邊的馮保和內衛急忙扭過了臉去,不敢偷看皇帝私密信件的內容。

晴天的字寫得清秀雋麗,用的是小楷,字如其人。信並不長,先寫著一首短詩。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看到這兒,朱翊鈞笑了,這好象是《詩經》裏的一首詩,每個字具體的意思自己還不太明白,但這最後一句,應該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典故由來,是寫男女相思之苦的,看來晴天還真是對自己一往情深,這樣秀外慧中又重情重誼的女子,今生今世能得到她的垂青,也真是老天爺的眷顧。

他展了展信紙,繼續往下看,下麵是一首曾經見過的詞。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想了半天,這好象隻是半片詞,下一片的最後一句應該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如果說上首詩還是一種淡淡的表達,那麽這首詞的情深意切就更濃烈了。而且故意留下這一句隱而不寫,更是深刻地表達了她日日夜夜的相思之情。

他拿著信紙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胸中早已是熱潮澎湃、心花怒放。

愛情來得如此之快,如此情真意長,輾轉纏綿,真是讓人猝不及防。

自古美人皆寂寞,空描黛眉遠,轉身已千年。得美人垂青,玉人專情,無疑於天上人間,消得冷香上詩頭,消得簾月柳花風,同看流水中情情濃老,共看花月間纏綿恩重。

輕抑胸中熱情,他看到信的最後,隻見畫著兩隻蝴蝶,雖然隻是黑色墨筆,卻畫得極其逼真,就象會從紙上飛出來一樣。纏纏綿綿,翩翩紛飛。如果此生把這一切統統都舍去,遠離了可能會被張網捕捉的皇宮,去到森林草地裏,無憂無慮,雙宿雙飛,該有多好!

再仔細看,蝴蝶的下方,居然還有一行小字,這回卻是用白話文寫的:“你就是那個身後的士兵,是麽?”

朱翊鈞這回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這個鬼精靈的丫頭,居然一下就看穿了自己,什麽都瞞不住她。一瞬間,腦海裏浮現了與她初見的畫麵。

與自己撞了個滿懷後,這個可愛卻率真的少女在眾人注視的目光中,不向自己跪下,也不叫皇上,直接把裝有蝴蝶的瓶子遞到自己手裏:“這個給你吧!飼養一個活物,看它呼吸、雀舞、安靜,不比紙糊的風箏更有趣嗎?你可沒有吃虧啊。”

說完這句,她偏了偏頭,用狡黠的微笑看著自己,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那種調皮的樣子讓人牢記難忘。

“你就是那個士兵?”這句話隻有她能說得出來。這才是真實的晴天!

馮保看見皇帝把信重新折好,放在信封裏,藏在了最裏麵的衣服裏,滿臉笑容,盡是春光,知道皇帝心情大好,輕輕對皇帝說了一聲:“老臣恭喜皇上!”

“哦?”皇帝看到馮保笑了:“大伴兒!何事恭喜於朕?你也沒看見那封信上寫的是什麽,怎麽知道朕有喜事?”

馮保一低頭:“皇上喜笑顏開,證明一定有喜事!晴天小姐一定是向皇上表明了心意,一解皇上相思之苦,也不枉您百忙之中,特意抓功夫來此一趟,真是收獲匪淺!”

皇帝笑了:“嗯!別人都說你大伴兒是朕的肚裏蛔蟲,看來還真是!朕有些什麽想法,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不過,今日之事,可一定要對外保密!”

馮保點頭稱是:“皇上放心!老臣一定當好皇上的肚裏蛔蟲,把所有事情爛在肚子裏。”說完以後,冷眼看了一下剛才跟在皇帝旁邊那個內衛,那個內衛急忙向皇帝和他跪下:“皇上!督主!屬下一定保守秘密,請萬歲和督主一定要相信解明!”

這個內衛叫解明。看到皇帝聽完後,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馮保在旁邊加了一句:“皇上請放心,這個解明是禁衛中最值得信賴的年輕人!”

朱翊鈞笑了:“起來吧!既然大伴兒這麽說,朕完全信任你!對了,大伴兒!咱們趕緊走吧。去東郊大營看看戚繼光他們,也不知道那些礦工猛虎收伏得怎麽樣了!”

“是!皇上!”馮保急忙揮手,剛才躲藏在附近的二百名“虎賁軍”和禁衛營又分成四撥,保護著皇帝走向東郊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