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衡在最後說,如果國庫發放銀兩數量不能及時到位,就從他自己率先作起,先捐出三百兩銀子,而且發動山東官員免領當年俸祿,先幫助國家渡過難關。

看到最後這一段,朱翊鈞眼睛都濕潤了,不禁又拍了一下桌子,叫了一聲“好!”,這樣的清官好官,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

誰知道剛才拍這一下太用力,把碗裏的魚翅湯打撥了,一下灑到了折子上!

朱翊鈞急忙把折子移開,再一看還是有不少湯留在了折子上,把一些字都給弄模糊了,墨跡混作了一團。

他懊惱地撓了撓頭,但是象是被什麽提示了一下,看了看魚翅湯,又看了看折子,突然想到了什麽,叫了一聲:“來人!”

門口一個太監和一個禦廚應聲來入:“萬歲爺,您有何吩咐!”

皇帝用手指了指那個太監:“你去把馮保前幾天擬的節約吃穿用度、減量二分之一的那個詳盡安排拿來!”,然後又一指那個禦廚:“你把你們禦膳房節約二分之一砍掉的菜品單子拿來!”

二人答應一聲,急忙轉身去拿。

魚翅湯沾染了墨,混合著一種奇怪的味道。香,卻極沉。

太監和禦廚很快拿來了兩張單子,不一會兒就放到了皇帝的書桌上。管內府和禦廚的負責人也都跟了來,靜靜站在一邊,等候他的詢問。

兩相一比對,他這才發現自己今天吃的這三道菜居然全是節約保留單子之外的,全是被砍掉的相對奢侈菜品。

第一禦廚王藝茂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偷偷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他,又趕緊低下頭去。

皇帝盯著王藝茂的眼睛,帶著不怒而威的神情說話:“今天我挑的這幾個菜都是節約令頒布後被削減的菜品,是麽?”

王藝茂搗蒜似的磕頭不止,恨不得把心剖出來給皇帝看:“回皇上的話,這幾道菜確實是削減單子內的菜品,但是皇上既然今天既然想吃,臣就給做了。而且皇上近來以身作則,吃飯經常都是隻在上書房內簡單吃一些,一不擺宴,二不設席,早就遠遠超出了原來預計削減二分之一開支的預計,甚至削減了十分之八九都不止。所以,臣今天就私作主張,如果連皇上愛吃這三道菜的願望都不能滿足,臣就太不近人情了。”

原來是這樣!

皇帝笑了,站起身來,把王藝茂和那幾個太監都扶了起來,笑嘻嘻地說道:“朕明白了,朕錯怪你們了,是朕的不對,真沒有細細看菜品單子,挑的都是削減單內的。你們都沒錯,你們回去吧,朕雖然節約了排場,但既然朕同意在皇宮內外發布節約令,朕就要帶頭執行,不然的話,上梁不正下梁歪,朕這一違反,王公大臣們紛紛效仿,這節約令就成為一紙空文了,甚至會變本加厲,得不償失。你們去吧,朕決定了,明天罰朕一天不許吃飯,以正視聽,從我做起!”

王藝茂和太監們被嚇壞了,瞬間跪了一地:“陛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王藝茂甚至跪著向前走了一步,頭猛地磕在地上,幾乎磕出血來:“陛下,您還是懲罰我吧,您打罵甚至砍我腦袋都行,都怪臣自作主張,沒有及時提醒您,這都是臣的錯。您是大明天子,九五之尊,您可千萬不能餓壞身子啊,臣等萬死也不能看著陛下餓著不吃飯啊,陛下!”

皇帝卻隻是靜靜聽著他們一嘴一語的說完,然後猛地一擺手,板起了臉:“行了!不用再說了!朕已經決定了!怎麽?你們還想讓朕更改決定,再犯一次錯誤?”

下人們都愣住了,紛紛磕頭不止:“臣等罪該萬死,萬萬不敢!”

皇帝這才滿臉是笑地看著他們,卻也沒再去扶他們,隻是站到了門邊,“那就聽朕的吧,你們走吧。我再看會兒折子!”

王藝茂他們走了,心裏滿懷著對皇帝的尊崇與愛戴。走得不遠的時候,聽到他們當中有人小聲地說了一句:“真是一代明君啊!而且皇上對我們這些下人都這麽好,我們真是有福了!”

這說話的聲音雖然小,但還是隱隱約約地被朱翊鈞聽見了,他心情大好地關上門。一代明君!看來做個萬人稱頌的好皇帝,並不太難!

當然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解決好黃河決口這件事情,哄抬米價,炒作廁紙,其實都是由於黃河決口引起的。

也不知道呂調陽到了山東後開始動作了沒有,就說了一句朱衡站在最前麵,他也是真夠惜墨如金的。

這時又看了看桌上的折子,朱翊鈞卻猛吃了一驚,剛才撒在折子上的湯這會兒幹了,卻在折子的最後,顯露出另一片墨漬來。

難道這後麵還有一個夾頁?

這個朱衡,搞什麽鬼,居然在密折子後麵還秘密夾帶他頁?他這是怕有別的人看到密折子麽?

他把折子放到燭台下仔細查看,果然,裏麵還有一張夾頁。

把最後一頁撕開,將這張夾頁小心掏了出來。

中間的字跡已經模糊了,但是夾頁的內容還是讓他大吃一驚!

“吾皇萬歲!臣寫此頁,非是臣不信任皇上身邊,而且臣自己也沒有想好。臣鬥膽設了一個夾頁,如果皇上能有機緣看到此頁,足以證明蒼天有眼,皇上洪福齊天。”

“山東德州,已經是滿目瘡痍,遍地哀鴻。黃河絕口之後,大水泛濫,良田被淹,村莊被毀,人畜傷亡無數。大澇之後即是大旱,夏秋兩季大部絕收。農民開始吃草根、樹皮。到後來,草根幾乎被挖完,樹皮幾乎被剝光,災民開始大量死亡,在許多地方出現了‘人相食’的慘狀,一開始還是隻吃死屍,後來殺食活人也屢見不鮮。人們紛紛易子而食,賣子賣女求活。”

易子而食,就是說人被逼得沒辦法了,隻能殘忍地將殺掉孩子作為食物,但又不忍心殘殺自己的親生孩子,隻能互相交換著,互殺而食。

人性不存,與動物何異?甚至連動物都不如。虎毒尚且不食子。人,都已經易子而食了,那將是多麽悲慘的場麵。人,在肚皮沒填飽之前,是沒有任何尊嚴的,也沒有任何道德而言。

朱翊鈞看到這裏,已經是心驚膽寒,這麽嚴重的災情,卻是怎麽也想不到。而且包括張居正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自己這些。

他繼續看下去。

“但是山東各郡的官員們,並沒有受什麽影響,他們都利用自己手上的特權,拚命地囤積糧食,炒高糧價,從百姓手中掠奪最後一點財產。饑民們餓死了,凍死了,他們卻根本不在乎。他們堅守在當地是因為朝廷馬上要下撥賑糧錢款,他們好一一吞沒。”

“各地的衙門,也大都視而不見,上下敷衍,互相蒙蔽,極力掩蓋真相。他們還美其名曰:‘隻有富人才需要把賦稅全部交納。對於窮人,我們所征收的,絕不超過土地上所能出產的東西。’實際上,他們做的一切,隻是蒙蔽聖上而已。”

“臣其實也知道,臣的到來對他們的虛報瞞報、中飽私囊是一個巨大的威脅,雖然臣曾經主政山東,他們目前還有所忌憚,但他們已經開始聯名彈劾臣,極力把臣擠走。”

“臣年歲已老,死不足惜,擠不擠走也沒有關係。隻是可憐這一省民眾,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一旦爆發大規模的暴動,將極大威脅朝廷安危。”

“臣誠惶誠恐,懇請皇上采取果斷措施!旱情固然嚴重,但如果朝廷停免賦稅、采取賑災措施,就能迅速減少災民的死亡人數,救萬民於水火之中!”

最後幾句話,字跡有些模糊,是朱翊鈞根據內容猜的,而且朱衡提了幾條措施,但是都被湯汁汙濁了,看不清楚。

朱翊鈞想了一想,迅速提筆寫了兩道旨意。

一道是公開的聖旨,一道是給朱衡的密旨,用了封條,加了朱砂。

公開的聖旨,一是加封朱衡為內閣大學士、八府巡按和欽差大臣,節製山東所有官員,總理此次救災所有事務。二是撤銷上次通過密折告朱衡刁狀的山東布政司王懷遠的所有職務,貶為庶人,永不再用,山東布政司先由朱衡兼任。三是派出十萬軍隊全部上大堤,原定的二萬監視兵力一個也不用,一切以救災為己任,也歸朱衡節製,成為疏導新渠的主力軍。

給朱衡的密旨,先是對他進行了充分肯定,而且告訴了皇帝已經派出呂調陽持有尚方寶劍的事情,讓他有事多與呂調陽一起商量。如有發現官員徇私舞弊、貪贓枉法,軍隊殺良冒功、救災不力的,一律先斬後奏!

有一些繁體字,他不會寫,在書架上找了本字典,對照下來,一一寫上。

終於寫完了,朱翊鈞揉了揉眼睛,推開門,想四處走走,排解一下胸口的抑鬱情緒。

走著走著,已經來到偏殿旁邊的花園裏。伸伸胳膊踢踢腿,轉了幾個圈,自己活動了一下,然後把衛士和太監們都遠遠支開了去。

他又掏出那方手帕來,看了一眼,輕輕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頓時傳來淡沁心肺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