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三人目光紛紛轉向自己,讓他甚是絕望,傻傻地看著三人,現場一下陷入了沉默。

李太後早看出了兒子的心思,輕輕一笑,正想替兒子說一句:“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

可是,大明既然尊儒家為國本,就必須講禮儀綱常。現在第三輪還差了一首,無論如何是不能結束的。正在為難中,卻見兒子主動站了起來,用了一種異常悲憤的腔調,說了一句:“古詩詞,朕已經誦不出來了。倒是有一首白話文的詩,不知各位想聽不想聽?”

“白話文?”此語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把所有人都驚著了。

這還是頭一回聽說白話文詩歌。不過,話說回來,經過兩宋和元後,當時的白話文已經發展到了一定程度,特別是元曲,其間已有很多類似現代劇本的小折子,大量采用半白話半文言的文字。隨著小說的盛行,到了明代,白話文已經開始大行其道,搶占主流。

故有人總結中華文化史即是“詩經、楚辭、先秦散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從簡單的字音到華麗駢文詞藻,到多樣化的詩詞曲調,最後又回歸白話,構成了一卷幾千年燦爛光輝的中華文化發展史。

當然這時的白話,語言更直接,更完善,也更豐富,已經很接近現代語言了。

所以大家雖然驚詫,但也很快釋然。皇上一貫推陳出新,什麽“鯰魚效應”、“頭腦風暴”等等,這些詞匯聽都沒聽過,既然他要背誦白話詩,就讓他背誦好了,且聽聽有什麽新論。

李太後當然是支持兒子的,本來就擔心他下不來台,現在有了白話文詩詞這根救命稻草,就趕緊讓他用吧。

“好!我兒請誦!我等洗耳恭聽!”當媽的下了懿旨。

張、馮二人也急忙附和:“對對對!皇上請講!詩詞接續中,白話文詩歌雖然前所未有,但也可算是一項創新!”

朱翊鈞的臉紅了紅,端起酒盞喝了一口,算是將這份尷尬遮掩過去,然後抑揚頓挫地誦念起來。

《山月》。現代。無名氏。

我曾踏月而來,

隻因你在山中。

山風拂發,拂頸,拂**的肩膀。

折桂枝前行,

而月光衣我以華裳。

月光衣我以華裳:

林間有新綠,

似我青春摸樣。

青春透明如醇酒,

可飲,可盡,可別離。

但我們多少物換星移的韶華,

卻總不能將它忘記。

更不能忘記的,

是那一輪月。

照了長城,

照了洞庭,

而又在那夜,

照進山林。

從此,悲哀粉碎,

化作無數音容笑貌。

在那些夜裏,

襲我以鬱香,

襲我以次次無盡的歡快情懷,

毫無感傷。

這首白話文詩歌著實把旁邊的樂官們忙壞了,如此為白話文詩歌配樂之事還真沒幹過。

還好領頭的樂官比較精明,看出皇上此詩有些類似元曲中的清唱,沒有完全對仗的韻腳,隻在首末段的末字有一個“裳”和“傷”字的韻腳,所以曲調配得還算可以,沒有出現岔音。

李太後和張、馮二人,更是象聽天外來音一樣,聽得如癡如醉。

全詩流露著濃濃的情感,讓這些平時聽慣了“之乎者也”的人振聾發聵。原來人世間的語言,竟然可以如此直白,如此打動人心。

即便是元曲中寫男女思念歡情的句子,也不過如此吧。

朱翊鈞念誦完後,兀自惴惴不安。這其實是席慕容的《山月》,寫得著實很美,其中寫折桂枝一句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其他地方略作改編。

要知道這首詩可是他的最愛,也是他在大一新生晚會上朗誦的成名作,讓無數學院美女為之傾倒,從此一舉奠定了他萬女偶像的酷霸地位。

因為在後來又表演了很多回,所以這首詩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讀起來也確實頗有意境,百轉千回,旖旎無限。

受剛才馮保所念詩詞作者是無名氏的啟發,他在說朝代的時候說了現代,讓他們聽上去感覺這就是當下流傳於大明市井間的白話文詩歌,又將席慕容的名字隱去,也說了個無名氏。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革命,總之把大夥兒都聽傻了,好半晌才回過勁兒來。

李太後先是驚愕,後是陶醉,最後是享受。她聽得出來,這首詩好象是讀給晴天聽的。

在詩會之前聽說這些桂、菊之詩都是晴天與兒子通信時告知他的,這首詩不會也是他倆共同寫作出來的吧。真要如此,也真是相得益彰了!

“好!”她帶頭鼓起掌來,帶動著仍在兀自發愣的張、馮二人也不停地鼓掌。

那些剛才一通忙碌的樂官,此刻也放下了樂器,拚命鼓起掌來,偏殿內頓時喝彩一片。

朱翊鈞仍然有些不好意思,見他們三人隻顧著鼓掌,也不點評,自嘲地笑了笑:“這首白話文詩歌其實寫得奇好,不如朕開一個先河,自己來點評吧。”

“自己點評?”這位少帝還真是不斷推陳出新,剛才出人意料地誦念了白話文詩歌,現在又要求自己點評,真是聞所未聞。不過,對他時常不按套路出牌的方式早已見怪不怪,所以張、馮二人也隻有點頭稱是。

“這首詩分為四片,片片遞進。第一片以山月照桂為開端,表明心跡,月光衣(‘意’音)我以華裳,著實很美。第二片點明青春韶華難忘,而迅速又引出第三片的山月之夜最是難忘。第四片作了解答,究竟是什麽以致最終難忘呢,是無數音容笑貌,是歡快而毫無感傷。”

皇帝自我點評完,驟然而止,麵色如水,儼然已是一代國學大師的模樣,看得大家肅然起敬。也是,如此熟悉而鑽研一首詩,有幾人能做到,正所謂賣油翁之技,唯手熟耳。

“妙妙妙!我主聖明!即便是‘六一居士’歐陽修在世提倡之新古文運動,也不過如此!”

“正是!我主點評也妙,寥寥數語,將此無名氏之白話文詩歌盡皆描畫,妙哉妙哉!”

現場氣氛頓時又被張、馮二人推高,大家都倒滿酒盞,相互平端敬之,一飲而盡。

如此之夜,如此之酒,如此山月,如此風清,如此忘歸……

不知明日之清晨,會不是一個豔陽晴天。亦不知明日陽光裏,晴天來時,會是怎樣場景?

……

臨散場的時候,朱翊鈞已經是微醺了,酒勁開始向上湧。

旁邊的李太後對張、馮二人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準備散場,都別喝多了。

皇帝卻好象看到了母後這個眼色,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樣,拉住了太後的胳膊:“對了!母後,孩兒想起來了!孩兒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說呢?”

李太後笑著看他:“還有事情?是什麽事情呢?”

他用手一指張居正和馮保:“你們兩個,今天連母後都稱你們為‘文武魁首’了,還不趕緊謝謝母後!”

二人聞言,急忙跪倒磕頭:“臣等謝謝皇太後!謝謝皇上!皇上、皇太後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太後笑著一伸手:“好了!起來吧!”然後扭過頭輕輕對兒子說:“鈞兒,你這唱的是哪出啊?”

皇帝衝她眨了眨眼睛:“母後!兒子沒喝醉,您就等著吧!”

說完,他叫過一個太監來,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那個太監點頭,應命而去。他卻轉過身來,背著手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張、馮二人,目**光,嚇得二人急忙低下頭去。

他哈哈一笑:“你們兩個可知道,朕今天請你們來,除了一起幫母後補過中秋,慶賀重陽之外,還有什麽意義麽?”

二人對視一眼,低頭拱手說道:“還有共賀遼東大捷!”

“嗯!”皇帝點了點頭,“還不錯!主題非常明確!那麽你們二位可知道,為何慶賀遼東大捷這麽大的事情,朕就隻叫了你們兩個?”

二人急忙把頭低得更厲害了:“臣等蒙聖上恩寵,不勝榮幸!”

“哈哈哈!隻是榮幸這麽簡單麽?”皇帝大笑著問了一句,卻還未等他們回答,就又指著他倆說了一句:“你們兩個再連幹兩盞,朕就告訴你們為什麽!”

二人麵麵相覷,不知道這位小祖宗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聖命難違,隻得又端起兩盞酒全幹了,然後紛紛跪倒在地,向皇帝三叩首。

“嗯!”朱翊鈞覺得也把他倆折騰得差不多了,這才正襟危坐,讓他倆平身。

“謝皇上!”這二位雖然均是文武兼修,但今天著實喝了不少,又被皇帝這麽一嚇,已經有些吃不住勁兒了。

皇帝又笑:“好了好了!不折騰你們了!朕告訴你們吧,今天請你們來,不光是讓你們來喝酒,更重要的是為了表彰你們二位!”

一旁的李太後也笑了,這小子,藏得夠深的,居然把這麽好的事情留在最後,而且還挺會故弄玄虛,瞧把這兩個股肱之臣嚇得夠嗆。