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辦?密折抽屜給他帶來的權衡之術還是讓他最終冷靜了下來,這個時候,各方都在較勁,隻要冷靜,就能獲得主動,眼前的困難,沒有別的辦法,隻有“等”!

……

內閣議政廳內,張居正也幾宿沒合眼了。他明白,現在是自己這任內閣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必須替皇帝把好這最後一道關,很多禦史都開始了問責,都是被他好說歹說勸了回去,整個內閣現在還沒有人敢明確站出來反對他,反對皇帝的抗洪救災方略,但張居正憑自己的直覺感覺到,離這有人站出來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

山東德州。內閣大學士、八府巡按、工部尚書朱衡,欽差大臣、吏部侍郎呂調陽,正坐在被再次衝毀的新渠前一籌莫展。

兩個人身上的官服早沒了模樣,新渠旁邊的官兵們都在看著他們。

原來隻在附近暗訪的呂調陽現在已經表明了身份,因為他實在不忍心看著朱衡一個人在這兒拚命。皇帝的那三次重拍桌子,徹底把他的血性拍出來了,既然當時站在張居正身後與高拱對抗就已經選擇了賭,那這次索性再賭一次,就和朱衡一起賭一把,將這個決口的大堤堵上。

隻不過,這次賭得大了點,賭的是自己和全家老小的性命。而且身後那些山東官員的一道道眼光,無不例外的都象一把把歹毒的暗器一樣,隨時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還好!此次帶領十萬兵馬趕築大堤的葉夢熊、李成梁將軍,接到的也是朱翊鈞的死命令,要不是這兩位將軍傾力相助,可能朱衡和呂調陽早就身首異處了。

呂調陽身後背著的尚方寶劍,已經殺了三個人了,一個是漕運副使江文東,一個是布政副司劉項梁,還有一個是錢糧副使張春明。

這三個人,每個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員!這是朱翊鈞賦予呂調陽先斬後奏的頂級權力!

要不是先殺了這三個虛與委蛇、貪髒枉法的人,給所有山東官員予以震懾,讓他們現在還有所畏懼,他們早就造反了。

呂調陽甩下左臂上沾著的一塊泥,看來旁邊的朱衡一眼:“怎麽樣?老哥,還有什麽好辦法沒有?”

朱衡又好笑又好氣:“哪有什麽好辦法?這他媽的鬼天氣!如果再下暴雨的話,修再多的渠都是白搭。”

呂調陽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拔下身後的尚方寶劍用袖子擦了擦:“咱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估計聖上現在也是一籌莫展,在等我們的好消息。這口寶劍,已經喝了三個人脖上的血,如果再殺人的話,我估計他們就會真的造反了!”

朱衡也唉了一口氣:“是啊!殺人誅心!可我們現在還必須倚靠這些當地官員啊!沒有他們,就靠咱們哥倆個,還有這些當兵的,沒有後勤和補給,沒有民夫和勞力,談何容易啊!”

呂調陽一咬牙,站起身來:“老兄!管不了那麽多了!既然咱倆答應了皇上,就必須給皇上一個好的答案,而且說心裏話,皇上這次決策是千真萬確的,代表的是百姓是我泱泱大明的根本所在。咱倆一起賭這一把吧,堵不上這口,咱倆就自裁於此,省得給這些家夥置疑皇上落下口實!”

朱衡也憤然了臉色,與呂調陽一擊掌心:“就這麽幹!賭他奶奶的一把!”

突然,有一個兵士領著一個太監模樣的人捧著一個黃布包裹的物件趟著泥水跑了過來:“二位大人,聖上有密旨!”

二人急忙就在泥水裏跪了下去,山呼萬歲後站起身來,把泥水使勁在身上拍了拍,接過了密旨。

皇帝的密旨寫得很簡單:“將心比心!朕摁下所有責難!朕等你們!”

兩人捧著密旨的手不住地發抖,熱淚從兩人的眼裏奪眶而出!

“我主聖明啊!遇此明君,夫複何求!老天啊,你為何還不開眼啊!有這樣好的皇帝,你還不能睜開你的眼睛看看麽?”二人悲嗆的聲音響遍了整個搶險前線,吼向了仍然滿是霧霾的天空。

驀然的,天空忽然有了一道亮光,緊接著,一直陰沉沉的霧霾突然裂開了一道縫,久違的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閃出了一角,明晃晃地亮眼。再過了一會兒,霧霾忽然都向兩邊散開了去,陽光開始一下全鑽了出來,當空中一輪光亮而奪目的太陽,開始舍我其誰地散發著最強的光熱。

這樣明媚的陽光!暖熱大地,激動人心!

朱衡和呂調陽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到太陽在一瞬間斬破了霧霾,驅散了烏雲。兩人不由得高聲叫喊著,完全忘記了自己作為一等大員的身份,絲毫不顧及腳下全是泥水,雙腳就站在泥水裏上下蹦跳著:“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所有抗洪現場烏鴉鴉排成一線的官兵們也都用手搭起涼棚,抬頭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豔陽天。

朱衡一聲高叫:“來人啊!所有官兵聽令,從現在開始,借上天之力,奉皇上之恩,加快速度重修子渠!尋求機會合圍大堤!”

……

五天後,幾乎每天吃住都在上書房的朱翊鈞終於等來了企盼已久的兩個密奏折子。

這幾天他每天都吃得很少,也幾乎很少睡覺,整個眼圈都是紅的,嘴唇也都幹裂著。他現在都沒功夫去照鏡子,估計他要是照了,肯定會嚇一跳,因為他會看到自己已經和在冷宮裏呆著的張貴妃和朱存孝沒什麽區別了!

就在心灰意冷的時候,門外傳來馮保的聲音:“聖上,從山東來了兩個密奏折子,八百裏加急!”

他急忙站起身來,從山東來的,希望是朱衡和呂調陽的,而不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山東官員們的!而且八百裏加急,諒那些搗亂分子的參奏誣陷折子也不敢使用這麽緊急的密級,於是,他用著近乎顫抖的聲音:“快!快拿進來給朕看!”

馮保已經覺察出了皇帝的緊張,這幾天他一直陪著皇帝,深知皇帝的所思所想,幾次都勸皇帝多吃一點兒,多休息一會兒,可皇帝根本不聽,而且哪位大臣拜晉都不接見,包括張居正,求見三次都閉門不見。

再有,就是主子不光看見自己,看見阿珠和小倩都沒了笑臉。馮保知道,主子這次是真上了心,真著急了。這一場翻天覆地而且愈演愈烈的水患,搞不好就是整個大明生死命運的轉折點。

馮保輕輕把兩個密奏折子放在皇帝的書桌上,看見他的臉仍然陰著,壯了壯膽,比以往多了一句嘴:“主子,臣就在外麵候著,您有事叫我!”

皇帝點了點頭,馮保轉身退了出去。

朱翊鈞抓起密奏折子,手有些抖,他克製了一下內心的激動,拿起一本就撕開了外麵的封條。

定睛一看,這個折子是朱衡的,和平常相比沒有什麽區別,封條正麵印著朱砂,背後寫著姓名。而另一個應該是呂調陽的折子卻很奇怪,外麵係著一根黃色的線,這是什麽意思?

他的心裏有些打鼓,不由得停下了拆折子的手,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呂調陽的這個折子上,這根黃色的線怎麽看上去這麽眼熟啊。

剛準備先拆呂調陽的這個折子,他忽然想起來了,這根黃色的線應該是寶劍下方的劍穗,這就是自己賜給他尚方寶劍的一根劍穗。

他頓時笑了,心裏一下踏實下來,動作也一下從容起來。看來這兩位老哥利用這幾天的好天氣,已經把事情辦利索了,至少是有了特別大的進展。所以,聰明絕頂的呂調陽解下寶劍的一根劍穗係在折子上,先給皇帝報個信。

這時再拆開折子看,就已經是一種享受勝利喜悅的過程。

果然,朱衡的密奏折子寫著:“臣不負皇上重托,仰仗皇上天威,新渠建成,大堤合龍,正在複墾耕田、重建村莊,向災民發放錢糧!臣讓聖上久等,將心比心,先報與聖上知曉,官報隨後送呈!”

“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把酒當歌趁今朝!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求得一生樂逍遙!”一解胸中鬱悶的朱翊鈞居然自己哼起了小曲來,把門外站著的馮保聽得也樂出了聲來。

是啊,太不容易了!看來主子這幾天真沒白熬,決口前線終於傳來好消息了!

“人生本來就是一出戲,恩恩怨怨又何必太在意。名和利呀,什麽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朱翊鈞這首《得意地笑》唱得還挺熟,一邊唱一邊又把呂調陽的密奏折子打開來看。

呂調陽的折子寫得也很簡單:“臣持聖上所賜寶劍,殺江文東、劉項梁、張春明三人,幸不辱聖上所托,借助天時,與朱衡大人迅速將大堤合圍。十萬兵馬日前穩定,已經開始安頓地方,撫慰百姓!臣亦讓聖上久等,將心比心,先報與聖上知曉,塘報隨後送呈!”

“好!太好了!”朱翊鈞大聲喝了幾句彩,站起身來在屋裏轉了好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