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話還沒有說完,已是風燭盡頭的陳太後忍不住咳嗽起來,旁邊的李太後急忙遞上了方帕,皇帝也連忙用手輕輕幫她撫著背。

“不用……咳咳咳……”彎下腰去的陳太後剛剛直起身子來,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姐姐!你……”李太後驚訝地發現,陳太後咳過後的方帕,居然是一灘鮮紅的血。

“我沒事……,鈞兒啊,老身這把骨頭,就要交待在這兒啦,不過老身已經值了!”

“太後,您還不老,您還一定能活下去呢。”皇帝哽咽著勸著她。

“砰”,這時,屋外一陣狂風吹來,把窗戶一下吹開了,馮保急忙上前去關。

陳太後擺擺手:“老身這一輩子,沒什麽牽掛的了。隻是前日老家裏來了一封信,老身這才發現,還有放不下的事情啊!”

“太後!有什麽您盡管說,孩兒一定替您去辦!您一定會好起來的,太後!”皇帝摟住了陳太後的肩膀,已經是泣不成聲。

陳太後把皇帝的臉托起來,眼睛裏忽然有了一種久違的光芒:“鈞兒,老身想求你和你母後一件事情,好麽?”

皇帝連連點頭:“太後,您盡管說!”李太後也緊緊拉住她的手,邊哭邊說:“姐姐,您就別和我們自己最親的人客氣了,您就什麽放不下心的,您盡管說吧!”

陳太後停頓了一下,眼睛的光芒忽然暗淡了一些。

皇帝象是突然明白了什麽,回頭對著禦醫、宮女和太監們一幹人等說到:“你們都先出去!”看了一眼馮保,卻沒說什麽,獨獨把他留下了。

然後,把身體緊緊地靠近陳太後,“太後,您說吧!”

陳太後的氣息越來越弱,幾乎是用了所有的氣力在說話:“老身前日接到了老家的來信,老身才知道,原來被皇上幽禁在冷宮的張貴妃,竟然是老身的遠房侄女!”

“啊!”李太後吃了一驚,方帕掉在了地上。

“老身從小家境貧寒,由家裏的同族大伯和伯母撫養長大。在老家四處鬧饑荒,大家都在逃難,我也即將餓死的時候,同族大伯還給我留下了一斛米,然後他帶著他全家逃荒去了。一直到前日,接到大伯來信,老身才知道,張貴妃居然是大伯的親生孫女!”

窗外的風更大了一些,一下下地拍打著窗戶。

“先帝在位的時候,迷戀比老身小將近一半的張貴妃,冷落老身和你母後,老身也很看不慣這個張貴妃,在她和朱存孝一同被囚禁在冷宮的時候,老身和你母後也覺得大快人心,她是罪有應得!”

“可是,直到前日接到大伯來信,老身才知道她是大伯的親生孫女,大伯也是出於無奈,不指著這個孫女能光宗耀祖,隻求她能平平安安。現在大伯一家受到此事的牽連,已經是遊離失所、家破人亡了,這才千方百計找到老身,懇求老身放她孫女和重外孫朱存孝一條生路,讓他們過平民的生活就好。鈞兒,你說老身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大伯好呢?”

窗外傳來“隆隆”的雷聲,看來是要下雨了。

朱翊鈞看了母後一眼,發現她的臉有些蒼白,急忙拉了母後的手和陳太後的手握在一起:“太後,孩兒和母後已經去看過她們母子了,母後仁慈,已經決定以德服人,下令改善她們的生活條件,既然太後這麽說,孩兒和母後就還她們母子一個自由身,找個機會讓她們出宮去吧。”

陳太後緊緊抓住他倆的手,這次卻是將眼睛死死盯住了李太後:“此話當真?”

李太後畢竟是女人,心裏那種微妙複雜的情緒始終揮之不去,本來以為不殺掉張貴妃和她兒子,就已經夠仁至義盡的了。而且上午還決定給予她們足吃足穿,免除苦役,真的算是以德報怨了。但如今按照陳太後的說法還要將她們母子解放出宮,還以自由,就不免有些太便宜她們了。

因為如果換個角度,張貴妃是肯定不會這樣輕易放過自己和兒子的,絕對是眼中釘,肉中刺,除之而後快!

但是,既然這是陳太後的臨終遺願,也隻能這樣滿足她了,就算做善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隻希望這個張貴妃以後不要利用這個幼子朱存孝生出什麽變亂來才好!

李太後定了定神,抓住陳太後的手,臉上綻露了一絲笑容:“當然是真的,姐姐!妹妹就聽您的,放過她們母子倆吧!”

陳太後的神情緩和下來,眼睛的光若隱若現:“果真是這樣,那老身就放心了,老身走的路上,就沒有什麽遺憾了!妹妹,這是老身大伯的信,張貴妃還有一個小妹妹,叫晴天,已經在官兵抓捕時候逃脫走失了。有可能的話,你把她找到,讓她入宮來服侍你吧,也算代替老身照顧這個遠房侄女,還一還老身欠下未還大伯撫育的債吧……”

話音還未落,一陣狂風吹過,又把剛才關嚴的窗戶吹開了。“哢嚓”,一道巨大的閃電閃過,就在不遠的前方炸響,發出巨大的亮光,映照著陳太後越來越蒼白的麵孔。

“太後!”

“姐姐!”

可是,不論皇帝和李太後再怎麽呼喚,陳太後也不能再醒來了,隻剩下窗外漫天的大雨瓢潑而下,一直隆隆作響的雷電聲,和屋內屋外的哭聲響成一片……

……

就在當日,皇帝下令為陳太後舉行國葬,皇帝親自帶孝一日,舉國悼念。三日後,陳太後葬入隆慶皇帝的昭陵。而且,將她的陵位與為李太後預留的陵位並列,共同位於先帝的對麵。

李太後真正到了獨掌後宮的這一天,感覺有些悲涼,特別是“姐姐”陳太後最後走前那一幕好象刺激了她,她也變得不怎麽愛出門了,而且逐漸愛上了吃齋。

一個星期後,皇帝正準備頒布對張貴妃和朱存孝的特赦令,卻由已經漸漸寬鬆的冷宮傳來消息,張貴妃因為長期受凍挨餓,而且遭受苦役,變得脆弱無比,在改善夥食、免除苦役的第三天,竟然因為吃得肚子暴撐而死!

皇帝和李太後聞訊趕到冷宮的時候,看到的是張貴妃的屍首,讓人唏噓感歎中,皇帝看見她蒼白的臉上帶著笑容。

一個人身陷囹圄的時候,其實盼望的並不多,隻是象一個普通人一樣的自由;一個人吃不飽的時候,其實盼望的並不多,隻是一頓飽飯而已。誰又會想到,這一頓飽飯就要了她的性命!

而其實再過幾天,她就將和她的孩子一起獲得真正的自由了。

隻是,她走的時候應該也是滿足的,因為她的臉上帶著笑容。

皇帝和李太後都很後悔,他們把跪在地上的朱存孝扶了起來,他今天隻有八歲,小小年紀的他已經經曆了太多,現在如果讓他出宮去,也隻能沿街乞討,度日如年。

於是,李太後發了善心,破例讓他住在離慈寧宮不遠的偏殿,平日裏讓他和皇帝的親弟弟朱翊鏐一起玩耍、一起讀書。

皇帝的親弟弟朱翊鏐,今天已經十歲了,他好象對這個突然到來的小弟弟朱存孝很好,兩個人很能玩到一塊兒,吃住都在一起,還經常以哥哥的身份照顧他。慢慢地,連皇帝也發現,母親李太後也開始出奇地疼愛這個本來被廢入冷宮的“小弟弟”朱存孝,而且簡直到了言聽計從、溺愛無比的地步,甚至超過了自己和親弟弟朱翊鏐。

或許是為了致一份歉意,沒有完成“姐姐”陳太後交待還張貴妃一個自由身份的遺憾;或許是為了還一份心願,代替“姐姐”陳太後完成撫育遠房重外孫的願望。

……

一個多星期以來,朱翊鈞的心思絕大部分仍在應對黃河決口上。他後來才知道,就在陳太後駕崩的那一天,不光京城下了一場暴雨,山東德州地區更是連下了三天三夜,把工部尚書、河道總理朱衡辛辛苦苦修起來了十多條新渠全部衝毀了,而且決口處仍在不斷擴大,洪水正在衝毀更多的良田和村莊。

他坐不住了,誰都不見,把自己關在上書房裏,每天都在書房裏踱來踱去,一心隻等待抗災前方朱衡和呂調陽來的加急密奏折子。

可是,兩人來的密奏折子並不多,倒是等來了很多山東官員參奏朱衡和呂調陽的密奏折子,說他倆剛愎自用、妄自尊大、勞而無功、勞民傷財。到了後來,甚至京城裏也有些大臣跟著起哄,說他倆作為部門主官,不問政事,專管抗洪,但抗洪毫無進展,又耽誤了日常政事的處理!

這哪裏是在說朱衡和呂調陽,分明就是在指責他這個做皇帝的決策失誤,無能至極!

天啊!老天!你這是真的要亡我麽?

好容易找著了兩個能幹實事的得力幹將,可是老天不長眼,不但不幫忙,還導致群臣群起而攻之,這樣下去,真會全盤崩潰的。

怎麽辦?撤回朱衡和呂調陽,讓山東官員們處置災情?那相當於自己扇自己一個最響亮的耳光,而且皇帝不光在山東官員麵前,在山東百姓麵前,也將徹底地失去威信。

不撤,仍然堅持?那麽朝廷群臣越來越大的怨憤聲一旦爆發出來,將是一場巨大的災難,搞不好就會發生宮廷政變!

他真是腦袋都快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