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府內,張居正一刻不停地批閱各部和各地報來的呈件。聽到有人敲門,喚了一聲:“進來!”,來人正是在王之誥府外監視的眼線。

聽了來人的報告,本來就愁眉不展的首輔大人更是眉頭緊鎖,愣了有好一會兒,才幽幽歎道:“好!知道了!去吧!有情況再來報我!”

“是!”來人應道,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張居正把手中的筆放下,用手使勁按了按兩個太陽穴,又歎了一口氣,輕輕閉上了眼睛。

現在的大明,看上去一片升騰,不光徹底平定遼東,東南沿海抗倭也取得史無前例的寧波大捷,入冬之後,山東德州的防洪設施也在全麵加固,滅蝗之事也告一段落,少帝的威望也日隆,似乎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本來已經岌岌可危的大明江山,在這冬春相交之際重新煥發出了勃勃生機。

不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在他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看來,遠不是看上去這麽簡單。把這些繁華統統抹去,實際掩蓋於其下的是愈發嚴重的危機。

第一,少帝威望日隆,人心思定不假。但是,往往事情就是如此奇怪,在危難的時候,大家都很相對團結,一致對外,由少帝身體力行倡導的勤儉節約也得以順利施行。可情況稍有好轉,內外大臣們就迅速發生了變化。

原來那種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如同不死之魂一樣,又重新回到了每個人的血液裏,先前那種團結對外的局麵很難再看到,因為安逸情緒滋生而導致的奢侈浪費之風又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勢卷土重來。隻有少帝還在不明就裏的堅持,卻沒想到下麵的人已經蠢蠢欲動了。

第二,徹底平定遼東,抗倭取得大捷不假。但是,這段時間消耗了大量的國庫存銀,而且重建遼東防線,全力支援抗倭前線,這些都需要大量的銀兩。打仗拚的不光是軍事,更多的是經濟,說白了就是錢。現在的國庫存銀,已經不隻是捉襟見肘,而是精幹不剩了。

要知道,這可不是什麽好事。開春之後,百般用度都需花錢,可現在國庫已然如此,到時候如何調度呢?東南沿海還在一個勁兒的催要紅衣大炮,這些大炮確實利害,但花的銀子也真是不少,如果東南沿海半年間還不能解決戰鬥,那整個大明國庫就真的要全麵崩盤了。

第三,經過此番應對三患齊發,湧現出眾多傑出的文臣武將不假。但是,經過此番磨難,得到晉升的都想盼著再進一步,沒得到晉升的都在蠢蠢欲動,想著什麽時候挪挪地方,換個更好的差事。

這個三朝元老、刑部尚書王之誥就是如此。一直以來也算是盡心盡責,但最近眼線頻頻來報,他與剛剛被少帝擢升為次輔大臣的葛守禮過往甚密,就差穿一條褲子了。

他們倆走得這麽緊密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針對自己,輕則把自己架空,重則置自己於死地而後快。從這次王之誥處理京城學堂一案就能看出來,他已然壞到了家,又把曾經一身正氣的葛守禮拉下水,結果將可怕無比。

自從成為首輔之後,為了這個大明的明天,他張居正可謂嘔心瀝血,作為士大夫的翹首,他有著自己的理想,也有著自己那份傲骨,不敢說他是不是把自己當作“千古一相”,但是在內心中把自己視為管仲、周公的後任者,卻是他不願示人的內心獨白。

其實在他之前,有不少稱為名相之輩,比如薑子牙、樂毅、諸葛亮,甚至蕭何、霍光、房玄齡,個個都是鼎鼎大名,為何隻尊崇管仲和周公,他是有自己的獨到見解的。

管仲,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時期第一霸主,有“春秋第一相”之譽。後世對他的評價非常高,稱之為政治家、哲學家、軍事家。其少時喪父,老母在堂,生活貧苦,不得不過早地挑起家庭重擔,為維持生計,與鮑叔牙合夥經商;後從軍,到齊國,幾經曲折,經鮑叔牙力薦,為齊國上卿,即當朝丞相。

管仲雖出身悲苦,卻被視為中國曆史上宰相的典範,任內大興改革,重視商業,《國語·齊語》、《史記·管晏列傳》、《管子》、《左傳》等都有記載他的生活傳記,《論語》、北宋蘇洵的《管仲論》對他做出了評價。最為難得的是,後人以一代名相而非文人領袖尊稱其為“管子”,可見其在曆史上的地位。

周公,文王第四子,因封地在周,故稱周公或周公旦。武王死後,其子成王年幼,由周公攝政當國。其後又平定“三監”叛亂,大行封建,營建東都,製禮作樂,還政成王,對中國曆史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被後人稱之“元聖”,尊為政治家、軍事家和思想家儒學先驅,是孔子最崇敬的古代聖人,《論語》中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

正是由於文王武王作為君主,而周公為周朝製定了禮樂等級典章製度,使得儒家學派奉周公、孔子為宗,之後曆代文廟也以周公為主祀,孔子等先賢為陪祀。隻是掌控欲極度強烈的唐玄宗李隆基不能容忍周公在武王逝世、成王年幼時期主政以及西周末期周厲王出奔後的“周召共和”,於是下令取消周公文廟供奉的資格,改以孔子為主。但既然如此,“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仍使周公成為曆史上的赫赫豐碑。

之所以尊崇這二人,首先是二人忠心不二。

這當中管仲原為齊桓公之敵,但齊桓公不計前嫌,任管仲為相,管仲也確實忠心耿耿,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霸主,鞠躬盡瘁至死。

周公亦是如此,大權在握,捧周成王於膝上登基,卻從未想過取而代之。當時武王生病,周公為冊文告天,願以身相代。藏其冊於金匾,內容無人得知。後來武王駕崩,太子成王年幼,其庶兄管叔、蔡叔圖謀不軌,但忌憚周公,於是在列國間散布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圖謀篡位。久而久之,周成王起疑,周公為避禍辭了相位,避居東國。後來有一日,天降大雨,雷電擊開金匾,成王見了冊文,方辨明忠奸,誅殺了管叔、蔡叔,迎周公重歸相位。

其次,是二人大氣磅礴。二人為相,雖然鞠躬盡瘁,卻並不拘泥於些小事情,不象諸葛亮那樣事事關心,事事不放心。所以在他們二人之後,人才並未斷檔,國家也能夠保持延續發展,不象諸葛亮那樣大權獨攬,“蜀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諸葛亮病死後沒幾年,蜀國就亡了。

再次,是二人除了成為一代名相,更有其他的多項才能。

比如管仲,除了會做宰相,擅長者眾多,在當宰相前作過將軍,射過齊桓公一箭。所著一篇《管子》共二十四卷,八十五篇,內容極豐,包含道、儒、名、法、兵、陰陽等家的思想以及天文、輿地、經濟和農業等方麵的知識,其中《輕重》等篇,是古代典籍中不多見的經濟文作,還對生產、分配、交易、消費、財政、貨幣等均有論述,是先秦之集大成者。

再如周公,親自製禮樂,而且推演《易經》,擅長解夢,還寫得一手漂亮好文章,武王伐紂時在商郊牧野集眾誓師,誓詞《牧誓》就是周公寫的,其後來收入《尚書》中的《大誥》、《多士》、《無逸》、《立政》等篇,更是成為千古名篇,經久不衰。

這最後一條,正是張居正作為士大夫和儒學之士最希望達到的目標,雖然說諸葛亮也是博學多才,八卦陣、木牛流馬,稱為傳奇,但因為是演義,多有誇大的成分,所以他並不羨慕,反而覺得還是管仲和周公更為實際,更為博采眾長。

正是因為常常存有對此二人的效仿和敬畏之心,張居正才經常在這樣的日子裏失眠,其實他除了崇敬這二人以外,對於崇尚變法的商鞅和王安石,他也是非常推崇的。

隻不過,這二人最後的境遇不好。商鞅後來被誣告謀反,死後還被遭受車裂之刑;王安石三起三落,最後一次被免宰相後,心灰意冷,所倡新法被全麵推翻,其後一年便鬱鬱而終。而士大夫最講求的就是善始善終,所以,他對此二人是欣賞但並不推崇。

此時已近子夜,本來寂靜的窗外,竟然傳來幾聲不知名鳥兒的鳴叫聲。張居正睜開眼睛,看到一盞油燈已經快燒到了盡頭,提起毛筆去撥了撥,燈火才繼續閃亮了一下,抖動了身子,重新煥發出了生機。

他似乎是有感而發,提起筆來給皇帝寫了一封奏折,將方才這番所想大致都寫到了裏麵,甚至把他對管仲和周公的崇敬都寫了進去,寫到後來,又覺不妥,“嘩嘩嘩”地盡皆撕了。

可是,過不了一會兒,還是想提筆書寫,於是將方才內容精簡了些,成了一稿,準備明天交給皇帝。在折子的最後,他寫了一句,微臣鬥膽,在此四海升平、舉國歡騰之際向皇上潑冷水,實在不是臣有意挑刺,而且居安思危,乃是我等應當時時具有的警戒之心。

對於如何解決他向皇帝說的這些危局,他在最後用兩個略大的字作了結尾,那就是:“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