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朱翊鈞一邊用早膳,一邊又想起了什麽,他叫過來兩個太監,低聲對他們說了一句,兩個太監聽完匆匆走了。

這才踏踏實實地坐著繼續用早膳,今天吃得特別快,三下五除二就吃得差不多了,正在擦嘴的時候,馮保匆匆趕來,告訴他官報和塘報都已經到了,百官們已經在朝堂上候著了,他們也都是剛剛得到消息,正在議論紛紛。

“走吧!”皇帝把擦嘴的蘇繡方帕放下,抬腿就出了偏殿!

乾清宮大殿,隨著馮保一聲高叫:“皇上駕到!”皇帝穩步走入殿中,在“崇德尚賢”大牌子下的龍椅上坐下。

文武百官山呼萬歲!

皇帝等他們都安靜下來了,拿起桌案上的官報和塘報問百官:“這兩個密報和塘報,你們都知道了吧?”

百官回答“知道”,但聲音不是很齊!

皇帝忽然站了起來,從懷時掏出兩個密奏折子扔在桌案上,大聲說道:“你們!有誰向朕上折子彈劾或是通過過密奏折子參奏朱衡和呂調陽徒勞功、誤國誤民的,都站到朕的右手這邊來!”

朝堂上一下變得鴉雀無聲起來。

“你們都是朝廷重臣,是國家的希望,朕給你們上折子甚至上密奏折子的權力,是讓你們更好地為朕,為這個國家服務,而不是讓你們互相攻訐、落井下石的!”

新皇帝親政後,還是頭一回見他在朝堂上發火!

驅逐高拱的那一天,他隻是略顯稚嫩地坐在李太後的前麵,始終沒怎麽說話。後來山東抗洪最是緊急的時候,他微笑著拉著李太後去到內閣議政處給張居正他們打氣,始終是一副笑嗬嗬的樣子,還從來沒見過他發火。

“麵對黃河決口這樣的天災,朕好象一直在說團結一心,團結一心,可是,你們都做到團結一心了麽?我看黃河決口以後,你們的心思都沒在堵決口上。朱衡和呂調陽拚命堅持堵住決口,重修大堤,可是你們呢,你們在乎的是什麽?你們隻在乎你們自己的利益!”

“考慮自己的利益固然沒有錯,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如果連國家的利益都沒有了,大明都沒有了,你們的個人利益還有麽?大批的變民湧入京城來,非偷即盜,非盜既搶,皇宮戒備森嚴,他們進不來,那麽他們偷誰去,搶誰去?隻有偷、搶你們這些有權有勢的人,真把他們逼急了,他們就敢揭竿而起,先革了你們的命,你們信不信?”

諾大的朝堂上,朝臣們連大氣都不敢出,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我看你們已經不適合做官了,甚至連做人都不適合,做人還知道知恩圖報,欠賬還錢。你們呢,你們知的恩圖的報在哪兒?你們欠下老百姓的這一筆賬你們還了麽?沒有!一點兒都沒有!你們反而更加恬不知恥地借抗洪之名斂財,欠更多的賬,負更多的恩。你們這是在遵從朕的旨意麽?不是!你們簡直就是在逼朕,把朕放在火上烤,放在油鍋裏煎!你們問問自己的良心,你們有什麽資格站在朕的麵前!”

越來越多的大臣開始不自覺地低下頭去,這個皇帝,別看年紀雖輕,卻的的確確是一個厲害角色!

換任何一個人,都會選擇不犯眾怒,苟求偏安,可是皇帝偏偏選擇了重修大堤這招險棋。

沒辦法,誰讓他居然在這場博弈中賭對了呢。

一些大臣們的臉上,已經掛滿了汗珠。但是,絕大多數人仍然存著漏網之魚的僥幸思想,沒有一個人挪步站到朱翊鈞的右手邊去。

“怎麽?敢做還不敢認麽?”皇帝的眼睛一下子淩厲起來,掃了一眼朝堂上的大臣,仍是沒有人移動半步。

他用鼻子冷哼了一聲,向旁邊招了招手,抬進來吧。隻見兩個太監抬著一個大筐進來了,把筐子放在了案前,“呯”的一聲,著地時發出了沉悶的響聲。

居然滿滿一筐,全是折子!

他嘴角泛著冷冷的笑,看到有些官員的兩腿抖得象篩子一樣,他的心裏樂開了花,他現在才知道,昨天慶賀酒一開始放不開是因為還沒有經曆今天的快意恩仇,直到現在,才算是痛痛快快地打了個翻身仗,被這些畜牲們威逼脅迫的鬱悶一掃而空!

“還需要我拿起折子來,一個一個念名字麽?”皇帝突然發了狠,一腳踹倒了大筐,折子撒了一地。

這一下,有大臣幾乎驚得跌坐在了地上。

“臣禮部右侍郎吳克新有罪,求皇上開恩!”終於有人繃不住了,半爬半滾的到了皇帝的右手邊,“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臣戶部左侍郎包語近有罪!”“臣都察院副使魏和平有罪!”一旦有人開了頭,就大水放開了閘門傾瀉而出一樣,不大一會兒,皇帝的右手邊幾乎就要站滿了!

朱翊鈞這時,低著頭拿了一枝毛筆,在一張紙上快速地寫寫劃劃。原來他這幾天一直在做這項功課,誰參奏朱衡和呂調陽,他都拿筆記在了一條紙上,現在聽他們一個個報自己的名字,然後他就一個個悄悄地劃勾。

他的動作非常隱蔽,除了身旁的馮保,別人根本很難發現。

他其實就想看看,是不是還真有敢膽不站過來的。

還真有,居然還有兩個!

一個是京兆尹劉知豐,一個是工部右侍郎餘嘉定!

看到這其中居然有劉知豐,他不由得笑了,你這是找死,自己撞到槍口上來的,這可怪不得我了!

他一拍桌案,站起身來:“還有沒有,最後再給你們一次機會!”

這一起身,叫喊的聲音特別大,群臣都愣住了,跪到右邊去的大臣們更是嚇得拚命磕頭,而仍沒過去的劉知豐和餘嘉定更是嚇傻了,站著不敢移動半步!

“好!很好!果真沒有了!來人,把站在朕右手邊的這群敗類,統統拉出午門外砍了。站在朕左邊的這些大臣,都是忠君愛國的好榜樣,每人官升一級,賞俸一年!”

“嘩!”朝堂上頓時亂了套,站在右手邊的這些人紛紛磕頭,口裏隻知道說一句話:“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

站在左手邊的這些人,大多麵無表情,倒是有兩個人,在不停地擦著額頭上的汗,一副涉險過關、幸災樂禍的樣子。

朱翊鈞明白了,這兩個人就是劉知豐和餘嘉定!

讓你們倆先美著,再過一會兒就讓你倆身首異處!

帶刀衛士們已經走上殿上,正準備一一將右邊的大臣們帶走。再看他們,已經是哭喊聲一片,紛紛要求皇上最後給他們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

皇帝突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舉,這些右邊的大臣們迅速停止了哭號,紛紛看著他的手,不知道他能不能饒過他們。

朝堂上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皇帝卻根本沒理他們,將臉轉向左邊的大臣:“你們幾個說說,這些人是砍還是不砍?”

這時左邊有一個人站了出來,雙手捧著象牙板,向皇帝半鞠一躬。

朱翊鈞對於每個人還不是非常熟悉,看著他有些發愣,旁邊的馮保及時小聲提醒了一句:“兵部尚書,譚綸。”

皇帝點了點頭,原來是尚書大人,一部之長。

“臣主張,該砍,正如皇上所說,國家的根本,在於百姓。修堤護堤,就是真正為老百姓著想。不在乎百姓,隻知道自己利益者,該殺!”

這時馮保繼續在旁邊小聲提醒:“一直以來,大明軍隊都是王公貴族擔任官長製,譚大人任兵部尚書後大力推行官長製度改革,從百姓士卒中擢升出類拔萃的人,很受眾多官兵的擁戴。”

聽到這,皇帝忍不住抬起頭來多看了這個譚綸一眼,一看就是個鷹派人物!這次朱衡和呂調陽能夠大功告成,葉夢熊、李成梁帶去的十萬士兵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現在大明的吏治已經淪落至此,而軍隊還能有這麽強的戰鬥力,肯定有這位譚綸有關。

但是,欣賞歸欣賞,聽完他的話,朱翊鈞既沒點頭,也沒搖頭,更沒表態。隻是又問了一句:“其他的人,還有什麽意見麽?”

“臣以為,應該不砍!”

左手邊又有一位大臣站出來半鞠一躬,馮保繼續提醒:“禮部尚書,陸樹聲。”

“臣以為,法不責眾,懲罰不是目的,隻是手段,想要以懲罰來立威,隻能在短時間內達到效果,對於國家的長治久安,還是應該以仁德為本!”

皇帝仍然沒有表態,繼續麵無表情的問道:“還有沒有?”

朝堂上再也沒有人說話了,又恢複了剛才的靜默。右邊的那些大臣們,紛紛瞪大了眼睛,很多人都開始用著翹首以盼的態度,他們從來沒有這樣深切的體會到皇帝的權威。雖然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自大明朝建立以來,皇帝隻需要一句話,或者是點點頭搖搖頭的一個動作,就一下決定這麽多大臣的生死,還真是前所未有。

隻見這個隻有十八歲的皇帝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手裏拿著一張紙,在胸前晃了晃,眼睛忽然瞪向剛才左手邊那兩個一邊擦汗一邊幸災樂禍的兩個人:“劉知豐,餘嘉定,你二人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